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人莫予毒 -王朔-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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钩鼻子和闭得紧紧的薄嘴唇。那个人的目光在曲强的脸上停留了一下,又继续低头打电话。
“你去听听他在说些什么,我会对付交通警。”老单小声对曲强说。变通警已爬下岗亭,绷着脸大步向这边走来。
曲强走到电话亭旁,象个等着打电话的人那样在门口站住,电话亭里那个人一边把听筒贴着耳朵等已挂通的电话那头来人接,一边用放肆的眼光看曲强,曲强把目光移向他处。道旁单立人背对着这边和交通警交涉解释,两个人说了会儿话,一齐钻进车里,曲强看着他们把车开出百米左右停住,交通警一人出来大步走回,目不斜视地路过曲强身旁爬上岗亭,重又威风凛凛地行使起他在这个路口至高无上的职权。
“我的电话不通,你有事你先打吧。”电话亭里的那个人忽然推开门出来对曲强说。
曲强不冷防,嗯嗯哼哼地走进电话亭,摸出硬币塞进投币口,发了会儿愣,随手拨了个号码,居然一下通了,对方一个男人接了电话“喂喂”地叫唤,曲强本着电话不吭声,对方“喂”了半天没人答应,骂了一句把电话挂断。曲强若无其事又随便拨了个号码,另一个男人拿起电话:“找谁?”曲强依然不吭声。‘找儿子吧?”那个男人无耻刻薄地问,“别害怕,想买什么粮跟爸爸说,爸爸有钱别不吭声,不吭声爸爸怎么知道你想要什么?”曲强忍着气,对方大概闲极无聊,继续开庸俗的玩笑还不住地咯咯乐:“儿子,好儿子,真出息了,会自个打电话,爸爸没白养你,要是不再尿床那就是天底下第一号好儿子了。”“操你妈。”曲强骂了一句把电话挂断,出了电话亭对那人说:“你打吧,我的电话也没人接。”
“不不,你慢慢打吧。”那人点起支烟说,“我另找个电话。”
曲强无奈只退回电话亭,装模作样地拨着号码盘,注视着那人走远,拐街角,撂下电话冲出来,正与喘吁吁跑过来的单立人撞个满怀。“他拐到那边找电话去了。”
“你去开车,我盯着他。”老单匆匆交代,抓过曲强的减光镜戴上,向那人消逝的街角快步走去。
曲强在前面马路上把车掉了头,风驰电掣驶回来。左转弯后减速缓缓驶过这条街,发现那人正在对面另一个玻璃电话亭内打电话,他显然已与对方通了话,看表情和口型,他正在再三重复着某个请求。曲强驶过电话亭,靠路边停下,寻找单立人。马路上人群熙攘,商店的大幅橱窗在阳光下反着光,一时很难发现单立人的位置。一辆大型通道式公共汽车驶过,阻断了曲强的视线,待视界重新开熟后,曲强发现电话亭内已空了,他向前望去,那人在前面很远的人流中忽隐忽现。单立人知从哪里钻出来拉开车门坐进来,曲强驱车赶上去,把那人牢牢控制在视线内。
“是‘徐宝生’吗?”“我越来越肯定是他,但我无法靠近听清他讲话的内容,他很谨慎,我们只有跟着他,先摸清他的住址,我想他是在和一个人定约会。”“我可不希望他老这么不停地走下去。”由于曲强车速过慢,后面跟着蜗行的车辆已不耐烦地连连鸣笛,那人拐进一家食品店,曲强把车驶出快车道,停下。
“这会儿我宁肯要辆自行车。”曲强对老单说。
那人果然从食品店出来,手里拿着一瓶薄膜纸包装的高级葡萄酒和一大纸袋细腻已经浸过来的腌酱肉制品。
“真是个豪爽的人,”曲强嘟哝,“既然他打算体面地款待他的朋友,我希望他也会体面地打个‘的’。
