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闲春剪烟枝-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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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萍近日时常叹气。小姐和叶橪就像两只八字相克的螃蟹,有谁见过两只螃蟹能和平相处的?难得的是那两个人无论怎么生气,都理智的很,每每大吵小闹,最后都奇异的和解了。只是两人这么折腾着,倒叫旁人担了一路的心。
好在不久,他们便到了金陵。
金陵的繁华,绝对非比寻常。四周低岭盘曲,山环水绕。街镇柔丽多姿,玉门石狮,红格窗棂,处处皆是精雕细刻,铸凤隐龙。难怪人道江南好,只因江南碧玉温香,洞桥观月,花下品酒,桩桩软语温存。秦淮夜河,一夕灯光,一曲红歌,昭昭迢迢,颠魂荡魄。烟洛到了以后不禁咋舌,自己便算仍是女子扮相,在这遍地美人如斯的金陵,也没什么竞争力便是了。
倒是叶橪,顶了自己那花狐狸的相貌,一时满不在乎,一时又坏心的猛盯着满街偷瞟他的丫头们打量,直把人家盯红了脸“嘤呜”逃掉,才得意洋洋的收回目光来。竟然还很无耻的拍拍烟洛,压根不顾同伴的不耐,遗憾道:“洛洛,不要嫉妒啊,你个头太小,人家瞧不上你是正常的!”
烟洛当场甩给他一计白眼,自己去办正事。粮食的脱手倒是出乎意料的顺利,那个姓钱的粮草大贾听烟洛讲明来意,开心的直如捡到块黄澄澄的金子。对烟洛开出的价钱也只是意思性的压了一压,迅速的收了这批粮食,这比烟洛原本盘算的利润要高出好几倍。烟洛微觉奇怪,后来听说近日朝廷正积极的征粮,似乎要凑够一个数码紧急送去前线,所以价钱格外丰厚。自己这番撞来,倒叫那大贾来来去去,从中又赚了一笔。好在自己一则没有门路,二来也不欲与这南唐朝廷扯上直接关系,这笔买卖,却也少赚得心甘情愿。
神医昝方之,却变成了他们不得不留下的起因。
神医是个怪人,据说他定下了规矩,每月只治一人,而且这个人,还须他看得顺眼才成。烟洛他们来的不凑巧,听说昝方之这月才诊过一个病人。烟洛不死心,只怕叶橪的伤拖久生变。因为叶橪的脾气也古怪,只怕带上他反而碍事,于是推说要与秋萍同去逛街,两个人千心万苦才寻到郊外一个土土的小宅子,哪知遇到闭门羹。门前的竹排孤零零的,上刻两字:“谢客”。
烟洛硬了头皮去叩门。风意煞凉,几只鸟雀扑棱棱飞出了小院,静静地柴木门扉却纹丝不动。烟洛和秋萍傻傻的等了一阵,复又去敲,依旧没有动静。她们以为真的无人,只好留了拜贴,怏怏的回去。
第二日,她们又去了,照样的无功而返。
第三日,第四日……接连十天,无论烟洛什么时辰去敲那盏紧掩的门,柴门都顽固的树在那儿黑着脸毫无所动。可是据说,这昝先生腿有毛病,几乎足不出户。看来,那怪人是打定主意不理会冒昧来访的人了。烟洛拗劲也犯上了,她猛翻了一阵医书;琢磨了一晚,从第三天起每日的拜贴上便多了些龙飞凤舞的人名,扁鹊,华佗,张仲景,葛洪,孙思邈;每人的后面都跟着他们的生平事故;末了还给评上了分数……第十日秋萍正巧有事,她便一人去了,斟酌了片刻却坏笑一下,胡乱划了个南丁格尔,字也不写分也不打;手脚快便地将那拜贴塞进了门缝里头。自己便跳到去熟的那块大圆石上,百无聊赖的来回晃悠着小腿望天。
过了许久,在烟洛几乎死了心,认定那小屋主人是个入定的老和尚业已圆寂的时候,一段悠悠的箫声,却偏偏从那朴素的宅院中扬了起来。轻缓,潇洒,渺渺然似春过林间,竹歌阵阵,婉转间,仿佛人便身在一江清流,俯仰左右自在洒脱,碧水上浮散的粉绒花瓣,片片缤纷香彻,剔透融漾……
