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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胭脂-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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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正在说:〃到了那边……〃
  我吓一跳,连忙向英某投过去一眼角色,表示要换位子。
  他这次倒很机灵,跟我到另一角落去。
  这次比较好,邻座是一个金发洋人与一混血女郎,那女孩美得像朵玫瑰花,两人情意绵绵的在喝白酒,看着很舒服。
  女青年的声音仍传过来,不过低许多。我与英氏还不知如何开口,她已说到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但她不肯定烈士为何牺牲,问那后生,〃是打日本人?是不是?是不是?〃那男孩被她震呆,不知如何回答。
  我想叫过去,是打慈禧,小姐。
  原以为这种夸张的文艺愤怒青年已经过时消失,谁知还有孤本。
  〃……会不会好一点?〃英念智不知说了什么。〃
  〃嗯?〃我看着他。
  〃把过去的不快说出来,会不会好过一点?〃
  〃什么不快?〃我反问。
  〃我都不知你怎么千辛万苦才把陶陶带大。〃
  我微笑,〃看过苦情戏没有?卖肉养孤儿,陶陶就是那样大的。〃
  他很吃惊,〃之俊,你怎么可以拿自身来开这种玩笑?〃
  我耸耸肩。
  〃我落伍了,之俊。〃他不安地说。
  英念智不安地说:〃我不能接受这样的新潮作风。〃
  〃我算新?陶陶认为我古老石山。〃
  〃陶陶的确站在时代的尖端。〃他亦承认,〃我都没见过似她那样的女孩,只有在时装书里看过那种打扮。〃
  我们这一代女人所向往的,在她那一代,终于都得到了。
  〃那位叶世球,是她的男朋友?〃
  〃是。〃
  〃听说是著名的花花公子?〃
  〃是。〃
  〃你不担心?〃
  〃不。〃我说,〃年轻女孩子,喜欢挑战,她们最怕生活沉闷。〃
  〃看得出你们感情很好。〃
  〃我们相爱至深。〃
  〃之俊,我的妻子……〃他似有点歉意。
  〃她不错,〃我说,〃她以你为重,她崇拜你,这是很难得的。〃
  他沉默,惯性地旋转茶杯。
  〃之俊,我欠你那么多……〃
  〃得了得了,事过境迁,提来作甚?〃
  他再三地说:〃说出来会好一点。〃
  〃不,说出来并不会好一点。〃
  怎么搞的,这老土一定要与我上演半生缘。
  〃我不相信你都忘了。〃
  〃你想知道什么?〃我真佩服自己的耐性。
  他又说不上来,只得长长叹一口气,从他的表情我可以看得出,他终于明白过来,许多金光灿烂的记忆,都禁不起岁月的考验,褪至灰白。
  他同时也知道,我并不恨他,我们之间,已成陌路,无话可说。
  愤怒女青年还在发表伟论:〃我希望可以月入万五元,这样子开销才不成问题……〃
  全间咖啡厅都听到她的宏愿。
  我说:〃走吧。〃
  他付了账。
  握过手道再见,他还想说文艺腔,我连忙拍他的肩膀,叫他休息。
  我把车开到父亲那里去。
  他精神不错,与儿子下棋,每子必悔,赢了骂,输了也骂,难得的是,父子同样投入,两个弟弟红着脖子同他吵,见到我,强我做公正人。
  他忘记了我对于棋艺一窍不通。
  我在那里喝了碗莲藕章鱼汤,觉得很甘香。这样的汤,打死母亲她也不会喝。
  你不能说我们不坚毅,在疾病死亡阴影的笼罩下,仍然苦中作乐。
  那边父亲一叠声叫我过去。
