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门-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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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焕点头笑道:“世叔若不嫌我蜗居简陋,那就请随我来。”
张焕目前就住在东内苑,东内苑里有不少建筑物,原本是给皇帝游玩休息的地方,现在是天骑营的行辕,其中有两间屋子特地收拾出来给他作为宿舍。
只行了片刻便来到了张焕的住处,亲兵早已经先行一步点亮了灯,房间不大,收拾得十分干净整洁。
“世叔请随便坐吧!”
张焕脱掉盔甲,长长地松了一下身子,自己先坐了下来,他见楚行水一路无语,显得有些心事重重,便给两个亲兵使了个眼色,命他们先出去。
楚行水慢慢坐下,他沉吟了片刻,终于开口道:“贤侄,我有一件事想最后你问一次,希望你能说实话。”
“可是那块玉之事?”
楚行水默默地点了点头,他深深地注视着张焕道:“此事对我很重要。”
张焕端起茶杯慢慢喝了一口茶,他知道楚行水找他就是为了那块玉,准确地说,是为了自己母亲的身世,他已经隐隐猜到,恐怕母亲真和楚家有关。
上一次张焕没有说实话是不想让人去打扰母亲,而现在母亲已经被家主转移到了安全之处,甚至连他本人也不知道藏到那里去了?
张焕沉思了良久,才缓缓点了点头道:“其实你上次已经说对了。”
虽然答案早已猜到,但在不经意间忽然揭晓之时,楚行水还是受到巨大的冲击,脸上的笑容渐渐僵住了,他再也坐不住,背着手房中来回踱步,时而走到窗前望星长叹,时而又坐下低头深思,他眼中充满了对往事的追忆。
张焕没有说话,等待着楚行水的情绪慢慢平静。
良久,楚行水终于平静下来,他看了一眼张焕,低声道:“我想给你讲一个故事,你可愿听?”
张焕默默地点了点头。
楚行水再一次站起身,负手慢慢走到窗前,他开始讲述起来,声音低沉而带一点嘶哑,“二十几年前,有一个大世家的嫡长女,那年她十七岁,生得清丽无双,被誉为世家第一美人,追求她的名门望族不计其数,她的父兄也很疼爱她,但也一直想把她当做为联姻的资本,对她的期望很高,就在安史之乱爆发那一年,她从长安回到家乡,却告诉她的父兄她怀孕了,可无论怎么逼问,她始终不肯说出那个男人是谁,就在她怀孕八个月、分娩在即之时,她的父亲终于忍无可忍,将她赶出了家门,从此以后她音信渺无。”
说到这里,楚行水的声音略略有些颤抖,“这二十几年来,她的大哥一直在寻找她,直到几个月前,他忽然知道了自己妹妹的音讯……”
楚行水闭上了眼睛,他心情激动,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张焕也呆呆地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虽然他也早感觉到母亲的身世不同寻常,但他万万没想到,母亲竟然会是楚家的嫡长女。
半晌,楚行水从怀中取出一只信封,轻轻叹了口气道:“这时她父亲临终前留给她的遗言,希望她能回去看一看。”
说罢,他将信封轻轻放在窗台上,便扬长而去。
…………
楚行水走了,房间里只有张焕一人,很静,他挺直着身子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他的思绪又回到了童年,在他的记忆中母亲非常非常美丽,可就是这样,他的父亲却从没有来看过他们母子,他曾经怨恨过父亲的冷漠无情,但到现在他才知道,张若钧根本就不是自己的父亲。
那自己的父亲到底是谁?自己应该记得的,七岁以前的事情……
张焕闭上眼睛追寻幼年时的记忆,但前方仿佛有一座巨大的铁壁,将一切都屏蔽了。
张焕头痛欲裂,思绪又回到了眼前。
还有张若镐,他应该是知道的,否则他不会悄悄将母亲转移,他这样做,难道是母亲将面临什么危险吗?
楚行水已经知道了,他也只能是从那块玉上知道线索,而那块玉曾经落到崔圆的手上,既然母亲曾名动一时,那崔圆也应该知道。
渐渐地,张焕如抽丝剥茧一般开始推测出了一件隐藏在幕后的秘密,那就是自己的身世,这或许就是张若镐要立他为家主继承人的根本原因,也是崔圆放过他的原因,而这一切的焦点就在于自己的父亲,他究竟是谁?