那人捧着食品不走了。在马路边扬手叫住了一辆空计程车,坐了进去。曲强一地面打着方向盘,斜刺里驶跟上那辆计程车一面兴奋地说:“这人真对我口味,他手里拿的那些吃的,也都是我爱吃的,我真想和他交个朋友。”
“我会介绍你们认识的。”老单笑着说。
载着那人的计程车驶出市中心,连续拐了几个弯,驶入一片楼区,停在一幢十七层的塔式公寓楼前,曲强把车停在毗邻的一幢楼前。单立人戴上曲强的减光镜下了车,趁那人付计程车费的工夫,先走进计程车对着的那个门。楼内电梯间开着门,女司机正坐在狭窄的椅子上看书,见单立人走进来就问:“几楼?”单立人未及答话,曲强跑了进来:
“他没进这个门,是旁边那个门。”
单立人一步跨出电梯间,与曲强匆匆跑出去。
另一个门的电梯门已经关闭,电梯间止隆隆上升,标志楼层莹光数码隔三差五地亮着。
卑立人和曲强耐心地等着下行箭头亮起,电梯间重又降回底层,电梯门开了,几个房客出来走后,向梯间女司机询问拿着葡萄酒和肉制品的那个人在几层下的。
“你们是问邢邱林?”女司机说,“他住806。”
女司机把电梯门关了,按了八楼,电梯又开始上升。
单立人和曲强来到八楼,到806门前停立片刻,屋内静悄悄的,一点动静也没有。两个人又回到电梯间往下乘,女司机好奇地问:“他不在家吗?不刚刚上去。”
“不,我们找他爱人,他爱人不在。”曲强信口诌道。
女司机瞪大了眼睛:“他没爱人,他根本没结过婚,这儿就他一个人住,除非你说的是那些常来他这儿的不干不净的女孩子。”女司机看着这两个男人产生了怀疑:“你们是哪的?我看你们好象不认识他。”
曲强有点犹豫不决,单立人掏出证件给女司机看:
“我们是公安局的。”“这就对了。”女司机一点不惊讶地说,“这么说他又要折进去了,这回是什么事?”
单立人避而不答,反问女司机:“你一年到头在这儿开电梯,常来找那姓邢的人你一定心里有数吧?”
“有什么数?”女司机警惕地说,非无非是些男男女女,每家都有常来的朋友和亲戚,我又不对邢邱林特别感兴趣。”
电梯已降到底层,单立人和曲强仍呆在电梯间不走。
“起码你对那些常来的人大致有个印象吧?”单立人试图说服女司机,如果我们请你辨认几个人,您不会拒绝帮忙吧?”
“我恐怕帮不上你们什么忙。”女司机掉脸眉开眼笑地和刚进电梯间的几个推着儿童车的老太太打招呼,转回头冷漠地对单立人说,“我这人记性不好,特别记不住人,每天接触的人太多,譬如您,就是您摘了这副茶镜,下回再见着我也不一定认得出您。”单立人摘下减光镜,抬起眼皮凝视女司机。
“您甭这么看我,不是我这人咯涩。”女司机扬声说,“我们也有我们的职业道德,我们在这儿是为住户服务的,不是监视人家。要是谁家来过什么人,我们都给人家记下来,汇报上去、黑着人家,那谁还敢在这儿住?住着心里能痛快吗?那还不得满楼的恐怖气氛?您问这几位老太太,她们过去也干过小脚侦缉队,是现在这样谁也不管谁好呢?还是象过去那样互相紧盯着好?”单立人和曲强看看身旁几位脸跟核桃皮儿似的老太太,老太太们也看着俩,就象一群海豹和一群陆地的豹子互相凝视。单立人用警车的里对讲机和局里沟通乞联络,并调来大批刑警队的小伙子,把刑邱林住的这幢楼围个水泄不通。他坐在车里和曲强一起舒舒服服吃着从街上买来的盒饭,静等着那个赴约者的到来。只要他一上楼进了806,我们就可以动手抓人了。”
“这件事终于有了眉目,”曲强嚼着满嘴饭说,终于可以从这件龌龊的事中脱身出来了。说实话,这件事不大,可是使我最恶心的案子之一。现场抓他们的时候你允许我揍这两个混蛋几下吗?”“这也是我的愿望,你不知道我在梦里把那个满脸刺的家伙打得惨成什么样——但我不允许!”“唉,我们要不是民警多好。”