  继母向两个儿子使个眼色,他们乖觉地躲开。
  我蹲在父亲的身边,听他吩咐。
  他问我:〃陶陶怎么许久不来?〃
  〃她那么疯,哪有停下来的一刻。〃
  〃之俊,我是不行的了。〃语调异常平静。
  我喉头干涸。
  〃棺材本我倒还有,不必担心。〃
  我借故问:〃吃了药没有?〃
  〃还有些东西留给你。〃
  我立刻说:〃我不要。〃
  〃你到底是杨家的女儿,怎么不要?〃
  〃给弟弟。〃
  他不响。
  〃爸,如果你真为我好,就把东西留给弟弟。〃
  〃你不要?你已经足够,不需要我?〃
  〃不是,只是他们比我更需要。答应我。〃
  他默默想很久,终于点头。
  我嘘出一口气,心中放下大块石头。
  这间住宅能有多大,不管他们回避在什么地方,我相信每句话都会传入他们的耳朵。
  我有点支持不住,与活着的人谈他死后遗产分配问题,实在太过分,何况这人是我的父亲。
  〃我累了。〃他说。
  我告辞。
  弟弟们一直送我到楼下,虽然不说什么,也看得出心中是很感激的。
  夜凉如水,我拉拉衣襟。每年等我想起要置秋装的时候,铺子都大减价了。
  陶陶跟世球北上,我装作看不见。
  报上新闻登得很大,图文并茂,是陶陶穿着牛仔裤球鞋步出罗伦斯时摄得的,图片说明绘形绘声,陶陶在数个月间变成都市传奇女性。
  英教授不知有没有后悔认回这个女儿,他满以为陶陶是个等他救济的小可怜吧,三餐不继,住在本市著名的木屋区中,生病要住公立医院排队,含着眼泪渴望父爱……
  放下报纸我笑出声来。
  我已把绘图室看作第二个家。什么事都在这里做,当下折好报纸,便喝手中之红茶。
  自内地来见习的小钱进来问我借工具,顺便闲聊几句。
  他感觉到工作的压力惊人,要学的实在太多,最难受的是寂寞。他结婚才一年,孩子出生没多久就被派下来,颇受了点相思之苦。
  他形容得很好:〃晚上回去,整个人像是空的,很想家人。〃
  孩子是女儿,因为只能生一个,颇为遗憾。
  我不以为然地说:〃此刻男孩与女孩还有什么分别?不比从前,怕女儿自小嫁到外姓人家去,轻易不得见面,被人虐死也不知道。现在女孩子也什么都做,又记得家里,我本人喜欢女儿。〃
  他冲口而出:〃但儿子总是姓钱,女儿嫁出去,就不一样。〃
  我瞪着他:〃你的姓氏那么要紧吗?〃
  他有点不好意思。
  〃你看我们这里,当权的都是女人。〃
  〃是,真的,〃小钱说,〃这里女性地位真的高。〃
  我教育他:〃越是文明的社会,女人地位越高,你要好好地疼爱女儿。〃
  〃是是。〃他唯唯诺诺。
  我笑出来。
  小钱借了软件讪讪地走了。
  电话铃响,我接过:〃杨之俊。〃
  〃杨小姐,我代表钟斯黄乌顿公司。〃对方说。
  我一呆,这间公司是著名的猎头手,专替大机构拉角,挖掘行政专门人材。
  〃我可以为你做什么?〃我问。
  那边的声音极富魅力,〃小姓高,希望杨小姐拨冗与我们谈谈公事。〃
  〃公事?〃
  〃是,我们受客人委托,指明要杨小姐帮忙。〃
  〃可否先透露一二?〃
  〃可以,我们了解你此刻为华之杰进行一项工程,约莫明年年中才可完工,但刚巧与我委托人的时间配合,所以要预早谈合同。〃
  我的心狂跃。
  来了,这一刻终于来临,苦干多年,终于获得赏识,我不知如何回答,万分感慨,鼻子竟发酸。
  高先生急急地说:〃杨小姐下星期一有没有空?〃
  〃有。〃
  〃上午十时或下午三时,随杨小姐选。〃
  〃上午我来贵公司面谈。〃
  〃到时见。〃高先生爽快地挂了电话。
  我轻轻放下话筒,欢呼一声,忽然间热泪夺眶而出,心中充满说不出的快意:成功了成功了。
  对我这种小人物来说,这便是山之峰,天之尖。
  我伏在绘图桌上,我找到了,我终于找到了自己。这是我事业的第一步,我终于获得开步走的资格,道路无论有多少荆棘,终会走得通。
