余华,兄弟-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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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是远学春秋时期越王勾践卧薪尝胆,近学文革时期贫下中农忆苦思甜。”
到了年底,李光头把余拔牙和王冰棍叫到自己回收公司的办公室,说今年收成不错,分红也不错。余拔牙入了两千元是两份,王冰棍入了一千元是一份,余拔牙分红得到两万元,王冰棍得到一万元。当时还没有一百元的钞票,当时最大的钞票是十元。李光头将厚厚的二十叠钞票推到余拔牙面前,又将厚厚的十叠钞票推到王冰棍面前。这两个人互相看来看去,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李光头靠在椅子里,像是看电影一样,嘿嘿笑着看他们。
余拔牙和王冰棍嘴里念念有词算了又算,自己的钱入股还不到一年,一下子翻了十倍。余拔牙和王冰棍继续傻笑,余拔牙喃喃地说:
“两千元赚了两万元,做梦也想不到啊。”
“不是赚了,是分红。”李光头纠正余拔牙的话,“你们两个是我的股东,以后年年都要分红给你们。”
王冰棍梦游似的问:“我每年都能拿一万元?”
“不一定,”李光头说,“你明年很可能分到五万元。”
王冰棍中弹似的浑身一抖,差点从椅子里栽下去。余拔牙目瞪口呆地问:“我是不是十万元了?”
“当然,”李光头点头说,“王冰棍五万元,你就是十万元。”
余拔牙和王冰棍的脸上再次出现了怀疑的表情,两个人互相看着,心想天底下哪里有这么好的事?王冰棍小心翼翼地问余拔牙:
“是真的吧?”
余拔牙点点头,又摇摇头说:“不知道。”
李光头哈哈地笑了,他说:“你们掐一下自己的手,疼就是真的,不疼就是假的。”
两个人急忙掐起了自己的手,余拔牙掐着自己的手问王冰棍:“你疼了吗?”
王冰棍紧张地摇摇头说:“还没疼。”
余拔牙也紧张了,他说:“我也没疼。”
李光头捧着肚子大笑,他喊叫道:“老子肚子都笑疼了,你们的手还没掐疼,拿过手来,老子替你们掐。”
余拔牙和王冰棍急忙将手递给李光头,李光头一手抓住一个,使劲一掐,两个人同时惊叫了:
“疼啦!”
余拔牙喜出望外地对王冰棍说:“是真的。”
王冰棍更是喜形于色,他伸手给余拔牙看:“血都掐出来啦。”
余拔牙和王冰棍这两张嘴就是我们刘镇的人民广播电台,两个人丰收以后喜气洋洋,见了刘镇的群众就要广播他们的发财故事。别人听了羡慕不已,童铁匠、张裁缝和小关剪刀听了就是愁眉不展了。那些天里,张裁缝和小关剪刀天天聚在一起,埋怨童铁匠,后悔当初没有入股。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到后来变成了童铁匠阻止他们入股。他们说要是没有那个童铁匠出来阻挠,他们现在和余拔牙王冰棍一样风光了,甚至更加风光。两个人事后诸葛亮,说他们当时肯定是变卖家产,换了现金全部入到李光头的破烂事业里去了。童铁匠知道这两个王八蛋天天在交头接耳地骂自己,他假装不知道,他坐在自己的铺子里,也是追悔莫及,心想第一次不该入股时他入了,第二次该入股时他又不入了,自己真是瞎了眼。童铁匠坐在那里摩拳擦掌,把一肚子的气全出在十根手指上了。后悔的还有苏妈,李光头第二次鲲鹏展翅离开刘镇时,问过苏妈要不要加入。眼看着财富就要滚滚而来了,苏妈想到已经很久没去庙里烧香,就摇头拒绝了。苏妈后来每次想起这事就会感叹,当时要是去庙里烧香了,自己肯定会加入,苏妈逢人就说:
“没去庙里烧香,就是不灵。”
从日本回来以后,李光头知道自己的破烂事业已经达到顶峰,再做下去就要走下坡路了。李光头开始了新的事业,他首先开了一家服装厂,李光头念旧情聘用张裁缝为技术副厂长,张裁缝感激涕零,胸前挂着一条皮尺,第一个上班,最后一个下班,兢兢业业在车间里严把质量关。服装厂稍有起色后,李光头再接再厉,又开了两家饭店和一家洗浴中心,还弄起
了房地产。到了第二年的年底再次分红时,余拔牙和王冰棍果然分别拿到了十万元和五万元的红利,这次两个人不再惊心动魄了,两个人的嘴脸好像这是他们意料之中的,来的时候就各自提着一个旅行袋,往旅行袋里装钞票时的表情,像是往米缸里倒米一样轻松。
李光头坐在椅子里,看着余拔牙和王冰棍从容不迫地将一叠叠钞票装进旅行袋,李光头对他们的表情很满意,夸奖他们:
“你们成熟了。”
余拔牙和王冰棍矜持地笑了笑,然后安静地坐在那里。李光头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抬起头来对他们说:
“古人云‘行商坐贾’,生意做到坐下来的时候才是‘贾’,才真正做成大生意了,跑来跑去的只能做小生意,只是‘商’。”
李光头告诉余拔牙和王冰棍,现在是家大业大,破烂生意还在做,服装厂工人越招越多,两家饭店一家洗浴中心生意红红火火,还有房地产项目好几个,自己整天像个货郎似的东奔西跑,每天都要去各处看看。他说现在还跑得过来,以后要是有了四十个甚至四百个产业,就是买进来一架F16战斗机当运输工具,他也跑不过来了。他本来以为自己做成大生意了,仔细一想自己还是个“行商”。李光头说着挥挥手,站起来斩钉截铁地向余拔牙和王冰棍宣布:他决定做一个“坐贾”,决定学习秦始皇统一中国的做法,成立一家控股公司,把所有的产业全部注入到控股公司里,他以后就坐在公司里“贾”了,以中央集权的方式办公,偶尔去下面各处看看就行了。李光头看到余拔牙和王冰棍连连点头,问他们:
“你们知道秦始皇为什么要统一中国吗?”
两个人互相看看后摇着头说:“不知道。”
“这是因为,”李光头得意地说,“这王八蛋想做大生意,这王八蛋不想做‘行商’了,这王八蛋想做一个‘坐贾’。”
余拔牙和王冰棍听得热血沸腾,两个人问李光头:“你‘贾’了以后,我们是什么?”
“你们就是控股公司的股东兼董事,”李光头指指自己说,“我是董事长兼总裁。”
余拔牙和王冰棍互相看着哈哈地笑,王冰棍笑逐颜开地问李光头:“我们有没有董事名片?”
“当然有,”李光头一时高兴地说,“你们还想要什么职位的话,可以考虑给你们加一个副总裁。”
“要!”余拔牙喊叫起来,他对王冰棍说,“多一个职位总比少一个职位好。”
“是啊,”王冰棍点点头,又去问李光头,“还有什么职位可以给我们?”