张焕走到窗前,拾起楚行水留下的信,信皮上有一行字,‘吾女挽澜亲启’笔锋圆润,但字里行间歪歪斜斜,看得出写信人已经筋疲力尽。
张焕沉思一下,便将信小心翼翼地揣进怀中,出门去了。
卷三 纵横宦海 第八十三章 探家主
几天前去迎接天子归来的队伍中惟独没有礼部尚书张若镐,这几个月以来,家族内乱之事将他弄得身心憔悴,最后竟一病不起。
持续了一个月的胃痛已将他折磨得骨瘦如柴,两个侍妾为张若镐服了汤药,但这些汤药却似乎没什么用,一次剧烈咳嗽,又将它全部呛了出来,两个侍妾急忙替他擦拭,张若镐叹了口气,无力地慢慢躺下。
他心中又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家族之乱,自从年初宗祠被烧毁后,张家便渐渐陷入了分裂之中,立张焕为家主继承人和重新接纳张破天回宗族,这两件事触犯到了许多人的切身利益。
张若锦、张若锵、张若锋、张若钧四人为此结成了同盟,一致反对张若镐的决定,他们将宗祠被烧视为先祖震怒,五月,张若镐在长安举行家族会议,但只有寥寥几家偏房赶来参加,而与此同时,官拜平阳郡刺史的张若锦也在太原举行族会,与会者却济济一堂,一致推选张若锦的嫡长子张炜为家主继承人,公然与张若镐对抗。
眼看张家的再一次分裂即将发生,张若镐赶回太原,撤销了任命张焕为虞乡县子爵的决定,并宣布一年内暂不考虑家主继承人之事,这才勉强化解了张家的一场危机。
眼看自己苦心布局而创造出的机会就要在家族内讧中被消耗殆尽,而崔圆续任右相已成定局,张若镐怒急攻心,加上年事已高,病竟一天重似一天。
这时,管家悄悄来到床前,低声禀报道:“老爷,十八郎来了,在门外候见。”
“噢!你带他进来吧!”
张若镐吃力地要坐起来,两名侍妾急忙上前将他扶起,他气喘吁吁地挥了挥手,“你们去吧!”
两人悄悄退下,房间里就只剩张若镐一人。
过了一会儿,轻微的脚步远远传来。
“十八郎,太医说老爷病得很重,你切不可惹他生气。”
“你放心,我自有分寸。”
张若镐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他的嘴角不由露出一丝苦笑,自己病得很重吗?他们什么都瞒着自己,难道自己快不行了吗?
外间,张焕已经走进了家主的寝室,一股浓烈的药味冲鼻而来,他迟疑一下,在门口通报了一声,“十八郎参见家主。”
“进来吧!”声音很低,语气没有一点精神。
房间里光线阴暗,暮气沉沉,张焕慢慢走到张若镐的床前,看到的情形却使他吃了一惊,张若镐头上银丝般的光泽已经消失,变成一把枯黄的稻草,脸色呈灰白色,两颊深陷,但这些都不算什么,让张焕心悸的是张若镐眼中的生命力已经十分黯淡,就仿佛狂风暴雨中一盏即将熄灭的油灯。
“家主,你这是……”才几个月不见,他竟衰弱至此吗?张焕一阵痛心,他坐在榻前,握住了张若镐如老树皮似的枯手。
“你来了就好……我还以为你春风得意,忘了……我这快进棺材的老头子呢!”张若镐说话十分费力,但他脸上却浮现出一种顽童似的笑容,“听说今天早上你不让百官进大明宫,为何?”
“崔相国故计重施,想谋天骑营……”张焕便将他和崔圆间发生事情细细重述了一遍,没有半点隐瞒。
“你做得很好!”
张若镐眼睛渐渐变得明亮起来,他挣扎着坐直身子,感慨道:“短短半年时间你就能独当一面,足见我没有看错人,可惜我那几个混帐兄弟目光短浅,真要把张家毁了!”