  我一边开心一边饮泣,一边觉得自己傻气。
  〃之俊。〃
  我连忙擦干眼泪,转过身子。
  叶成秋站在门外,脸色微愠。我站起来,〃什么事,叶伯伯,工作上有问题?〃
  他坐下来,看着我。
  我还未见过他动气,非常不安。
  他问:〃新发基来挖你角?〃
  〃谁?〃我瞠目。
  〃之俊,对我你可以坦白。〃
  〃是新发基?我不知道,我刚收的电话,他们叫我星期一去谈话。〃
  〃你去不去?〃
  〃去呀!〃
  〃之俊,你要工程,我这里有的是,你何必起二心?〃他恼我。
  〃咦,我只是一枚微不足道的小钉子。〃
  〃我用的人,全部都是英才。〃
  〃每个人都知道我是黄马褂。〃
  〃瞎说,只有你才这么想。〃
  〃那么多设计人才都有大学文凭,你一登报真可以随便挑。〃
  〃你是走定了?〃
  我不明他为何无端发作,〃人家还没决定要请我呢。〃
  〃瘦田没人耕,耕开有人争。〃
  〃有没有我有什么不同?〃
  〃当新发基一切条件与华之杰相同,而他们多了一个你的时候,有没有你就发生作用。〃
  我说:〃这种机会是很微的。〃
  〃微?那他们为什么要拉你过去?〃
  我不禁飘飘然。
  〃做生意,只怕万一,不怕一万,我不准你走。〃
  〃叶伯伯,你不是要退休要去加国?〃我问,〃这里的事,何必还这么劳心?〃
  〃我今天可没退休,之俊,无论新发基给你什么条件,回来同我商量。〃
  〃你不退休了?〃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
  才五十多岁,正当盛年,退个鬼休。即使去到外国,怕他还是得打出更大的局面来。
  他说:〃你陪我走,我就退休。〃
  我也摊开来说:〃我怎么同你走?世球与陶陶已结伴北游,他俩有什么发展,我同你就是亲家,叶伯伯,世球未来的丈母娘怎么又可能是他的继母?他们的孩子叫你祖父,叫我外婆,这个局面又怎么收拾?〃
  叶成秋不响。
  〃现在连叫我母亲陪你走都不可能了。〃
  他说:〃任性的人往往最占便宜的,这次世球占了上风。〃
  〃叶伯伯,请让我们维持目前的关系,直到永远。〃
  〃世球与陶陶是不会结婚的。〃
  〃你怎么知道?他们做事那么神化。〃
  〃你此刻是为陶陶牺牲?〃
  〃不,但既然陶陶与世球已经到这种地步,我们就得适可而止。〃
  〃乘机而止。〃叶成秋说。
  可以那样说,是陶陶替我解了围。
  我安乐地看着叶成秋,胸有成竹,咪咪嘴笑。
  他诧异地说:〃之俊,你不同了。〃
  〃我不同?〃
  〃是,你变得深思熟虑,懂得利用机会。〃
  〃呵,成精了。〃我称赞自己。
  叶成秋一边点头一边说:〃好,好,我可以放心。〃
  我笑出来。
  我了无牵挂,真正开始享受生活。
  星期一,我如约去到钟斯黄乌顿。
  高先生是个英俊小生,对我如公主般看待,拉椅子,递香烟,无微不至,但看得出做起生意来,也必然如叶世球精明入骨。
  我并没有准备对白,我打算实是求事,我说:〃是新发基公司是不是?〃
  高先生一呆,〃消息传得好快。〃
  我说:〃是我目前的老板同我说的。〃
  高先生急说:〃他不肯放人?〃
  〃我与叶先生没有合同。〃
  高点点头,〃明人眼前不打暗话,我们听说杨小姐与华之杰有特殊关系。〃
  我微笑。
  是,他儿子追求我女儿。
  〃所以当我们的委托人指明要杨小姐帮忙,我们认为这件事不容易办到。〃
  〃你们的条件好吗?〃我问道。
  〃愿与杨小姐谈一谈。〃高先生说。
  〃请说。〃
  他忍不住,〃杨小姐名不虚传。〃
  〃名?〃我愕然,〃我有什么名?〃
  〃都说杨小姐做事爽朗,说一是一,说二是二。〃
  〃这算优点?这是华之杰一贯作风。〃