“没有啦,”李光头生气了,“哪有这么多的职位给你们。”
看到李光头生气了,余拔牙赶紧推推王冰棍,责备王冰棍:“做人不能贪得无厌。”
余拔牙和王冰棍有了董事副总裁的头衔以后,名片发得比李光头的还快。这两个人站在我们刘镇的大街上,像是发送广告似的,见了人就发出一张自己的名片。
童铁匠和小关剪刀也拿到了他们的名片,张裁缝投靠李光头以后,小关剪刀没有朋友了,只好和童铁匠重建友谊。小关剪刀手里拿着余拔牙和王冰棍的名片,对童铁匠说,这两个王八蛋小人得志乱发名片,连刘镇的鸡鸭猫狗都有他们的名片了。
精明能干的童铁匠是我们刘镇最早步李光头后尘致富的人,童铁匠眼看着我们刘镇群众的生活越来越好,眼看着乡下的农民越来越富,他知道继续打铁是没有出路了。他不再给城里群众打铁做菜刀了,也不再给乡下农民打铁做镰刀锄头了,有一天他的打铁铺子突然没了,变成了一家专卖各类刀具的商店。
童铁匠不抽烟不喝酒,精神抖擞地站在柜台后面,看他那双打铁的大手又粗又笨,可是数起钞票来比银行的职员还要利索,他飞快地用手指蘸一下口水,飞快地数着钞票,都能去和银行的点钞机比赛了。
小关剪刀的顾客也是越来越少,童铁匠的刀具店一开,他就更没有顾客了。小关剪刀非常生气,认为童铁匠砸了他的饭碗,从此断绝了和童铁匠的交往,两个人的友谊又没有了。
…
(下) 十四
李光头鲲鹏展翅去了上海,童铁匠、张裁缝、关剪刀、余拔牙、王冰棍伸长了脖子翘首以盼,这五个人晚上躺到床上睡觉时,闭上眼睛全是世界地图上的小圆点,像天上的星星那样亮闪闪。王冰棍的脑子里除了密密麻麻的小圆点,还有一艘万吨油轮在乘风破浪。心潮澎湃的还有苏妈,想一想世界地图上的小圆点也是她入睡时的必修课,不过她心里还是有些不踏实,自己的十五份毕竟没有记在账上。李光头走后,苏妈提着刚出笼的肉包子,分别走访了童张关余王五位合伙人,把她加入十五份的前因后果细说了五遍,俗话说拿人家的手短吃
人家的嘴软,童张关余王五个人吃掉了苏妈的二十只肉包子,五个脑袋都点头认可了。苏妈放心了,万一李光头赖账,这五个吃过包子抹过嘴巴的全是证人。
李光头走后,童铁匠的铺子成了这些合伙人聚会的场所,天刚黑张裁缝小关剪刀余拔牙王冰棍就会鱼贯而入,苏妈的点心店远在长途车站,她最晚来,来的时候已是月儿弯弯高高挂了。这六个人坐在一起笑声朗朗,说起李光头就是赞不绝口,把李光头在福利厂的业绩挂在嘴边说个不停,越说越夸大,夸大以后,他们和李光头合伙的事业就有了一个高高在上的起点。童铁匠说现在做生意是广东人的天下,不管是不是广东人,做生意都得说点广东话,童铁匠说:
“这个李光头回来时肯定是满嘴的广东腔,像个港商。”
然后听取张裁缝的工作汇报,张裁缝为了培训三十个农村姑娘,暂时关了自己的裁缝铺子,他说三十个农村姑娘都自己带着铺盖来,好在现在是阳春四月了,好在那个仓库面积大,她们都睡在地上,睡成三排,像是三十个女兵。张裁缝说三十个姑娘里有聪明的有笨的,聪明的三天就掌握了缝纫的技术,笨的怕是要花上十天半月。童铁匠说十天半月太慢了,这个李光头不出一周就会拉来大笔的生意,到时候做不出来怎么交待?
童张关余王苏就这么议论纷纷,眼看着一个星期过去,另一个星期也要过去了,去了上海的李光头一点音讯都没有,六个人的话慢慢少了起来,心里的小算盘也各自拨弄起来。王冰棍第一个沉不住气,他自言自语:
“这个李光头会不会逃跑了?”
“胡说。”张裁缝立刻反驳,“他走的时候把钱全交到我手里了,有什么可逃跑的?”