“也许崔圆已经插手?”张焕沉吟一下问道。
张若镐眼中闪过一丝痛苦,尽管他也知道这种可能性极大,但他一直不肯相信自己的兄弟真会背叛自己,他慢慢摇了摇头道:“嫡庶之争延承千年,已在所有人的心中根深蒂固,也难怪他们反对激烈,这件事应该和崔圆无关。”
张焕沉默了,房间里的气氛十分压抑,过了一会儿,张若镐才叹了口气,抱歉地对张焕道:“十八郎,家主继承人这件事上,我对你失信了。”
张焕笑了,如果家主半年前对他说这句话,他一定会大失所望,但时隔半年,他的心境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张家家主背后固然有势力可依靠,但这种势力同样会将他手脚束缚,况且自己庶子的身份永远得不到张家各房的支持。
与其将自己的前途命运交在别人手中,还不如自己握紧,而且现在似乎又有了一个更重要的理由:自己极可能不是张家之人,当然,这只是一个理由而已。
他轻轻拍了拍张若镐的手背,笑道:“没关系,我不会放在心上!”
张若镐从张焕平淡的口气里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眉头皱了皱,警惕地看了他一眼,张焕为下任家主是他策划了十五年的大事,事关张家百年兴旺,家族反对他不怕,他怕的是张焕自己放弃。
想到这里,他握紧了张焕的手,用微弱的目光凝视着他,甚至用一种恳求的语气道:“这只是缓兵之计,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一定会推你上去,无论如何你都不能放弃!”
“家主请安心养病,不管怎样我都不会丢弃张家。”
张焕沉吟片刻,又徐徐道:“家主,我以为很多事情都是水到渠成,不应该去刻意求取,家主继承人的关键并不在于我想不想做,而是我能不能做,就算我答应,但如果造成张家分裂,那一样得不偿失,可如果有一天形势到了非我不行,那我也决不会退缩,所以我的意思是家主暂时不要考虑让谁做家主继承人,而是应尽快使张家摆脱眼前的危机。”
张若镐听出了张焕话语中的暧昧,他叹了口气,无奈地摇头道:“你说得是实话,此事确实不能操之过急。”
如果张焕是来看望家主的病情,那话说到这个份上他就应该起身告辞了,可他偏偏还有别的目的,只是张若镐病势沉重,他却无法开口。
张若镐看出了他的迟疑,便微微笑道:“说吧!你还有什么事?”
“家主,我母亲在那里?”张焕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这件事。
张若镐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眼中刚刚有的一点生机也犹如肥皂泡似的破灭了,他一下子又回到了张焕进屋时的奄奄状态,半晌,他淡淡地笑了一下,“你去南郊的秋水观看看吧!或许会有一点收获。”
卷三 纵横宦海 第八十四章 楚挽澜
秋水观建在曲江池畔的一座小山丘上,三面邻水,因观中保存有一整套刻在紫檀木上的秋水篇而得名。
道观里出家的女道士并不像静心观那样大多出身豪门,这只是一个极普通寻常的道观,黄昏刚刚降临之时,张焕骑马来到了道观的门外。
“施主恐怕弄错了,我们这里没有你说的女道士,最近的一个还是前年到来,没有新人。”
打开道观门的是个六十余岁的黑瘦老道姑,她低垂着眼皮,冷冷地拒绝了张焕的试问,伸手拉过门栓便要将大门关上。
张焕一把抵住大门,再一次说道:“是张尚书让我到这里来,你告诉她,是她的十八郎来了。”
听到‘张尚书’三个字,那老道姑的脸色有了一丝缓和,她抬起眼皮,用针一般的目光打量张焕一下,依然将门‘砰!’地关上,随即脚步声远去。
秋水观位于一座松林之中,四周十分安静,清风拂面,传来一阵沙沙之声,张焕背着在松林里来回踱步,心中有些紧张,已经两年没见母亲了,不知道今天能否见到。
过了约一刻钟,大门内终于传来了脚步声,门‘吱嘎’开了,露出老道姑冰冷而黑瘦的脸,“你还没走吗?”