  他很佩服,〃久闻华之杰猛将如云。〃
  我竟与高君谈得超过一小时。
  没来之前我已决心跳槽。我要证明自己,做不来至多重作冯妇,再去替客人找金色瓷盆。
  他们的条件很好,公司十分礼待于我,最难应付的不外是新的人事关系,我的信条是凡事不与人争,尽其本分做好工作。
  使我惊异的是工程不在中国任何一个城市,而是在美国三藩市。
  这不由我不想起经济日报上的一段文字,作者说,中国人已买下多伦多,现在要买温哥华,已买下三藩市,此刻想收购洛杉矶,更看中纽约市皇后区,要大展鸿图。叶成秋自然也早已有这个打算。
  世球回国发展,他父亲要把叶氏企业移往西方扬名,留在本市的人才,也许会成为最重要的环节。
  我渐渐看通这一层关系。
  这张合同我是签订了。
  离开钟斯黄乌顿尚未到午饭时分,我觉得天气特别爽,阳光特别好,我今日特别年轻,心情开朗。
  我一个电话,把母亲叫出来吃中饭。
  她很疙瘩地叫我到嘉蒂斯订台子。
  一坐下来便同我说:〃看到没有,左边是霍家两个媳妇,右边是郭家姐妹。〃
  〃是不是这样就不用叫菜了?〃我笑问。
  她瞅我一眼,〃你最近心情大好。〃
  〃是的。〃
  〃你叶伯伯很生气。〃
  我迅速分析她这句话。气——气什么?两个可能性:一、为我拒绝他。二、为我往新发基。一已过时,他不可能气那么久,故此为二的成数比较高。
  从这句话我有新发现,母亲与他又开始说话了。
  我笑问:〃他约会你?〃
  母亲支吾,〃我们吃过一顿饭,还不是谈你。〃
  〃我怎么了?〃
  〃华之杰大把工程在外国,做生不如做熟。〃
  〃我就是要做生。〃
  〃他气。〃
  〃他看不开。〃
  〃你是他栽培的。〃
  〃我总会报答他。〃
  〃他说,你是不是不齿于他,要避开他。〃
  〃绝不。〃
  〃那一家也不过是酒店,你已做过,难道不腻?〃
  〃他叫你做说客?〃
  〃他不是那样的人。〃
  〃他又对你诉苦了?〃我很替母亲宽慰。
  〃是呀,〃母亲嘲弄地说,〃他现在比以前更苦,他向人求婚,居然被拒,苦也苦煞脱,没有苦水,他来找我这个老朋友作啥?〃
  我忍不住笑,一切恢复旧观。
  她犹疑一刻,〃你父亲如何?〃
  〃不行了,〃我有一丝苍凉,〃数日子,在这段时间内,我会尽量陪他。〃
  母亲说:〃他把一切委诸命运,其实操纵他命运的,是他的性格。〃
  〃可是他仍是我父亲。〃
  气氛有点僵。
  母亲努力改变话题:〃陶陶昨日挂电话回来,我同她说,新戏后天开拍,催她回来,你猜她在什么地方?〃
  〃火焰山。〃
  〃别开玩笑。她在威海卫,真是,连我们没去过的地方,她都去了。〃
  〃她很年轻,胆子大,志向远,这个时候不飞,就永远飞不起来了。〃我说。
  〃以前你也尝试过要把她缚住。〃母亲说。
  我尴尬地笑。
  〃你有没有想过归宿的问题?〃
  〃我的归宿,便是健康与才干。你还不明白?妈妈,一个人,终究可以信赖的,不过是他自己,能够为他扬眉吐气的,也是他自己,我要什么归宿?我已找回我自己,我就是我的归宿。〃我慷慨陈词。
  母亲说:〃哗,我还没听过比这更激昂的讲词,你打算到哪一家妇女会去发表演说?〃
  〃这是真的,我只有三十五岁,将来的日子长着呢。〃
  〃啊,'只有'三十五岁,以前我老听你说你'已经'三十五岁。〃
  我厚着面皮说:〃嗳,我现在的看法变了。〃
  〃很好很好。〃
  我们吃完饭就走了。
  妈妈羡慕郭大小姐嘴上那只粉红色的胭脂。为了讨好她,为了做人苦多乐少,为了纵容自己,我说:〃马上替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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