箫音袅袅,又似琉璃皝中的琥珀醇酒,引人醺醺醉了,沉酣中勘遍世事逍遥,人间美景情梦,似幻还真。烟洛听得痴了;忍不住浅浅的念,“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那是李煜的《渔夫》,也是自己极爱的词。不知为何,此时感慨丛生;却想了起来,不禁垂眸一笑。
哪知她的话音才歇,里面悠然的箫声却嘎然止了,顿了一顿,那扇柴门却奇迹般的,一点一点被推将开来。烟洛不由得抬眼望向门中,几乎疑心自己真在梦中了。因为,在那片落红成雨的梅花树下,翩然立着一个比傲红霜白更加不可思议的背影——一袭修长飘洒的素色软锦,衬得人如明珠般尊贵灿烂,一手优雅随意的垂复于背后,斜斜款了一柄通体盈绿拽着银线冰梢坠的长箫。他略侧了身,谦谦一个回眸,发若墨玉流光闪耀;嫡尘仙子般绝尘的面孔逼得人心头一滞。
似乎怔了一怔,那银冠公子缓缓的舒展了眉眼;温文的笑了,一层极淡极清的雾色便缱绻而上,模糊了他如玉般无瑕的俊容,叫人隐隐约约只想得到一个词——风流,万世绝代的风流。
君子如玉
估不到,一个男人,竟能美到这个地界儿,静时怡雅,动若惊鸿,倜傥的身姿带了不可言传的贵气,叫人见而忘俗。烟洛被震了一刻,那儒美男子已是转过了身来,见她惊诧,淡然莞尔,似是早已习惯如此,不以为意。他冲她微一颔首,“这位兄台,有礼了!”
烟洛回过神来,一时暗晒,自己虽不算阅美无数,这美男子里的几个尖子品种,她总还是领教了一二的。何至于大冷的天,站在人家门口对着一个俊男发起呆来,况且自己还着着男装。当下脸热,连忙低头抱拳一句,故意憋粗了嗓音:“有礼了!”
才一晃眼,扉木门口又转出一个人来,中等身材,花白的发乱糟糟的顶了一头,五官平凡无奇,唯独挂了个长长的鹰勾鼻子,倒显得面目有几丝阴冷。他拄着一只红木拐杖,开口便不客气:“南丁格尔是何人?”
烟洛看他一副不好相与的模样,估摸着这人肯定就是那些人讲的脾气古怪的昝方之了。妙眸一转,上前一掬,反问道:“这位老伯有礼了,请教高姓大名?”
那人冷哼一声,“无可奉告!”
烟洛挑了挑眉,这类怪人最是不按常理出牌,她若不走偏锋,估计连这人的名讳都听不到就被赶出去了。遂眯了眼,恭敬的语气更是认真:“那么,老伯能否不吝赐教,请问此间主人是否尚在人间?”
昝方之登时怫然变色,抬了胳膊食指一伸,抖抖得朝向烟洛,“无礼后生,竟敢诅咒老夫!”
“哦?”烟洛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来,歪着头敲了敲脑袋,笑得狡诘:“原来老伯便是鼎鼎大名的生死人医白骨的神医昝方之……”再施一礼,“多日相候先生,今日得见,在下三生有幸!”
昝方之原待解了心中疑惑便径自赶人,却不想被那灵巧的少年一激,平白无故的就自报了家身。怔了一怔,突然干笑一声,转身摆手,带了两分赌气,“关门!”暗道今日便是守定了那个哑谜,也不与这刁钻少年纠缠。
“昝老伯……”烟洛急了,恨自己自作聪明,忙道:“请神医出手为在下的朋友诊病!”
“等你能走进这院子的那一天再说!”昝方之头也不回,两边的柴扉便如张鱼嘴,缓缓的避拢了。
等到下次门开,不知到猴年马月去了。
不管了,烟洛一咬牙,便快赶了两步,毫不客气地踩着昝方之的脚跟窜进门去。才过了门扉,旁边却猛扑来一股劲风,来势甚猛,堪堪向她可怜的胸处袭来。烟洛收不住势子,对那显然是拳脚的劲风更是毫无招架之功,只得心叫不妙。一瞬间,一道冷风却“嗖”的贴耳飞过,将那道劲风阻得滞了一滞,一道暗红的影,“笃”的闷声定在了十米外的梅花树下。耳边亦同时传来一个声音,略略加快了些,却仍天人般优雅:“子槐,住手!”
