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坛上的"弃婴"-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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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晓把床上的被子搬到沙发上，正想躺下的时候，发现刚才在吴琪家楼下找了很久都没找到的手机掉在沙发缝里了。王晓随手拿起来一看，手机上有个未接来电。王晓有些奇怪，三更半夜的，谁会给他打电话呢？他查了一下电话记录，没有来电号码，只有一串奇怪的不像电话号码的数字。王晓无心去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今晚他实在是太累了，所以很快就睡着了，睡梦中的他还不知道，自己错过的那串乱七八糟的数字，正是他这几天打了无数电话都无法接通的圣婴从美国打来的电话。
王晓走后没几天，圣婴接到一个来自大洋彼岸的电话，打电话的是远在英国的爸爸。在刚听到爸爸声音的时候，圣婴有点儿诧异。为了躲开仅把自己当责任的父母，她换了新的电话，她觉得没有他们，她一样可以过得很好，正如没有了自己的拖累，父母亲也会过得很好一样。自从她换电话之后，他们一直没有打过电话找她，或许他们也找不到她，可现在爸爸居然会打电话给她。听着爸爸的声音，圣婴觉得有点儿陌生。她已经很久没有听过爸爸的声音了，久到她几乎以为自己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圣儿，你好吗？”父亲的声音听起来小心翼翼的，他虽然喊着圣婴的乳名，可圣婴能感觉得到他的不习惯，她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忽然打电话给自己。
“我挺好的。”对着这样的父亲，圣婴有一种很复杂的感觉。虽然她曾赌气不跟他们出国，虽然她曾埋怨过他们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她甚至倔强地躲开他们，不要他们的钱，固执地想证明没有他们她依然可以过得很好，可过了这么久再听到爸爸的声音，听到爸爸问她还好吗，圣婴的心里已经没有了抱怨，只是她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
爸爸很久没有说话，似乎在想着下一句话该怎么开口。圣婴不习惯这种有点儿尴尬的沉默，正当她想问爸爸是怎么找到她的时候，爸爸却给了她一个让她措手不及的消息。
“圣儿，你妈妈病了，癌症晚期。”爸爸顿了顿，“她希望我们能去美国陪她。”
“哦。”圣婴不知该怎么反应，她还来不及消化这个消息。妈妈病了，是癌症晚期。虽然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妈妈了，可圣婴依然记得她的样子。而今记忆中永远优雅高贵，就连去办理离婚手续那天都依然精心地化了淡妆的妈妈病了。圣婴无法想像妈妈被癌症折磨的样子，她握着话筒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如果你同意，圣儿，我明天会让我在上海的朋友去找你拿证件，帮你办好签证之类的手续。”对于女儿的反应，那个做父亲的男人有点儿惊讶。他原本已经准备好要怎么安慰她，可她却只给了他一个轻轻的“哦”字。不过，这样也好，说来从小到大，他都很少安慰过这个唯一的女儿，很多时候他不知道他这个女儿在想什么。她没有什么特长，也不如自己期望的那般优秀，有时候他会对此感到有点儿失望，也就不怎么管她了。她一直很安静，即便在自己和她母亲离婚的时候，她依然很安静，安静得让人害怕。他在很多场合做讲座，不管下面坐着多少人，他都不曾害怕过，可面对这个过于安静的女儿，他却有种不知该如何面对的害怕。他知道女儿觉得自己和她妈妈都不爱他，其实他和她妈妈都是太好强、太自我的人，在没有准备的时候有了她，不是不爱她，只是不知该如何爱她。今天打电话来之前他已经练习过该怎么和她说她妈妈的事情，面对她的平静，他觉得有点儿难过，却也暗自松了一口气，因为在她小的时候他都没怎么安慰过她，现在她都这么大了，他就更不知该怎么开口安慰她。
