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粮胡同十九号-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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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
这位乔秘书是位其貌不扬的中年女士,据说因其人品的忠诚、性格的稳重,深受副市长夫妇的重用,在高家已经服务了五年有余。
自从在旅欧同学会上认识了高子昂之后,曾佐不久便应邀给市长夫妇担任了私人法律顾问。
那个年代,为自己聘请常任法律顾问的高官并不多。但这位年富力强的高子昂副市长,是留学英国剑桥的文学博士。开口“沙翁”、闭口“乔叟”,学富五车,有口皆碑。应当说,他受过最精典、最老牌的西方民主教育。显然就要比那些土生土长的中国官僚们,观念上就多了几分“法治与法理”。
平时,副市长夫妇对曾佐这位“顾问”,倒是所问之事有限。就是真有些什么要事商量,也是打个电话,或是派手下人送个信儿什么的——可从今天的架势看来,显然是真有事情了。
曾佐几乎是被那位一向举止得体的乔秘书,“强行”塞进汽车的。与以往不同,乔秘书上车就吩咐司机,直奔市警察署——副市长夫人出事情了,出了天大的事情……
说到这位副市长夫人冯雪雁,她绝不逊色于副市长高子昂本人,也是北平城里有名有姓的一位场面人物。
冯雪雁虽然不是留洋生,但出身名门望族,毕业于燕京大学文学系。她身材高挑挺拔,皮肤微黑;柳眉大眼,英气勃勃;举手投足间,潇洒利落并不失风度优雅。今年四十有二了,因为驻颜有术,不知情的人乍看上去,最多只能看出个三十五、六岁的模样……
冯雪雁曾经风趣地对记者说:自己少女时代的梦想,就是“成为好莱坞的东方影星”。
她经常奔走于几个拥有电影公司的大城市,以一位民国著名元老人物的千金的身份,热情地扶持民族电影工业的发展,有目共睹,可谓功不可没。为此,她“亦不得不”身兼数职:先后担任了数个与影艺圈有关的协会、联谊会、基金会的秘书长、会长、副会长或名誉会长……
乔秘书在一次闲谈中,对曾佐回忆起大学一年级时,自己在冯雪雁身边经历过的一件趣事——
班上一个长得小巧玲珑的天津女同学,虽然也是个买办商家的小姐,但是被学校三年级的一个男同学给玩弄了。
那坏小子的父亲是当时的交通部部长,学校里小有名气的一个花花公子。那肚子被搞大了的天津女同学跟花花公子怎么说,都得不到他的承认。就跑来找冯雪雁,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哭诉了出来……
冯雪雁听后柳眉高挑、怒目圆睁。把平时总是跟在自己身后的七、八个女同学集中在教室里。然后叫人给那花花公子送了一张“有事相商”的条子。
这是燕大男、女学生中相互沟通的惯用手法之一,既然平时极难接近的冯雪雁小姐“有约”,那交通部部长的公子,便在晚饭后兴冲冲地跑到纸条上约定的教室……
没想到,他前脚一进,背后的门“哐当”一声就被关上了。冯雪雁站在他的面前,二话不说,左右开弓,两个响亮的大耳刮子,当即就把那个坏小子给打呆了。还没等他回过味儿来,冯雪雁就命令自己的追随者们:
“给我揍!不管揍成什么德行,都归我!”
