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闲春剪烟枝-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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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门半敞着,门外的人悠然立着。一把清逸的山羊胡,略长的高鼻,红润微丰的脸颊,半旧的粗布衣裳,也掩不住他一身仙风道骨,清高出世。那副看透世事一无挂碍的神情,和三年之前,几乎一模一样。他推门踱了进来,平静得一掬:“苏小娘子,久不见了。”
也不知为了什么,这个境况下,忽见到了仅只几面之缘的陈抟,却似他乡遇到故知,心中油然而生无限的亲切,烟洛脱口问道:“道长是来找我的吗?”
“是也,非也!”那道士点点头又摇摇头,引得山羊胡子在空气里悠悠得飘,叹了口气:“贫道来得迟了!”却抬指轻轻一点,指向里面简陋的床铺:“现在,只来得及救他了!”
“丰儿?”烟洛心中登时一喜,几步上去拉住了陈抟的襟袖往床边拖,清亮的语调里缱绻了无限的希冀:“丰儿伤得很重,请道长快来救他!”
“不要着急,苏小娘子,这里交给贫道。你且去梳洗一下,换身衣衫!”陈抟缓缓拍拍烟洛紧张的手,传达着一份笃定的安稳,叫人也随之镇定了不少。
烟洛不用低头,也知道自己现在的情态——一路的风尘,满身的血迹,憔悴的容貌,脏污的襦裙——必定狼狈的不像话了。还欲开口,被陈抟一道温和却不容置疑的眼神说服了。只得闭了嘴巴,殷殷切切的瞧了韩丰一眼,转身对陈抟恭敬的福了一福:“如此这边有劳道长了,烟洛去去就来。”
飞快地去了旁间,脱下肮脏血污的衣裳,就着掌柜送来的一桶温水迅速的擦净了身子,两条腿烫伤的不算很严重,但挨了热水,还是燎燎的火灼般得疼。烟洛顾不了许多,随便抽了一件裙衫换上,一壁走着,一壁麻利的把一头散乱的长发盘成个简易的髻,腾出一只手取了嘴上含着的银色菊花簪子,快快的插紧了。“哗啦!”再推开了隔壁的房门。
房里才被掌柜的打扫干净,那地上的残粥也没了踪影,只剩了一团较暗的水渍。陈抟坐在床边,本是专注的瞧着韩丰,闻声回过头来,对烟洛安慰的一笑:“过来吧,他就快醒了!”
烟洛喜出望外,奔了过去,瞧见韩丰的面色似乎略微红润了一些。一时舒心的几乎又想大哭一场,对陈抟深深鞠了一躬:“多谢道长救命之恩!”
陈抟挥挥手,面色带了三分不豫,叹息道:“不过……”
烟洛心神摇了一摇,忍不住问:“不过什么?”
“不过,他的手脚筋脉受损太过,以后,怕是站不起来,也无法再运用右手了。”
“什,什么?”烟洛瞪大了眼睛,踉跄退了一步,声音也颤抖了。昨夜至今,自己心底里最执著的念头,就是企望着小丰能活着醒过来。现在知道他性命终于无碍,大脑才复将一些残酷的事实反应分析,登时眼前一阵金星乱晃。
“什么?”这声微弱,却是个少年的声音。一点变声的粗哑,和了万分的不敢置信。
烟洛顺势瞧过去,韩丰已经吃力得睁开了眼睛,瞪着陈抟的方向。惊愕了一瞬,对到了烟洛的眸子,立时之间,神情显而易见的释然:“姐姐,大家都没事了?”
烟洛快被他一句话催下泪来,几步抢上前去,拉了他的左手,握得紧紧的:“没事了没事了,后来有人路过救了我们,送我们到这个小客栈里来的!丰儿你哪里疼吗?要不要吃些东西或者喝点水呢?”
韩丰沉下眼睫,想了一想,轻微的语音糅合了两分期望:“小引她……”瞥见烟洛的眼里汹涌而入的悲切,倏然顿住了话头。噙了眉,呆呆思索了片刻。猛地动作大了起来,试图抬起手脚。无奈力不从心,只是惹得来一身刀劈般的疼痛钻心。费了大力,那左边胳膊终于抬了起来,忍不住狠狠向床边捶落,懊恼激恨,带了深深的绝望:“我没用,保护不了大家。为什么死的不是我呢?”护不了姐姐,救不了小引,自己还成了废人,活着,还有何自尊趣味?
