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战游戏-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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迪克把头扭向一边。“该走了。”他嗫嚅道。他在想她把第二粒藏到哪里去了。哪里都可能。
圈子里面有一个协议,一种微妙的服从规则和优先顺序,如同中国官场里奉行的一样。迪克有多出名无关紧要,即使如同蔓延的大火一样炙手可热也无关紧要。他是一个刚刚打响了名头的飞行员,但他不能随心所欲地找人挑战。他必须要循序渐进。但如果你每天晚上都飞,如果你对任何人的挑战都欣然接受,如果你很强……那么你就会很快遇上真正的高手。
迪克现在已经干掉了对手的一架飞机。这是一场锦标赛,三对三。没有很多人观看,大概有十二个,但比赛很精彩,人群很激动。当迪克安静下来,一心一意地进行战斗时,他突然意识到那些人都默不作声了。他看到那些人走来走去,交换着眼神,不停地打量着他。他听到电梯门关上了。他冷静地摧毁了对方的第二架飞机,然后冒险向上看去。
泰尼·蒙哥马利刚刚进入了杰克曼游戏厅。一只没有完全瘫痪的手颤抖着,驾着轮椅行驶在褐色的油毯上,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他的表情严厉、冷漠,而又残酷。
在那一刹那,迪克失去了两架飞机。一架是因为他决心的动摇,导致影像变得模糊,然后被服务器取消掉了。另一架则是因为他碰到的对手是一名真正的战士。那人做了个桶式翻转②,减缓了速度,滑到一边,在靠近迪克的飞机的那一刻,猛烈地开枪扫射。迪克的飞机被击中后开始在火焰中下坠。这最后两架飞机的高度和速度都是一样的,当它们转过头,试图调好位置的时候,进入了一种自然的环飞模式。
泰尼把轮椅开向桌边,那些围观者让开了位置。鲍比·厄尔·克莱恩瘦高瘦高的,打扮很随意,跟在泰尼后面。迪克和他的对手交换了目光,把他们的飞机从台球桌上拉了回来,以便将泰尼的话听完。泰尼笑了。他的面部器官很小,聚集在他苍白而松软的脸中间。一根手指在铬制扶手上抽搐了一下。“我听说过你,”他直直地看着迪克。他的语音柔和,甚至有点儿甜美,如同一种可爱的女婴的声音,“我听说你很厉害。”
迪克轻轻地点了点头。泰尼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柔软的、新鲜的嘴唇自然地噘了起来,就像在等待一个吻。他那又小又亮的眼睛没有恶意地打量着迪克。“看看现在你能干什么。”
①海普:作者虚构出来的一种军队中使用的兴奋剂。
②桶式翻滚:在保持飞行方向的情况下,飞机在纵向上完全旋转一周的特技动作。
迪克沉迷在冷酷的战争游戏之中。他的对手的飞机在浓烟和火光中坠落到桌上,随即爆炸、消失。泰尼一言不发地转过他的轮椅,把它推进电梯,消失了。
迪克在收集他的战利品时,鲍比·厄尔向他那边挪动了一下,然后说:“那个男人想和你玩一把。”
“是吗?”迪克在圈子里的地位还不足以挑战泰尼,“怎么回事?”
“那个男人本来要去亚特兰大的,结果被取消了。老泰尼,他又要找一个新手来玩一下了。看起来你有机会赢得马克斯勋章了。”
“是明天么?或者是星期三?这可没给我留多少时间做准备。”
鲍比·厄尔微微一笑。“我认为这没什么关系。”
“怎么会呢,克莱恩先生?”
“小子,你的确没什么技术,听懂了么?没有一点儿出彩的地方。你飞得和那些初学者一样,只是更快、更灵活而已。你听懂我说什么了没有?”