单立人把盒饭里剩下的米粒拢成一小堆,拨拉进嘴里,用力咀嚼着,把空纸盒和筷子扔出窗外,眼睛在目标附近扫了一圈,刑警队小伙子们隐蔽得很好。蓦地,他愣住了。
“怎么啦?”曲强把吃剩的盒饭和筷子扔出车窗,向老单目光析及处望去,不由也僵住了。
——白丽由远近走来。
她神态安祥,目光漠然,步伐平稳,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她穿着一身深色的女式西服,庄严肃穆,手里拌着一瓶名牌外国酒。她察看核实了一下楼号门号,在单立人和曲强惊愕的注视下,走进了邢邱林家所在的那个门,消逝了。
“怎么是她?”曲强缓过神儿,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单立人的脸也由白变黑,声音沙哑地说:“不知道,我也被搞糊涂了,难道我们受了愚弄。”
“别是她截听了电话,来复仇的吧。”曲强一下从座位上跳起,开门要往外冲。“那要出人命的。”
“这不可能。”单立人一把拉住曲强,粗暴地说,“别瞎激动,如果不是默契在先,起码也该两个人先后都来,她也得把手里的酒换成刀。约会只能是邢邱林和白丽两个人之间的。”“我不明白,我不懂她为什么要这么干?”
“会弄明白的。”单立人制止了曲强的叫喊,“按原计划行动,十分钟后,我们上欠。”
单立人拿起对讲机呼唤出监视白丽住宅的警察。对方报告了自己的方位,他正沿与此地相反的另一方向跟踪刘志彬。单立人授权他相机采取果断措施。
单立人钻出车,作了个手势,隐蔽在各个角落的警察们陆续走出来,封锁了所有通道,聚集在白丽刚走进去的那个门。单立人和曲强分别带着一些人乘电梯和爬楼上去,在806号单元门前汇合,开始叫门。806号房门紧锁,没人答应。单立人用耳朵贴门听了听,听到里面有女人激动地低语。他敲门卫的手开始用力,井点白丽和邢邱林的名命令他们立即开门,向他们指出继续装聋作哑已没有用了,但仍然得不到反应,屋里女人的低语愈发激动快速。一些年轻性急的警察开始踢门,高声威胁。这种式样的高层楼房的房门都是铁祷的,十分坚固,除非使用乙炔焊枪进行切割,否则甭想把门搞开。正当大家一筹莫展,单立人为屋内女人的低语嘎然而止倍觉不安时,曲强在一个住户的指示下,找到了一扇属于806房间厨房的钢框玻璃窗。他打碎了玻璃伸手进去开了窗户,然后跳了进去打开了门,警察已一拥而入挤满了806号单元的走廊和起居室,在一片嘴杂纷乱中谁也没听到守在楼下的警察及围观群众异口同声发出的一声响亮的惊叫。
单立人在卧室门口被一声尖锐的喊声止住了脚步。
“谁也别进来!”白丽一脚窗外一脚窗里站在窗户上,身子探在窗外,手把窗框:“谁也别进来,否则我就跳下去。”
单立人转身命令警察们后退,然后对白丽说:
“有话好说,你不要采取这种危险资助,邢邱林呢?”
“他刚从这儿跳下去。”白丽凄惨一笑,“如果你们试图冲过来抓我,我也跳下去。”
“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取这种极端步骤?”单立人悄悄挪动着步子。“选择很多,你为什么不试着和我谈谈?”
“别想趁机靠前。”白丽发现了单立人的企图,“你来不及,你需要一连串的动作,而我只要一下。你要真不想让我死,就呆在原地别动。”“我真的不想让你死。”单立人诚恳地请求。“请你下来,我保证会给你充分申辩的机会。你现在这种样子是我万万没有料到,从心里说也不原看到的,这跟你本来的形象不符。”
“您不必对我另眼相待,即便是我也没有什么丑恶姿态作不出的,你真愿意倾听我的谈话吗?”