烟洛拼命地摇头,心痛肆虐的弥漫,“对不起对不起!丰儿,这次全是我的过错,我千错万错,害了你们,你……”哽咽着接不下话去,只是哀哀瞅定了韩丰,懊悔泛滥而上,拱的自己的良知刀片般划人,将一颗心思划得七零八落。
陈抟却不由得在一旁叹口气,缓声道:“小娘子不要作此说词,这全是天命劫数!可惜贫道并非神仙,虽是推算了数遍,仍是未赶到准确的地点,为你化掉这一劫。”他端然坐着,一双超脱无欲的眼,亦是不经意流了些些悲悯。
烟洛不由得愣愣的望他,迟了片刻,脑里蓦然窜出个念头。放了小丰的手,旋了身子,“扑通”一声,跪在陈抟的面前,语声句句恳切之至:“道长,求您,求您医治丰儿!他才十四岁,他不可以为了我被毁掉尚未开始的人生。只要能治好丰儿,要烟洛干什么都行。便算要我性命,烟洛区区一屡游魂,亦是死不足惜!您心地仁厚,求您救救他!烟洛给您磕头了!”她是个现代的女子,误闯入这个时代,对于诸多礼法,一直满心抗拒着格格不入。哪怕面对着皇帝姐夫,亦是跪得不情不愿。唯有这一次,是真心实意,情愿把这道长当神一般的膜拜,只要他能拯救丰儿的伤势。折下身去,堪堪便要扣下小小的脑袋。
韩丰惊的声音也变了,急急道:“姐姐不要!”
耳怀边一缕轻叹,没见陈抟动弹,烟洛却感觉身体被稳稳的一道柔力搀了起来,陈抟的拂尘在眼前丝丝缕缕的拂过,带过一痕檀木的安香。他的声音听起来平和无波:“苏小娘子,你与贫道乃算有缘之人。可惜贫道道行未够,千万推测,此番却仍未能尽到薄力,实在惭愧!罢了,贫道愿略尽绵力,尝试救这位小哥,不过……”
烟洛听他话中有话:“不过什么?”
“这位小哥伤势过重,须随贫道回去深山慢慢调治,方有痊愈的希望。”陈抟眼梢扫过烟洛,在韩丰伤痕累累的身上打了个转,笔直瞧进了韩丰的眼睛,不温不火的开口问:“你可愿意随我走吗?”
韩丰呆住了,亮亮的眼珠子一忽儿惑,一忽儿痛,一忽儿不甘,一忽儿希望,一忽儿不忍不舍,层层叠叠,只是不住地变换,一张沉静的面孔却痴痴的失去了表情。
“怎样,你们意下如何?”陈抟和煦的声音,缓缓地问了第二遍。
烟洛不由捏住了衣角,努力瞅向床铺上那个弟弟一般的少年。天光压抑着,他卧在一片青暗的幔影里,嘴唇抿得紧紧,千万般挣扎噙在嘴角,细细微微的颤抖。她看着他,他也在望着她,良久良久……
他说,我不要你的钱,我给你干活。
他第一次被视为个有担待的人,被人重视,被人爱护。
他从不拒绝她任何一个心愿,哪怕那山间的果子又苦又涩。
他发过誓,要永远保护姐姐。
……
空气里迷散开一层层的记忆的水纹,稠稠密密的颤,教人心酸。韩丰深深吸了口气,眼底深处灼灼的光晕,却渐渐凝成一抹决绝。
她听到他讲:“好,我随道长走!”
烟洛怔了一下,张口想讲“你不必走!”,却是生生顿住了话语,一时间心念千转。沉默了半晌,她突然微微笑了一笑,笑意依稀,如同冬日的阳光,撒下一丝两丝温热的暖,语声轻柔细致,漫到空气里,浅浅的无了痕迹:“好,丰儿,你随道长去吧!”
“我……”
“我知道,等到你伤愈了,自便回来的,对不对?”
“姐姐……你,你一定要等我!”
“嗯,说定了不许反悔!”
坚定无比的答案:“说定了!”