“嗯，我知道。”圣婴极力保持声音的平静，她不想让爸爸感觉到自己的情绪波动，不知为什么，她不喜欢让他们看到自己脆弱的样子。
“这是我那个朋友的电话号码。”他报了一串数字给圣婴，“这是我的电话号码。他会帮你办好一切手续，如果有什么问题，随时和我联系。”
“嗯，我记下了。”圣婴边擦着不知什么时候流下的泪水，边手忙脚乱地找了纸和笔记下那两串数字。
“圣儿，你……”
“我没事，要没什么其他事情，我挂了。”圣婴见爸爸那欲言又止的样子，她知道他想安慰她。妈妈对他来说或许只是个曾经爱过的女人，没有什么血缘关系，可对她来说，却是给予自己生命的母亲。可是，她不想听他的安慰。在她小的时候，他只知道他的实验，从未关心过她更别说安慰她，既然最需要父母关心的时候她都这么过来了，那现在她已经长大了，就更不需要他的关心了。圣婴说完，没等父亲回应，就挂了电话。
第三部分第33节 妈妈病了
接完爸爸的电话之后，圣婴像丢了魂的破布娃娃般呆坐在沙发上。虽然她已经很久没有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她在上海，爸爸在英国，妈妈在美国，他们和她所组成的这个家庭甚至已经不能称之为家，她还是希望他们能健康地生活着。虽然她看不到，虽然他们的健康似乎和她的生活也没有太大的关联，可她还是愿意知道，他们在她从未去过的国度，和他们新的爱人甚至孩子生活得快乐。
现在妈妈得了癌症，圣婴怎么也想不到一向健康的妈妈会得了癌症，而且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一想到妈妈活在这个世界的时间已经可以用天来计算，圣婴的泪水又爬满脸庞，她咬着牙，忍不住呜咽了起来，那刚才在和父亲通电话时强忍的伤心终于慢慢地从眼睛里挤了出来，化成了绝望的泪水。圣婴像只受伤的小兽般蜷在沙发的一角，一边舔着伤口，一边回忆起那个痛苦地给予她生命，把她带到这个世界，让她经历孤独轮回的女人。
虽然妈妈可能不怎么喜欢自己，可圣婴却从小习惯用仰视的姿态看着自己的母亲，那个智慧与美丽齐身、爱情与事业并重的女人。在她眼里，妈妈是世界上最完美的女人，可她一直不明白这么完美的妈妈怎么会生下她这个除了画画还可以，别的什么都很差劲的女儿，正如她一直不明白爸爸怎么舍得和这么完美的妈妈分手一样。
爸爸和妈妈是大学同学，听爸爸说，妈妈当时是学校的校花，她不仅漂亮，学习成绩优秀，还多才多艺，是学校第一个女学生会主席，很多男孩都喜欢她。爸爸是妈妈的同班同学，也是班上唯一一个成绩可以和妈妈较劲的男生，妈妈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注意到外表并不算十分出众的爸爸吧。毕业的时候，妈妈和爸爸都留校了。那个年代的爱情十分朴素，可妈妈却有着不同于一般女性的想法。她觉得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她想和爸爸永远保持恋爱的关系，不结婚，这样彼此可以有自己的空间，专注地搞学术研究。这是她小学快毕业的时候偷翻妈妈的日记看到的。如果不是因为不小心有了她，圣婴觉得爸爸妈妈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结婚吧。或许这样更好，妈妈就可以实现自己关于爱情和事业的理想了。