张焕摇了摇头,老道姑黑瘦的脸庞忽然露出一丝笑意,“既然不想走,那你就进来吧!”
……
道观里大树茂密,浓荫处处,葡萄藤爬满了回廊,虽然正是大暑之时,但夜风凉爽,使人仿佛置身于清凉世界。
院子里有三、四个打杂的道姑冷冷打量着擦身而过的张焕,她们体格硕壮,像男人一般孔武有力。
“你一直走,进了前面的小院便可见到你要找的人。”
老道姑瞥了一眼张焕,又补充道:“男子在这里不能久留,我给你一刻钟时间,叙叙话便走。”
张焕深深吸了一口气,大步走进了小院,院子里一尘不染,豆荚、菜畦、竹帘,布置一如从前的静心观。
在院子一角,一名中年道姑正轻轻扫拢几片被雨打落的叶子,她虽然身着粗布道服,但皮肤白皙,气质高雅,岁月已磨去她的绝丽姿容,但她举手投足间所透出的韵味,却足以让每一个女人在她面前黯然失色。
她就是张焕的母亲,楚家嫡长女楚挽澜。
张焕呆呆地望着母亲,几年未见的母亲却在最想不到的时刻,忽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他缓缓地跪下,匍伏在母亲的面前,低低地喊一声‘娘!’泪水便再也忍不住汹涌而出。
“焕儿,你的事情娘都知道了。”
楚挽澜慢慢走上前,她轻轻摸了摸儿子的头,声音轻柔而又充满了怜爱,从前的小婴儿终于长成了一个高大健壮的男子汉,已经能为国立功,楚挽澜的眼睛也不由有些湿润,“你虽然没有考中进士,但你所做的事却让娘更加欣慰。”
说着,她轻轻将儿子扶起,替他擦去脸上的泪水,笑道:“傻孩子,小时侯倒很少见你流泪,怎么长大了反而多愁善感,这样娘可不喜欢。”
“娘,孩儿准备自己购置宅子,足以让娘静修,到时候请娘搬过去吧!让孩儿能侍奉您。”
楚挽澜却笑着摇了摇头,“焕儿,难道你没有想通张尚书为何要将娘藏在此处吗?”
张焕忽然沉默了,他已经意识到母亲要给他透露一点身世之密了。
果然,楚挽澜轻轻叹了口气,她心事重重地走到豆荚棚下,拾起小剪子修剪豆枝,犹豫再三才低声道:“焕儿,本来我不想告诉你,可若不让你知道一点,娘又担心你将来会走弯路,娘告诉你,你其实并不是张家之人。”
楚挽澜说罢,她用眼角余光略略扫了一眼张焕,见他站在那里巍然不动,丝毫不为自己的话所影响,心中不由有些诧异,“焕儿,你知道了什么?”
张焕从怀中取出那封信,举过头顶,“娘,楚行水已经两次找过孩儿了。”
楚挽澜缓缓接过张焕手中之信,她看了看信皮,眼睛里忽然迸射出一种极其复杂的感情,愤怒、怨恨而又掺杂着一丝怀念,但这种感情只存在短短一瞬,蓦地又从她眼里消失,随即变成了冰雪般的冷漠,她根本就不看里面的信,而是慢慢将信撕成碎片,手一松,任风将它们吹散。
良久,她平静地对张焕道:“焕儿,娘和楚家已没有任何关系,娘只希望你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你心有多远,那就走多远……”
在城门关闭的最后一刻,张焕进了长安,朱雀大街上到处都是乘凉的长安百姓,随着坊门即将关闭,不少人开始收拾席子物品准备回家,但也有许多人家依然围细席而坐,被褥、食物一应俱全,看来他们是准备在此过夜了。
一轮半圆月在天空中放射出皎洁的光芒,天空没有一丝云彩,仿佛一条小白船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中漂游。
马走得很悠闲,张焕的思绪依然沉浸在母亲最后的话语之中,‘你的心有多远,那你就走多远……’
他的眼睛渐渐明亮起来,母亲的话让使他的眼前仿佛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在那里面有无比辽阔的天空,他的心豁然开朗,那些轻的、重的哀愁,从前逐渐堆积在他心上的重担,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