两相望去,萍水相逢,三载相处,原来,所谓的亲人,不必要骨血相连,但凭真心一系,便是永永久久,再不磨灭的灵魂中的深深眷恋信赖。
陈抟难得的动了些感情,面颊上是一份欣慰,一份不忍,对了窗口的方向,不免感叹了一句:“世间扰扰,人身易灭,惟人心长存。苏小娘子,惟此一向,你,也不算枉自来了这儿一遭!”后面的话,带了更多的感慨。
烟洛点点头,只是含笑含泪凝着小丰,轻轻重复道:“是!我也不算白来!”
韩丰胸口起伏,还未曾再开口,那糊了纸的门却被一股大力“啪”得推了开去,一个细高的身影一闪,已然抢了进来。他的来速极快,立时便要冲撞上烟洛。
烟洛却感觉靠近道长的胳膊被横向拉了一计,身子不由自主,斜斜移开了三步。那人便扑了个空,也不追了,站定了身子,语气里一丝冷意:“你果然在这里……”
烟洛抬头,却正巧碰上他狭长眯起的眼睛,里面明明灭灭的,有许多难解的情绪。门那边又是一响,秋萍跌跌撞撞的冲了进来,心急火燎的颤音:“小姐……”
侥幸
混乱的因子飞溅了一刻,又于烟洛的眸子里归定从容,她不进不退,在原地微微一福:“潘大哥!”
陈抟两下一望,晓得他们原是旧识,也不再插手,略一点头,道:“贫道须要运功为这位小兄弟疗伤!你们要说什么,可以自去别间。”
烟洛连忙点头应了,嘱咐秋萍这厢休息照料,自己行到潘美面前,客气而轻柔:“潘大哥,请到隔间一叙!”
潘美一贯的少言,只是盯了韩丰一眼,张张嘴没出声,随了烟洛去了隔壁的房间。
两间屋子其实一般的摆设简陋,粗木桌凳,青灰幔帐的床,头顶的墙角浸淫了一带暗渍,不规则的蔓延下一溜阴阴的潮湿,才刚匆匆忙忙换洗的时候,倒是未曾察觉。烟洛将门掩了,只是四顾一圈,垂了脑袋安稳拣了张椅子去坐了。良久,终于先开了口,温和的打破了僵住的空气,“潘大哥,你此来……”
潘美无心落座,皱了眉,声调凉凉的扬了起来:“皇上下了密旨,动用了上百御林精兵,分成小队,自京城出发,四面全力搜捕洛兰郡主。”
烟洛一凛,身子不安的缩了缩,潘美的言语便如乌云般漫漫的在房中扩散:“皇后大丧当日,赵都统接到皇上严旨,即刻便被软禁,没有皇上的圣旨,不许他踏出赵府半步!”
“所有苏府下人,一律被究诘至刑部审问,所幸宰相范质求情力保,未被治罪。关了三日便放了回去,但众人一切行动,书信来往全被密密的监控。”
“皇上亲命,不得惊动地方官府,但务必要在一个月内,见到洛兰郡主平安回京!”
“符皇后丧满后,京城里一片沸满盈天,立后之事却一直悬而未决……”
停了一晌,望向烟洛,她却依旧坐得淡静,潘美话里不禁毛刺刺扎出几分讥诮:“今日怎么了?郡主平日里不最是能言善道?”
烟洛略抬起沉重的眼睑,幽幽苦笑了一下:“潘大哥平日最是惜言如金,今日却倒没有丝毫口拙。”所有的一切,原本在逃走的时刻,都已经有了预想。如今既然潘美奉了皇命,找到了她,是去是留,恐怕也由不得自己选择了。
“你……”潘美语塞,怫然色变。所幸他一向颇能自制,定了定神,语调便恢复了就事论事的无波无痕:“不知郡主现下如何打算?”
烟洛偏了偏脑袋,想从潘美的高深莫测的神情里瞧出个端倪,末了,却浅浅反问回去:“潘大哥以为呢?烟洛现今如何是好?”
“郡主行止如何,末将不便置喙!不过末将确实很想知道郡主的心意。”
“潘大哥的确真心相询?”
潘美顿了一下,目光一闪,“当然!”