“我自己也不清楚。你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说实话,”克莱恩说,“我就指望着你小子没有真本事。”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又小又黑的笔记本,舔了一下铅笔头,“我给你五赔一。没有比这更好的赔率了。”
他几乎悲伤地看着迪克。“不过,泰尼自然比你厉害得多,小子。他为那个该死的游戏而生,别的什么都没有了。他也走不出那台该死的轮椅。如果你以为你能赢一个为生命而战的人,你就是在骗自己。”
在杰克曼游戏厅对面的肯德基店里,诺曼·罗克韦尔①画的桑德斯上校②的肖像正冷冷地盯着迪克。迪克握着杯子,双手冰凉,不住颤抖。他的头骨因为疲劳而嗡嗡作响。“克莱恩是对的,”他对上校说,“我可以和他决一死战,但是绝对赢不了。”上校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眼神平静、镇定,但并不特别和蔼,似乎要把游戏厅和整个里士满路都揽入眼底,也似乎在等待着迪克承认他不得不去做的可怕事情。
“那个贱女人正打算离开我。”迪克大声说。那个黑人女售货员滑稽地着着他,然后又立刻将目光移开了。
“老爸给我打了电话!”南希跳舞一般走进了公寓楼,猛地关上了身后的门,“你知道么?他说如果我能搞定这个工作,在那里干上六个月,他就把我的大脑锁给解开。你能相信么,迪克?”她停顿了一下,“你还好么?”
迪克站了起来。现在这一时刻,他感到无比虚幻,就像在电影里一样。“你昨天晚上怎么一直没回家?”南希问道。
他脸上的皮肤不自然地绷紧了,如同一张羊皮面具。“你把那粒海普藏在哪里了,南希?我要用它。”
“迪克,”她试着挤出一个笑容,但马上又消失了,“迪克,那是我的。我的。我要用它。我面试的时候。”
迪克轻蔑地一笑。“你有钱。你还可以再搞一粒。”
“但星期五搞不到!听着,迪克,这太重要了。我的全部希望就寄托在这次面试上了!我需要那粒海普。它是我拥有的全部!”
“亲爱的,你还拥有一个如此美妙的世界!看看你周围——六盎司黎巴嫩棕色大麻!还有凤尾鱼罐头。如果你需要,还可以得到不受限制的医疗保险。”她从他身边绕过,在床边没有洗过的床单和折皱的杂志上狠狠摔了一跤,“而我呢?我从来没有那怕是一丁儿点这些东西。一点儿边都沾不上。但这次我有希望了。两小时后有场比赛我他妈的赢定了。你听到了没有?”他越说越生气,但他觉得这很好。因为如果没有这股兴奋的劲头,他是无法去比赛的。
南希扬起一只手臂,手掌摊开。但他早就准备好了,把她的手挡开,连那条黑色的隧道都没看到,更别说那两只小眼睛了。然后他们两人扭打起来,滚到地上,他压在她身上,她滚烫的呼吸迅速地冲击着他的脸。“迪克!迪克!我需要那玩意儿!迪克!我的面试,这是我惟一的……我要……我要……”她把脸转开,对着墙哭泣,“求求你了,天啊,求求你不要……”
“你把它藏到哪里去了?”
南希被夹在他的身体和床之间,整个身体在疼痛和恐惧中抽搐起来。
“藏到哪里去了?”