平时就对这家伙不怀好感,甚至暗藏着怨气和委屈的女生们,有这位某某某大元老的千金撑腰,顿时就开了“打诫”——连平时对男同学都不敢正眼直视的乔秘书,那天都操起鞋子,在那花花公子的屁股上,一通好抽……
“真是过瘾啊!总算是为所有被那小子耍过的女同学,出了一口恶气。我们七、八个人,把那个花花公子打得鼻青脸肿、鬼哭狼嚎。声音惊动了好多饭后正在校园里闲着没事干的同学。教室的门外、窗口挤满了人。有助威的,有大声制止的。冯雪雁才不管那些呢。她这个人,年轻时的口头语就是——‘别跟我来这一套!’直到我们都打酸了手臂,冯雪雁才叫打开教室的门。我们一起抻胳膊拽腿的,把那个已经连叫唤都没了力气的落水狗,扔到走廊上……
“我至今还记得,那个坏小子的身体,落在走廊地板上那‘嘭’的一声巨响,还有在他周围炸起的一片惊呼。交通部长公子的下场,给全校所有的大、小恶少好一个教训。冯雪雁在校的那几年,女同学受欺负的事情,真的少多了。”
曾佐从来没有见过这位装束保守、行为拘谨的老姑娘,眼睛如此闪闪发亮,如此充满了少女的欢情……乔秘书讲述的这个故事,也给曾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曾佐认为,更加难能可贵的是冯雪雁并不像大多数名媛贵妇,随着青春的消逝,便渐渐自动退出了社交或公益活动的舞台。如同一枝不甘屈服的雪中牡丹,她依旧开放、依旧娇艳、依旧不容人们轻易忘怀。
比起那些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寄生虫式的贵夫人、阔太太来,冯雪雁算得上是一位生机勃勃、积极热情的新女性了。
曾佐也是在旅欧同学会的一场晚宴上,认识了冯雪雁。她作为高子昂的伴侣出现在会场上时,就给曾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通过人们的闲谈,他听说,这位民国知名元老的千金,曾经是燕大当之无愧的校花。但她拒绝了所有“门当户对”的参考对象,自己主动发起“爱情攻势”,选择了从剑桥留学后回国,在燕大主讲英国古典文学的“布衣教授”高子昂——一个出身贫寒的优秀公费生。
冯雪雁天生具有不甘平庸的挑战型性格。她喜爱马术、舞蹈、汽车驾驶和戏剧表演。虽然没有出过国门,就学得了一口留学英美的家伙们也一致公认“相当不错”的英语……
连对人挑剔之极的曾佐本人,在紫町牌友俱乐部小牌室的聚会里,偶尔提起这位开国元勋的千金,也不掩饰发自内心的几分欣赏之意。
此刻,在副市长的专车里,乔秘书厚厚的眼镜片后面,一双小眼睛瞪得可谓是前所未有的又大又圆:
“就在昨天夜里,夫人自己驾车出去,出了皇粮胡同的西口不远,在夜晚僻静的路段,遇到了一个名副其实的‘亡命之徒’。他居然敢挺身拦在车头前,企图持枪抢劫啊!
“夫人情急之下,只好急踩油门,朝那强盗撞过去……等定下神刹车出来查看时,那强盗已经断了气……夫人在车里哆哆嗦嗦地等了好久,也没有等到一个行人的踪影。只好重新启动车子,好不容易回到家里,这才赶紧叫仆人打电话给市警署,报案自首。”
“现在,夫人被暂时留在北平市警署刑侦处的休息室里……”
从乔秘书的嘴里,曾佐还听说,昨天晚上高副市长竟一夜未归。到了早上在办公室里听说“夫人夜里有事开车出去,撞死了人”。这才赶紧打发乔秘书,乘自己的专车来找法律顾问。
高副市长明确指示:如何“依法解决”好这个“意外事故”——责成曾佐全权负责。
曾佐考虑,眼下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在警署尚未对这一“事件”,或者说是“事故”,做出最终结论时,首先争取保释夫人回家。
乔秘书还转达了副市长的要求:务必尽量避免惊动那些幸灾乐祸的大小报刊。
这件事情,首先给曾佐带来了强烈的意外感——怎么会在一位堂堂的副市长夫人身上,发生这么一桩……富于戏剧性的“事故”呢?
尽管冯雪雁是个常有“哗众取宠”之嫌的社会名流,可总还不至于是为了提高自身知名度,玩儿出这么危险的一幕吧?
毕竟,这是一场出了人命的“表演”啊!