十二三岁的时候，圣婴经常趁妈妈不在的时候，穿着妈妈的套装、高跟鞋在镜子前挺起胸扭着臀走来走去，她很想做个像妈妈那样充满智慧且优雅动人的女人，可怎么看她的身上都没有妈妈的影子。这种认知让圣婴很是失望，虽然也常有人夸圣婴美丽，可在妈妈面前，她就像只丑小鸭一样充满了自卑。
小的时候，妈妈对她的要求很高，送她学钢琴、学英语、学画画，可她除了画画还有点儿兴趣之外，钢琴和英语都没学好，这也让妈妈十分失望。妈妈很忙，她小时候就每天几乎都没怎么看见她，大部分时间和她做伴的是保姆和补习老师，而妈妈和爸爸则是各自泡在自己的实验室里。一开始，她会每天都强忍睡意在沙发上等着妈妈回来，可每次等到她困得坚持不住，妈妈还是没有回来。第二天早上醒来，她会发现她已经在自己的小床上了，那张小床她从2岁起一直睡到爸爸妈妈离婚。
日子久了，她也长大了，渐渐地她不会再睡在沙发上等妈妈回来，她每天只是努力做自己的功课，然后睡觉。她知道妈妈喜欢乖巧、学习成绩好的孩子，可不管她怎么努力，她的成绩始终只是中游。妈妈的朋友每次来家里问到自己的学习成绩时，妈妈总是岔开话题，圣婴知道妈妈不喜欢她，因为自己不是她的寄托，更无法成为她的骄傲。
圣婴就这样变得越来越敏感，越来越安静，她总是以一个女孩看女人的眼光偷偷地观察着自己的妈妈。在她眼里，妈妈不仅是给予自己生命的人，更是自己崇拜的偶像和竞争对手。虽然她知道自己可能穷尽一生的努力都无法和妈妈相比，但她希望总有一天，她能在某一方面赢过妈妈，她希望有一天妈妈能用赞许的眼光看着她，即便妈妈不爱她。可现在这个愿望她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实现了，再多的努力也敌不过她的天资和妈妈剩下的时间。
想到这里，圣婴的心里充满了悔恨和不甘。为什么妈妈不再多等一会儿？为什么不好好珍惜自己，好好活着？她走进房间，从书柜的最上面一层搬出尘封已久的相册，里面有妈妈的照片。圣婴找了很久，才找到一张自己和妈妈的合影。照片里的妈妈搂着她，笑得十分优雅从容，充满韵味。
她小心地把那张照片从相册里拿出来，小心地抚摸着照片里妈妈的笑靥。妈妈，你好自私，你为什么要我一辈子活在你的光环之下？我是这么的孤单无力，我就连曾经想做你的影子都是如此的难。现在你说病就病了，你除了把我带到这世界上之外，你曾好好地爱我、关心过我吗？你如果能把你投在实验室里的时间分十分之一给我，那我也会是个快乐的孩子。我不贪心，可你却从未满足过我，如今，你就要这样离开我吗？妈妈，我知道你是个对自己要求很高的人，你做什么事情都要求完美，可有件事情你永远无法做得完美，那就是做我的妈妈。你知道吗，在我心里，你是个成功的女人，却不是一个好妈妈。妈妈，被自己的女儿这样说，你难道甘心就这么走吗？妈妈，妈妈……
圣婴对着妈妈的照片躺在床上哭得越发伤心起来，直到哭累了、倦了，她才拖过被子和衣睡着……
第三部分第34节 出国
出国手续的办理出乎圣婴意料地顺利，爸爸交待的那位叔叔看来确实是很尽职，圣婴除了把相关材料交给他之外，几乎没费什么其他心思。那几天，圣婴全部的心力都花在准备一些什么东西去见妈妈最后一面上。
她去城隍庙买了妈妈喜欢吃的五香豆。小时候妈妈总会吩咐家里的保姆买很多五香豆放在家里。自从妈妈和爸爸离婚去了国外之后，圣婴就再没买过五香豆了，可那天圣婴却像个小疯子一样提了好几大袋五香豆回来。那天，地铁很拥挤，圣婴就像护着宝贝一样紧紧地抱着那几大袋五香豆，似乎这一颗颗香喷喷的豆子是世界上最好的灵丹妙药，可以延长妈妈犹如风中残烛般的生命。
除了妈妈最爱吃的五香豆之外，圣婴还为妈妈准备了假发和化妆品。她看见电视里癌症病人做化疗到最后头发都会掉很多，脸色也不好看。她知道妈妈是爱美的女人，她一定希望自己每天都漂漂亮亮的。她用自己的积蓄精心地为妈妈挑选了一顶妩媚的假发和全套香奈儿彩妆。