“愿意,哪怕仅仅出于挽救你生命的目的。”
“谢谢,那就你坐下,让其他人出去,把门关上。”
“可不可以请他也参加我们的谈话?”单立人指指曲强,“他也是从始至终参与这件事的,并一直对你表示同情关心。”
白丽冷冷地打量了一下曲强,拒绝道:“不行,任何年轻的公兽此刻都只能引起我的憎恶。”
曲强满脸通红,又不敢流露出气愤,低首退出,把门带上。单立人在一张椅子上坐下,叹口气。
“您可以坐在沙发上,那样舒服些,我的话很长。”
“您呢?”单立人换到沙发上坐好,对白丽说,“你是否也使自己舒服些,那姿势坚持不了多久。”
“我就坐在这儿。”白丽骑在窗台上坐下,“我现在不考虑自已是否舒服,只考虑如何最大限度集中您的注意力倾听的我谈话。”“说实话,你使我非常不愉快。”单立人在沙发上扭动了一下身子,“这种方式使我有一种被要挟的感觉。另外我也无法集中注意力,时时都在担心您的生命安全。换一个场合对您有什么方便?那会更隐远大、从容、不受干扰,而现在您象个耍猴的惹来众目睽睽。
”
白丽往楼下一看,除了手和臂,身子几乎腾空,白丽闭了下眼睛。几十米下面,几百张脸仰着,指指戳戳,警察们束手无策地象陀螺般急得团团转。
“我不是有意这么出风头的。”白丽严肃地对单立人说,“我知道您说的另一个场所是哪儿,我会去的,但不是现在,在那儿我不能象在这儿这样和你这么平等。”
单立人翻了翻眼睛。“而且在那儿,我打个喷嚏都得被您记录下来,可有些话我是不想形成文字的。您别不满意,在那儿我不会象在这儿对您说那么多的。
”“这件事你在一开始是不是就骗了我们?”
“也是也不是。”白丽勇敢地迎着单立人咄咄逼人的目光,“你们的侦查方向没错,这件事并不是我一手策划的,我愿意打消你在这点上的怀疑。首先如果我想摆脱刘志彬我根本就不会跟他结婚,在结婚这件事上我没受到半点胁迫,完全是自愿的,不存在和邢邱林早已勾搭成奸,出于种种原因未成眷属,通过给刘志彬公开扣上绿帽子打击他本尊心迫其离婚以便旧梦重温的企图。邢邱林这个人我过去是不认识的,我和他那种阶层的人素无来往,他是刘志彬酒肉朋友,即便刘志彬在婚后介绍我与他相识,我这种性格的女人也不会在短短几天肉爱上一个人的,我早过了浪漫的年龄,实际上,在那个可怕的夜晚之前,我根本就不知道邢邱林的存在。是的,如你所想,这件事是刘志彬一手导演的卑鄙阴谋,他恨我,他摆脱不了自己卑贱出身的阴影,他想通过这件事玷辱我并谋得我的部分钱财,阔绰得意地另觅意中人。他的如意算盘打得很好,但无论是他还是你们都低估了我的智和对伤害我的行为的迅速,毫不留情地报复的天性——和不是随便就能让人打蒙的人……”“你是谁?”当对方对自己身体的控制解除后,白丽从床上坐起,镇定地套上睡衣,从容发问。
躺在白丽身旁的黑漆漆的硕大身影一动不动,死尸一般地沉寂。“不吭声和缩在被窝里是混不过去的。”白丽伸手把被子整个掀到地上。那黑影蓦地坐起,黑暗中只见两对近在咫尺的瞳孔在灼灼发亮。“如果你不想把全旅馆的人都惊动起来,就别蠢蠢欲动。”白丽警告对方,“强奸升级到强奸杀人只能使人罪上加罪。怎么到我房间里来的?”“这是我的房间,你走错门了。”
“住口!”白丽一声怒喝,旋即又把声音压低,“你以为我是什么人?没有头脑的傻瓜吗?我能在几百吨岩石中发现与众不同的碎片,难道辩不清十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