曾佐来到市警署,“并不意外”地遇到了那位脑满肠肥的老冤家——严大浦。
果然,这场事故,的确充满了曾佐所直觉到的那种“戏剧性”。据警署的当值巡警报告说,在“事故”发生后的一个来时辰,高副市长家的报警电话,确实令他们几个人当场就傻了眼。于是,先是派三个人赶到副市长官邸来,询问事发地点和经过详情。
当他们走进皇粮胡同二十五号高副市长的府邸时,只见余悸未消的副市长夫人,在好几个仆人手忙脚乱的照看下,伴着喘息断断续续地说,自己开车“不小心撞死了一个持枪拦路抢劫的强盗”,就软软地昏迷在沙发上了……
三个巡警绝对不敢怠慢。他们留下一个等待气若游丝的夫人缓过劲儿来,另外两个人便按照她大致的说明,向出事地点奔去……
他们打着忽悠忽悠的手电筒,在黑黢黢的马路边上,磕磕绊绊地找了快一个时辰,终于在距离马路边足足两丈来远的地方,一处垃圾杂物堆里,找到了一具男性的尸体。
千真万确:在死者的右手上,两位巡警找到了一把锃亮的手枪!
严大浦在上班后的第一时间里,就听到了这起“重大事件”的紧急报告。
毕竟事关人命,巡警们既不敢就这么“闲置”了那位尊贵的肇事者,也不敢轻易动用拘留手段,便在上午调来警署署长的汽车,诚惶诚恐地把冯雪雁“恭请”到警署来,只说是上司“求见副市长夫人”。
几个当时整宿未眠的当值巡警,到了交班的时间也不敢回家。心里一边嘀咕着,这事儿偏偏轮到自己当班,“真他妈的倒霉”!他们一个个缩着脖子站在一边,巴巴地等着长官的问话。好像弄出人命事故的,不是人家副市长夫人,倒是他们自己似的。
那具已经僵硬了的“抢劫犯”的尸体,随后也被运到警署的临时停尸间……
曾佐在警署的候审室,见到了自己的顾主——冯雪雁。她已经被突然发生的一切和整整不眠的一夜,折磨得花容失色了。一看到乔秘书领着曾佐律师赶到了,竟像个受尽了委屈的小姑娘似的,抱住乔秘书就放声痛哭。惹得乔秘书也鼻涕、眼泪随之喷涌不止……
曾佐多少也为“公主落难”而悲哀,鼻子隐隐发酸。
他跟管事的严大浦,倒是很快就谈妥了“保释”副市长夫人回家,“随时听候警方问话”的事宜。反正,把这样一个难以伺候的事主,总留在警署脏兮兮的休息室里,谁都落得浑身不自在。
曾佐借口说是要留下来,继续交涉和办理所需的一应手续,让乔秘书把冯雪雁接回家去……
那天,曾佐留在市警署的工作,与严大浦的配合“空前绝后”的和谐——他们马上一起开始确认“持枪抢劫犯”的尸体、遗留品和身份的问题。奇怪的是,那犯人居然随身揣着一张足以暴露自家出处的“物证”:
一张本市机械高等专科学校的录取通知书——地址、人名清清楚楚地写在信封上。收信人的名字是“姚仲梁”。
因为天气炎热,大浦让法医迅速做出尸检报告的同时,派部下赶快按照信封上的地址,去进行查询。
曾佐和大浦看到,那胆大包天的抢劫犯三十出头的年龄,生得相貌丑陋、皮肤粗糙。七窍流出的血,已经凝结成了紫黑色。他双目圆睁,表情惊恐。穿着一身还算体面整齐的青布短褂长裤,脚上的千层底圆口布鞋,虽然已经丢了一只,却看得出,还是崭新崭新的。
最是令他们两人同样不可思议的,是那把从现场找到的手枪:一把崭新的比利时FN公司造袖珍手枪。这是世界首屈一指的短火器祖师爷勃朗宁,于1910年为比利时FN公司专门设计的一款袖珍型手枪。它又轻又小,可以一次弹装六发。因为性能极好,欧洲各国枪械制造厂家纷纷仿造。
眼前的这一把,是比利时原厂家的正品。枪身上崭新的烤蓝,闪着一层幽光;里面的六发子弹全都在,卸出弹夹来,颗颗黄铜弹壳就像金子一样……
严大浦的眼珠子差点儿都要掉出来了:“好家伙!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种小毛贼,弄把‘撸子’打家劫舍,就很风光了。——漂亮,真漂亮!我就是在当兵的时候,见过大帅的儿子随身配着这么一把,还就见过那么唯一一次。我想它想了多少年哩……这玩意儿,就算咱兜儿里有钱,没有路子也是白搭。”
曾佐虽没有出声,心里也在嘀咕:小小一只城狐社鼠,如何能用如此精良的武器来装备自己呢?