袭来的劲风骤然止了,烟洛的厚底靴在石上一滑,自己跌跌撞撞的往前踉跄了几步,扑通跪跌在地上。视线随声飘去,几步外的梅树在寒风里微微一颤,翩翩昭昭摇下几朵研红。缤纷的红瓣坠到树下那人皙白的面上,那脱俗的容颜无端的艳光一闪,美如照日胭脂。
不及多想,身后却飘过来一句,生生的懒散,痒痒的气人:“宋兄啊,我只道你为我病势焦急,虔诚礼佛去了,却想不到有空在这里参拜起美人来了。”
能讲出这种混帐话来的,还能有谁?自然是腹黑如墨的叶橪是也。也不想她苏烟洛为了谁辛辛苦苦起早贪黑,这下还狼狈的在一个仙人般的男人面前跌了一跤。原来他不仅躲在远处瞧够热闹,此刻还不顾她吓得要死要活,给她耍什么贴面飞刀。末了竟然还好意思阴阳怪气的在那边一讽一贬的,无良绝顶!
烟洛愤愤地回转了脑袋,却见到昝方之正怒瞪着自己。背后不远处,立着个男人,鹤势螂型,神色却甚是彪悍。想来刚刚欲攻击自己的人就是他了,那人虎视眈眈的盯着自己,分明怕她再有异动,眼角的余光更是不断地扫向那棵梅树方向。
审时度势,烟洛晓得这不是和叶橪开吵的地方。站起身来拂了拂青色衣褂,对住昝方之道:“昝神医,我已然进来了。咱们是否可以谈了?”
昝方之一甩袖袍,冷笑道:“你欲求我医病,不仅故弄玄虚,言语无状,而且还擅闯老夫宅院。你还想与老夫谈什么?”
烟洛挺直了身子,话语如珠,句句占理:“在下诚心求医,每日登门拜贴,无奈神医不屑一顾。如若不引起神医的好奇心理,今日怎会为在下开门?如若再下不出言相激,神医怎肯报出自己身份?神医一言九鼎,既然承诺在下,入得院中便可为人诊病,却也没有讲明入园的方法,事后方才责怪,岂不贻笑大方了?”
昝方之被噎得气逆,偏生对面的少年伶牙俐齿,把道理胡搅乱搅,都讲到了自己那边,他却一时无言可回。遂气道:“任你耍尽小聪明,送上黄金千两,老夫说一不贰,不医就是不医。这月病人已满,下月你也没有半丝机会,你待如何?”
烟洛一呆,还真是吃瘪了。看来这人脾气执拗,是决计不肯为叶橪诊病了。一时气也上来,清丽的俏眼挂满了讥诮:“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不过终要生老病死,又有何惧?可怜医者,妄自尊大,才高德浅,医人而未可服人,注定终无所成!是在下眼盲了,就此告辞!”甩手便走,视线越过昝方之,落到靠着那片暗木柴扉的叶橪身上。他倒一副波澜不兴的模样,有空咧嘴冲她笑笑。
昝方之为人,却最是古怪,平日被人追着逢迎哀求,他便越是不屑。却是这少年如此率性机灵,还有些个对了他的脾胃。只是想不到这少年比他脾气还烈,三言两语就给他定性了一般,拂袖便走,叫他反倒气闷了,忍不住喝道:“狂妄后生,你,你站住!”
烟洛一面心里打叠着不甘,觉得对不住叶橪,一面却也想气气这行事不着边际的老头。耸了耸肩,偏偏继续走。叶橪于是笑得更欢了,白牙都露了出来,颗颗都可恶的整齐洁白。
病都医不了了,他还笑得如此欢畅。烟洛郁闷极,几乎想揪过叶橪来痛打他一顿,却听到身后一句,动听似山间的林风:“且慢!”
……
许多时日之后,烟洛也曾问起,为何当时他要开口帮她。以他那时的立场身份,实实在在,没有道理去搭理一个外来的陌生人。李大帅哥定睛凝她,无限的温柔醉人,折扇一收,轻轻点上了她的脑袋:“怪只怪你……一分固执,两点灵巧,三语玲珑,四神悠远,所以,我便五心不属,管了你的闲事。”
从嘉管了闲事,还管得叫昝方之推托不得。他悠悠然立着,似乎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昝老先生,李某愿将这月的名额,让给这位小兄弟。”
这下换到昝方之张口结舌,“你不要治了?”