“那好!”烟洛吸口气站直了身子,娓娓婉婉却极是坚决:“烟洛宁可死,也决不回东京!”空荡的房间潮湿而低迷,她袅袅婷婷孤单的立着,秀致的容颜明显的憔悴了,可那通身的神韵,却似极了宫外湖中沁雪的白莲,铮铮芊芊,兀自的清清浅浅,兀自的不羁肆意。
潘美愣足了一刻工夫,忽尔不知该从何说起。虽然这正是自己想要得到的答案,可是自她的口中毫不犹豫地吐了出来,莫名的,却让他生出几分得逞后的心虚。苏烟洛再聪明再坚强,依旧只是区区一个柔弱女子。被迫离乡背井,路遇生死劫难,逝了同伴,伤了家人,可自己一来,便故意挑明京城中混乱种种,言语间苦苦相逼,似乎,真的过份了一些。这么微微的愧疚着,一时倒恢复了哑巴的本性,只是深思地盯着烟洛一言不发。
烟洛心里也是忐忑,细论起来,自己与潘大哥的缘分交情,当真是不浅的。只是潘美为了赵大哥,屡屡不爽自己,她也是心知肚明的很。依照潘大哥的一板一眼,没有找到她就立马上来锁人擒拿,反而诸多言语,难道他想……
思忖了片刻,一双清水淡漾的眸子,涟漪而出一片慧明。“潘大哥,烟洛此番逼不得以抗旨逃婚,倘若被抓了回去。皇上即使仍不改初衷,我也定不愿从,终究不过一拍两散,人头落地而已。只是我的举动已然大逆不道,皇上必定不肯轻饶,深究起前后因果,又极可能牵连了旁人。便算皇上开恩一切不再追究,而我亦甘愿息事宁人入宫为妃,但赵大哥他们,他们若不忍坐视,一时冲动,难保不会惹出更大的一场祸事。烟洛自私的出逃,已经害了小引的性命,原本一死不足谢罪。可如若回去了,定是牵连害人更甚。所以,如若潘大哥不能高抬贵手,就请干脆带了烟洛的尸首回去,给皇上复命罢了。”
潘美情绪更加复杂,目光不由得转去了不相干的地方,不敢瞧向烟洛。她肯如此明理大义,不再回京掺和,本是正中下怀。他却无端端的,感觉自己有些个面目可憎,卑鄙得很。忍不住问道:“我若真的执意带你回京交差呢?你不怕死?”
烟洛难得翘翘嘴角,露出久违的一丝慧黠:“我怕死得很,只是……”——实在是,有胆子如此做了,她就必须为自己的行为担上责任。她早想过了,回去的后果,远比在山野中被流匪杀掉更加的严重,她苏烟洛,实在担当不起。——“只是潘大哥,似乎也并不想真的押我回京,难道不是吗?”潘大哥个性虽冷,实则义气拳拳,自相识以来,他忠心耿耿的第一顺位便是恩公赵匡胤。他会试探她,必是顾虑到层层牵缠纠葛,深谋远虑的想扑灭祸事的火星,又担忧自己路上遇袭,害怕之下想要逃回京城,所以,才拐着弯逼着自己表态决绝吧。她不是傻瓜,这点子用心若都察觉不出,也枉自与他结识了一场了。
潘美背转了身子,顷刻间有种被人撞破心思的狼狈。沉默了一刻,语声轻微一句,不知是赞是叹:“赵郎文韬武略,英勇果决,却独独对一介弱质女流情有独钟,甚至不惜触犯龙威,始终无怨无悔。今日看来,确是不算愚蠢!”
她一直是个值得的女子。率性自然,善良聪颖,而且无论何时,都竭力坚持着自我,一个这样的女子,总叫人忍不住佩服,忍不住怜惜,又忍不住为之疯狂的……
烟洛心头松快一瞬:“潘大哥,你肯放过我们?”
潘美回过身来,坦白道:“不错!今日清晨,我和另两位军曹在一片树林中寻到了许多面目模糊的尸体,所以分了三个方向试图寻找郡主下落。哪知我半途正巧遇到了秋萍,才得知你们的遇袭的事情。这东京,你们是肯定不能回去。我马上安排送你们去襄州,那里远离战场,较为安全。所幸你出逃的事并未公开,你只管先躲上一阵子,再作计较。我会耽搁一阵再回去复命,赵郎那边,也好叫他安心。”一口气说完,突然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