根据当值巡警的案发现场报告:这把枪,当时确实是握在死者的右手掌心里。
一个普普通通的独行盗贼,如何能够拥有这样一件不可多得的“金贵玩意儿”?深更半夜地候在人迹杳无的马路边上,还就真真地叫他给撞上了同样“金贵”的大人物——单身驾车出行的副市长夫人?
还有一件挺蹊跷的遗留品,便是紧紧握在死者左手里的一截弯成弧形的铁丝,好像是个什么物件的提把。
按照那信封上的地址,去确认死亡“抢劫犯”身份的巡警,很快就返回了警署。原来这住址真还不远,就在东城与西城交界地段的一条杂居小胡同里。
开门出来的淳朴少年,一看到巡警手里拿着的那个信封,马上就承认:这是学校发给自己的录取通知书。不错,自己便是信封上写的那个收信人“姚仲梁”。
昨晚,是他本人把这封录取通知书,亲手交给哥哥的。
毫无疑问,这刚满十七的姚仲梁,当即就被带到了总署……少年一看到“抢劫犯人”的尸体,当即放声大哭。已经魂飞九天的这个丑陋男人,正是他的同胞哥哥——姚顶梁。
当“持枪抢劫犯”的弟弟,抽泣着坐在严大浦面前时,油然而生的同情涌上了大浦的胸膛——
这“抢劫犯”的小兄弟衣着简朴整洁,举止有礼而又不卑不亢。一个穷人家里,能够成长起这样一个梦想着去学习机械技术的有志少年,多么不容易呵……
当姚仲梁停止了哭泣,开始回答探长大人的问话时,大浦还发现,这个少年,毫不掩饰自己与他那位行为并不光彩的哥哥,有着何等之深的手足之情——
姚仲梁坦然地承认:哥哥姚顶梁,白天出卖的是修理黄包车的手艺,有时到了晚上,确会去干些“翻墙上梁、溜门撬锁”的苟且营生。父亲过世得太早,自己已经不记得他长得什么样子了。他们的老母亲一病就是十几年……兄弟两个年龄相差十二岁呢,中间的三个姐妹,因为家里穷,出生后不久都送给了别人。
大字不识几个的姚顶梁,多少年来就像父亲一样,把自己的兄弟拉扯成人,读书上学一天也没耽误。这个当哥的,就是捞到仨俩的不义之财,从来一个子儿也没有花在自己身上。他不酗酒、不赌博、也不逛窑子,就是为了给母亲无止无休地抓药,给兄弟买铅笔、书本和每天早上带到学校去的两个火烧……
这一次,情形却是有些不同——姚顶梁晚上临出门以前,看着弟弟那沮丧而又含着责备的面孔,居然发了个毒誓说:
“哥今儿个准保不是去干‘那个事儿’。把你那张机械高专的录取通知书借给我。我是要去跟个有钱有势的熟人会会面,让人家也亲眼瞧瞧。人家兴许能把咱们两年的学费先给垫上——那可是小二百块的一笔钱啊……俺兄弟从此要上大学堂,出来可就是体面人了。哥对天发誓,只要把今晚的事情办瓷实了,保证从此金盆洗手,永不再偷!”
未曾想,这竟是哥哥姚顶梁最后的遗言。
他出门前还特地为自己换上了一身平时舍不得穿的整齐裤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