她面无血色,如同灰白的死人肉。恐惧在她的双眼中燃烧。她的嘴唇在嚅动。现在已经太迟了,他早就越界了。迪克感到一阵厌恶,而在他自己都没有料到的内心深处,他正在享受这种厌恶。
“到底在哪里,南希?”然后他开始慢慢地,非常温柔地,敲打她的脸。
①诺曼·罗克韦尔(1894~1978):美国插图画家,他的绘画表现了对理想化的美国人日常生活的向往。
②桑德斯上校:肯德基创始人,其人像是肯德基公司商标。
迪克鼓起勇气,手指落在杰克曼游戏厅电梯的对话按钮上,动作像大黄蜂一样迅猛,又像一只蝴蝶一样优雅。他充满了活跃的能量,而且能够完美地控制它。在电梯上升的时候,他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看到自己在被指印砧污的铬壁上的反光,吃吃地笑了。在周围被霓虹灯点亮的世界里,他的瞳孔只有针尖那么大。
泰尼正在等他。迪克的动作出奇地冷静,他故意表现得有些笨拙,想掩饰自己嗑过药的事实。但泰尼似乎从迪克的眼睛里发现了什么,在角落里露出了一个甜蜜的微笑。“好了,”他用女孩一样的声音说,“看来我得好好教训这小子一下。”
马克斯勋章挂在轮椅的一个扶手上。迪克来到了自己的位置,鞠了一躬,但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嘲讽。“我们来飞吧。”迪克飞守方。他的飞机最初出现在一个相对保守的高度。在这样的高度,向下可以俯冲,向上可以对泰尼的进攻保持充足的戒备。他等待着。
围观者都在对他指指点点。一个上了润发油的胖男孩显得很吃惊,一个看起来很虚伪的围观者忍不住笑了起来。四周响起了窃窃私语声。他的眼睛在海普的药效时间里慢慢地移动,花了三纳秒寻找攻击目标。迪克猛抬起自己的头,他妈的,他瞎了!泰尼欺骗了他。那些“福克”从那个两百瓦的灯泡所在的位置开始直线俯冲,他只好直视它们。他的视野全白了。迪克努力眯缝着眼,想透过奔涌而出的眼泪和疯狂的虚拟视觉看清敌机。他把自己的飞机分开,两架在右边,一架在左边。他让每架飞机立即先转半个圈,然后又转回来。他看不到那些凶猛的敌机在哪里,只能做随机的闪躲。
泰尼笑了。迪克可以在人群中听到他的声音,还有围观者的欢呼声,咒骂声,以及不论战斗状况如何都在不断扔下的硬币的碰撞声。
过了一小会儿,他的视力恢复了,但这时一架“斯拜德”已经开始燃烧、下沉。他剩下的飞机正在被“福克”追击,其中一架后面跟着两架“福克”,另一架后面只跟着一架“福克”。游戏才进行了三秒钟,迪克就已经损失了一架飞机。
迪克闪避着泰尼的弹雨,让那架只被一架敌机追击的“斯拜德”不停地环飞,而将另一架开到泰尼和灯泡之间的盲点上。
泰尼十分冷静。他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等着迪克出招。
这时,迪克把他的“斯拜德”猛地加速,飞出了盲点。追击的两架“福克”射了个空,机身开始疯狂地左右摇摆。泰尼努力控制好平衡,以求重新获得有利位置。
暂时摆脱追击的“斯拜德”扑到了第三架“福克”身上,那架“福克”是被另外一架“斯拜德”赶到这个位置的。迪克用炮火扫射敌机的机翼和猩红色的机身。在一瞬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迪克还以为他不幸扑空了。但没过多久,那架飞机便左侧下沉,坠落了下去,只留下一股浓浓的黑色油烟。
泰尼皱了皱眉,平静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悦。迪克笑了起来。一比一,泰尼还暂时掌握着有利位置。
两架“斯拜德”都被穷追不舍。迪克让它们东摇西摆,然后分别从桌子的两端猛地掉头,相对而飞。这一下子就使泰尼丧失了位置优势——谁也不能在不伤害己方飞机的情况下开火。迪克把自己的两架飞机提升到最高速度,朝对方猛冲过去。
在它们相撞前的一刹那,迪克灵活地让它们错开了,分别朝各自迎面而来的一架“福克”开火,然后侧身离去。但泰尼仍然显得胸有成竹。空中充满了炮火。一架蓝色“斯拜德”的和一架红色“福克”已经朝相反的方向飞远了。在它们下面,另两架双翼飞机已经在半空中相撞,两翼折断,不停翻转,然后一起直直地坠落到绿色的绒布上。