童铁匠点点头,支持张裁缝的话,他说:“生意上的事情,总会有快有慢,有多有少。”
“是啊,”余拔牙应声说,“我有时候一天拔十多颗牙,有时候几天拔不了一颗牙。”
“磨剪刀也一样,”小关剪刀也说,“有时候忙死,有时候闲死。”
接下去又是两个星期过去了,李光头还是音信全无,六个合伙人仍然每天晚上在铁匠铺聚会,最晚来到的不是苏妈,是张裁缝了。张裁缝每天下午满怀希望地来到邮电局,打听有没有李光头从上海发来的电报,邮电局收发电报的人总是在下班前半个小时,看到张裁缝探头探脑地走进来,一脸讨好的笑容,收发电报的人摆一下手,还没说话,张裁缝的脸立刻阴沉下来了,知道没有李光头的电报。收发电报的人刚开口说没有电报时,张裁缝已经转身走出了邮电局。张裁缝垂头丧气地站在邮电局的门口,直到邮电局下班了,里面的人一个个走出来,大门上锁的时候,张裁缝还站在那里,对邮电局锁门的人说,如果晚上有他张裁缝的电报,就送到童铁匠那里。然后张裁缝茫然若失地走回家中,呆头呆脑地吃过晚饭,神情黯然地来到铁匠铺。
六个合伙人在铁匠铺里盼星星盼月亮,盼着李光头的电报从上海发过来,盼了一个月零五天了,这个李光头好比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没有一个星星,没有一丝月光,让六个合伙人黑灯瞎火的不知道怎么办?童张关余王苏这六个坐在铁匠铺里面面相觑,刚开始个个意气风发,如今六个人坐在那里沉默寡言,各想各的心事。小关剪刀忍不住埋怨起来:
“这个李光头去了上海,怎么像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啊!”
上次王冰棍怀疑李光头是不是逃跑了,引来一片反对声;这次小关剪刀的埋怨,引来了一片共鸣声。余拔牙首先应和小关剪刀,余拔牙说:
“是啊,拔掉一颗牙,不管是好牙坏牙,都会出血;这个李光头去了上海,不管有无生意,总该有个音讯吧。”
“我早就说过了,”王冰棍说,“李光头会不会逃跑了?”
“逃跑是不会的,”张裁缝摇摇头说,接着叹息一声,“可他这么音信全无,也实在是说不过去。”
苏妈想到另外一个地方去了,她突然紧张起来,她说:“李光头会不会是出事了?”
“出什么事?”小关剪刀问。
苏妈挨个看看五个合伙人,犹豫不决地说:“不知道该不该说?”
“说呀!”余拔牙急了,“有什么不该说的?”
苏妈结巴地说:“上海是大地方,汽车多,李光头会不会被汽车撞了?躺进医院出不来了?”
其余五个合伙人听了这话默不作声,心里都朝着苏妈说的方向担心起来,觉得李光头遇上车祸的可能也不是没有。五个合伙人都在心里祈求老天爷保佑李光头了,保佑李光头千万别让汽车给撞了;就是撞了,也是轻轻擦一下,擦破点皮流点血就够啦;千万别把李光头撞狠了,尤其不能把李光头撞成个瘸傻瞎聋的综合残疾人。
过一了会儿张裁缝开口说话了,他告诉大家,这个月的租金付了,三十个农村姑娘的工资付了,再加上李光头买进的三十台缝纫机的钱,现在剩下的也就是四千多元了。张裁缝说完后忧心忡忡地补充了一句:
“这可是我们自己的血汗钱啊。”
张裁缝的话让大家心里一阵哆嗦,苏妈也哆嗦了一下,过后一想自己的钱还没有进去,才放下心来。大家都去看童铁匠,童铁匠是个体工作者协会的主席,又是出钱最多的,大家都指望着他拿个主意出来。童铁匠整个晚上都没有说话,大家都看着自己了,不说话不行了。童铁匠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
“再等几天吧。”
李光头的电报终于来了,是第二天傍晚的时候到我们刘镇的。李光头没有把电报发给张裁缝,他发给了苏妈。电报里只有两句话,他说苏妈的肉包子牌胸罩听起来不雅致,要改成点心牌胸罩。
苏妈拿着李光头的电报一路小跑来到了铁匠铺,沉寂多时的铁匠铺立刻激动起来了,童张关余王五位拿着电报看了又看,五颗悬着的心全放下了,五个脸蛋全通红起来了。这五个合伙人再加上苏妈重新意气风发了,他们笑声朗朗议论纷纷,都说李光头去了这么久才拍回来一个电报,肯定是生意谈成了一大堆。他们把李光头夸奖了一通,又臭骂了一通,说这个李光头真是十足的王八蛋,这王八蛋是故意吓唬他们,吓得他们心惊肉跳了不知道多少个日日夜夜。
接下去王冰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