回到家里，她把假发小心地戴在自己头上，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练习起了化妆。先均匀地涂上一层粉底液，再小心地用棕色的眼线笔画上眼线，然后用睫毛夹先把睫毛夹翘，再刷上棕色的睫毛液，接着用手指沾点儿深棕色眼影涂在眼窝处，最后涂上朱红色唇膏，在腮帮和颧骨处扫上胭脂红色腮红。这个过程，圣婴足足用了将近一个小时，她希望能把每一步都练习到完美，那样她才能给妈妈化一个最完美的妆容，她希望妈妈即使是到了癌症晚期都是世界上最美的癌症病人。
看着镜子里那化了成熟妆容而显得精致优雅的女子，圣婴似乎看到了妈妈的影子，她伸出手想去抚摸那与妈妈有着几分相似的容颜，可触动的却只有那冰冷的镜面。她不死心地把上半身整个贴在那镜子前，那虔诚的姿态几乎使她自己相信那面她每天照的镜子是面魔镜，而妈妈就藏在那镜子后面。可不管她如何贴近镜中的女人，那冷硬的冰冷都始终残酷地隔在她们中间。她到厨房找了一把锤子闭着眼睛用力地往镜子上一砸，镜子碎了，虽然她没有睁开眼睛，可她知道镜子碎了，她听到了魔镜被她的虔诚打碎的声音。她小心翼翼地睁开眼，希望能看见妈妈从那被病魔禁锢的世界里步伐从容、笑容优雅地向她走来，可让她绝望的是眼前除了那被碎片割裂得满目疮痍，泪色婆娑的破败女子之外，什么都没有。没有美丽的妈妈，她依然被恶毒的病魔囚禁在自己无力解救的世界里。
圣婴狠狠地盯着镜子里那个哭得眼线、眼影糊成一片的女子，她是帮凶，掠夺妈妈生命的帮凶。她在妈妈肚子里躺了10个月，通过那无耻的脐带吸食着妈妈的养分，却无法在妈妈最需要的时候把生命还给她，甚至还梦想着取而代之。这镜子里的女子实在是无耻得可怕，圣婴狠狠地擦着她脸上的胭脂色团。她搓得十分用力，似乎这样可以把妈妈那被癌细胞弄脏的生命搓干净，似乎这样妈妈就会好，而镜子里那个可耻的女子就会不见了。
妈妈，我擦得好累，可似乎怎么也无法把弄脏你生命的那些癌细胞擦干净。不是我不用力，我真的没力气了。如果可以，我真想把我的生命还给你，我不要做你的第二次生命。来到这个世界，我好累，而有了我，你也好累。圣婴看着镜子里那苍白得吓人的女子，终于心满意足地停止了那近乎自虐的行为。她忽然想起还有一件要给妈妈的东西还没准备好。她拖着麻木的身体打开大门，晕眩地向街口走去。她要把刚放进钱包没几天的那张和妈妈的合影翻拍成大的照片，然后送给妈妈。她希望妈妈会一直带着它，就像她一样。
办完这些事情之后，圣婴就踏上了飞往洛杉矶的飞机。上飞机前，她给爸爸打了一个电话，他已经在洛杉矶妈妈那里等了，她们一家经过多年的冷漠疏离终于以这样一个残酷的契机得到了团聚。
飞机起飞的时候，圣婴忽然想起了王晓。她不知道这一去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她忽然很想听到他的声音，这一阵子，她的情感全被妈妈占据了，没有想其他事情的心力，所以也没有想到他。而现在终于快要见到妈妈了，圣婴却忽然想起了王晓。虽说妈妈不怎么疼她，可毕竟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如果她走了，圣婴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是王晓吗？她不知道，这个春节他们都没有联系，就连她离开他那么久，他都没有找过她，她不知道自己在王晓心里究竟算什么？圣婴甚至在想，如果飞机失事了自己死了，那王晓会为她流一滴眼泪吗？她忽然想起上次在机场的时候，她问王晓是否找过她，王晓回答“没有”。她自嘲地笑了笑，或许她真的从人间蒸发了，王晓都不会知道，这个世界有那么多可爱的女子，王晓根本就不会知道在人间少了一个她。可即便如此，她还是很想王晓，她想给他打电话，她怕万一他打电话找不到她会担心。是的，是万一，只是万一而已。
第三部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