十秒钟,已经有四架飞机坠毁。一个黑人老兵噘起嘴,轻轻吹了个口哨。另一个人则为如此难以置信的场面而不停摇头。
泰尼端端正正地坐在轮椅上,身体略微前倾,目光炽热,眼睛眨也不眨,双手无力地握着扶手。他全神贯注于游戏之中,没有什么能够使他分心。那些围观者、台球桌、杰克曼游戏厅,好像都不存在了。鲍比·厄尔·克莱恩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泰尼也没有注意到。两人的飞机分别位于房间的两端,都想努力提升高度。迪克让自己的飞机紧贴着天花板飞行,在缭绕的烟雾中看起来很是模糊。他瞟了一眼泰尼,发现泰尼也正盯着自己。冷眼对冷眼。“我们决战吧。”迪克咬紧牙关说。
他们把飞机朝对方开去。
海普的作用达到了最高峰,迪克看见泰尼的曳光弹在飞机之间蹿来蹿去。他只能先让“斯拜德”进入敌机的火力网之内,承受一定的损伤,然后趁机做出翻滚、侧身等动作,这样“福克”的子弹就会在起落架旁划落,而击不中机身要害。泰尼也同样奋力躲避着迪克的炮火,尽量接近“斯拜德”,以至于两架飞机的起落架差点儿就撞在一起了。
幻觉出现的时候,迪克正在费力地让“斯拜德”绕圈飞行。台球桌上的绒布似乎扭曲、翻腾起来,变成了玻利维亚的绿色雨林,泰尼曾经在那里飞过。墙壁也似乎逐渐远退,在极远的地方变成了一片灰色。他感到自己好像被关在一个控制论意义上的飞机的驾驶舱里。
不过迪克早已做好了准备。他在等待着幻觉,而且知道自己可以对付它。军方给的药绝对不会不足以让人撑过一场战斗。“斯拜德”和“福克”又环飞了一圈。他可以看到泰尼·蒙哥马利脸上的紧张,那是“从林”上方的激烈战斗所致。他们又把飞机朝对方飞去。迪克感到压力从驾驶舱中的仪表直达后脑,甚至还感觉到腋窝下肾上腺素泵①的跳动。寒冷而自由的风吹过飞机外壳,与滚烫的金属和冷汗的气味混合在一起。曳光弹从他的眼前掠过,他连忙急速拉升。“斯拜德”再次被“福克”追击,但双方都未受重创。那些围观者都疯狂了起来,挥着帽子跺着脚,就像蠢驴一样。迪克和泰尼又相互对视了一眼。
他突然想到了一条妙计。尽管他的每一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但他还是故作镇定,露出一个随意的微笑,眨了眨眼,头轻微地向一边甩了甩,好像在说:“看这里。”
泰尼向那边瞅了一眼。
只是如同电光火石般的一秒,但那已足够了。迪克迅猛地向右做了个殷麦曼式翻转,速度达到理论上的极限,在圈子里还没有人做出过这个动作,随后他便紧紧地跟在泰尼后面了。
看你怎么逃,白痴。
泰尼驾着他的飞机朝下面的绿色绒布飞去,迪克跟在后面。他没有盲目开火,他要逼泰尼走上穷途末路。
他感到无比愉悦,可能还有海普带来的兴奋。它们现在都在贴着绒布低飞。该结束了,迪克想,然后他提升了速度。他看见鲍比·厄尔·克莱恩站在那儿,脸上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一个恳求的眼神。泰尼方寸大乱,脸痛苦地扭曲着。
泰尼恐慌了,把他的飞机俯冲进了人群中。两架双翼飞机在围观的人群里绕来绕去。有些人下意识地躲闪着,还有的人开玩笑地用手击打它们。但泰尼的眼中闪烁着恐惧的光,他似乎即将陷入恐惧和幽闭之中,饱受折磨,永无休止。
恐惧凝固在空气之中;幽闭就是金属的囚笼,先是在飞机里,然后在轮椅中。迪克从泰尼的脸中看清了一切:这个游戏就是泰尼的全部。他接受一切挑战,直到某个不知名的狂热者把他从玻利维亚蓝绿色的天空拖出,扔到里士满路上,扔到杰克曼游戏厅里,扔到他现在最后一次看到的这个微笑着的杀手边。
迪克摇摆着站起身,脸上挂着难以抑制的笑容,就好像中了百万大奖一样。这都要多亏那种药。但早在迪克发起挑战之前,那种药就毁了泰尼。而现在,泰尼从天空中坠落下来,带着滚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