“这病,拖早拖晚,要不了性命。神医既然不肯破例,这就调换了病人,也不算违了先生的原则!”
昝方之呆住,那个豹眼环目的人立时出口阻拦道:“公子,万万不可?”
烟洛也是一愣,回过头,花下的男子淡淡一手撑了树,朝她微微弯了弯唇,笑颜澄净,温润如玉。
“我拒绝!”叶橪的声音也不高,却叫人打心底里,生出几分咯咯的寒意来。话音刚落,他提身运气,毫无预警的闪电般向那梅花树掠去。那个似叫作子槐的男子也不开口,只在叶橪经过自己的一霎,突然斜斜一掌,劈向叶橪的胸口。他原本十拿九稳,哪料叶橪顿都没顿,身体划了个不可思议的弧度,赫然从他掌风下侧闪了过去,直奔那锦衣公子所在的褐树梅花。
那人没有拦住叶橪,不禁大惊失色。却听到背后那个小个子少年也急急得喊:“喂,你别胡来!”
叶橪去势一收,正正落在锦衣公子面前,他一扬手,花树一阵震颤,手中便多了一把红木的匕首,精致无比的芙蓉花叶,盘盘错错,纠缠的好不撩人。叶橪瞟了锦衣公子一眼,目光迎着雪亮的刀锋,一凛,便及散了。却一轩眉,毫无笑意的戏笑了一句:“一个男人生成如此,难得!”
那锦衣公子却点头为礼,泱泱君子,一派儒雅:“承蒙夸奖!”
子槐已然飞身过去,抱起他家公子险险掠开一丈,望向叶橪的神情充满了戒备。烟洛没那人的速度快,奔了过去,刚好接住叶橪略是摇晃的身子,忍不住低声嗔道:“神经病!不会养些精神么?”
叶橪睨了她一眼,面沉如水,却有些个神思不属。昝方之终于忍不住,愤然拄着拐杖冲上来,正欲好好臭骂一通这群敢在他宅里胡乱生事的年轻人。眼角余光却似带到什么,猛地怔住了。探究的上下打量了烟洛他们一刻功夫,居然一指叶橪,神色严肃无比:“你随我来!”再不多话,半跛着径自往院角的一个青瓦小屋方向去了。
叶橪一时愕然,眸光一闪,千百样气死人的话才要出口,却感觉有人在悄悄扯他衣衫。堪堪一垂首,迎上了烟洛灵闪的眸子,粉唇雾雾的,丝绒般润泽,稍微紧张的作着半是恳切的嘴型:“一次……”
他不甚自在的干咳了一声,调开了头,低低的嘟囔着:“就这一次!”甩开烟洛,竟然老实的跟着昝方之一径去了。
望着两人背影隐于那扇青木门后,烟洛一时茫然若失,也不知叶橪此番进去是福是祸,心下惴惴。水眸微转,便对上了刚才那位天人般的公子。暗道自己实在失礼,人家好心相帮,叶橪却好歹不识冒犯了他。忙得行了过去,那个叫作子槐的立马将那公子推向身后,戒备森严。背后的公子却轻声道:“无妨!”
子槐不甘不愿的让到一边,一股清浅的木樨软香,便丝丝缕缕袭了过来,淡淡的贵气清新。还好烟洛没忘掉自己的目的,抱了拳,冲那吟吟笑着的锦衣公子语意歉然:“刚才多谢这位公子热心相助,在下的朋友行事鲁莽,冲撞了公子,万望见谅!”
一抬头,正撞上锦衣公子也在端详她。如此近的距离,她瞧见他黑若墨剑的眉,斜飞着没入鬓角。面如美瑜无瑕,鼻峰清秀而挺拔,轮廓完美的薄唇淡淡抿着,女子般柔霏的浅红,最最特别的,是一双微浅琉璃的眼珠子。这世上谁也没有这样一双眼睛,分明透澈漆亮,那左目却又似朦朦胧胧多藏着一颗冰雪玉石的瞳仁,幽深而多情,风流几分,繁华几分,隐约着的沉凝似水,微微一荡,艳赛清水牡丹,端得叫人有些心神失措。
一身泛着珍珠光泽的锦服潇洒随身,隐约衬得颀长的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