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遇-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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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出他早年中了恋爱的伤痕,近年又中着机械生活的伤痕。啊你这中年人,十年后我就是你了,你莫要悲伤。背着中年人坐的一双年青男女,他们在低语浅笑,我看了他们的背影,好像有种魔力,引诱我落下眼泪的魔力;我立刻低倒头,想到去年迈贞和我坐在这座车子里,像他们一样的甜蜜。对面有个不相识的异方的老妇人,指着我低低地问迈贞说:“那位先生是你的贵客吗?”迈贞脸儿也红了,忙的说:“不是不是,是亲戚。”等到下车了,迈贞羞涩地把那位老妇人骂了一顿。——啊又要想看这里了,你这不中用的东西!我自己把我的颊,不由得愤恨地击了几下。
世界上为什么有许多人,有了人就有许多事;于是扰攘到这般田地。我不知道造物的主宰,具何种野心?像这一厢小小的车子里,满载了多大的运命;我但望它出轨了,把我们活埋在泥土里,我想世界上总会清净一点罢!
孤独的流浪者哟!
你所梦想的乐园到了;
这是一片古战场,
百千万人葬身的所在。
一星星的灯火,
就是他们的幽魂。
孤独的流浪者哟!
你在生的战场上败了,
你唱着死的欢喜之歌,
向这死城载欣载奔。
苍空堕下了一个星宿,
古鬼们多了一个伴侣。
车到B城了,我挟了些私有的东西,离去那灯光半明半灭的驿站,半兽半人的人众,走到一家旅店里歇息。
一间空旷的室子里,一座破的床铺像在向我亲切地微笑。于是我解去衣服,把一个凳子移到床前,侧身躺到床上;一双足搁在凳子上,闭了眼儿听得窗外远远地有驴子的铃声,异乡的情味就在这儿感到。张开眼儿,只有对面的一盏电灯,这一盏十六烛光的电灯,惨白得不成样子。它因为离去了大都会,逼到这半生不熟的城市,像我一样的没精打采了。我想要喊出:“喂!朋友!”电灯就在这时熄灭,我暗里念道:电灯,你大约当我知己了!我真羡慕你那一死无憾的大解脱啊。”
我朦胧地好像看见纪恺和迈贞,对坐在大庭广众间;又像在宴会里,窃窃地私语着。我在门外张望了一下,愤恨地逃出,里面有一位像C君那样的人来拉我。……忽然我又和一位天使似的在Rossetti时画中常遇的女子,一块儿在空中飞翔;远处有一座楼阁,有一空小窗中发着光,我们俩从这里钻进去。……忽然又像我和她走在乡村里,她挥手发着娇声对我说:“明天就在这里会吧!”于是我一个人离这乡村走去,碰到了一条河流,四面都是田野,沿河找到了一座桥梁;桥上横着一条条的木板,我走上去,到了中央木板没有了。这时迈贞在彼岸,她将彼岸的木板并到我这里,我踏上去就失足堕到河里。我吃了一惊,醒过来才觉得住在B城的旅店里。窗上已发白了,我擦了眼儿喊道:
“好奇怪啊!Midsummer Nights Dream仲夏夜之梦。”
银杏之果银杏之果(1)
序
这篇《银杏之果》,我在一九二二年四月写的。当时学校里春假初开学,教授们旅行没有回来,我乘着休课的时间,在图书馆里写了四个下午,便也脱稿。
写好了后,我也没有重读的勇气;朋友中张资平、方光焘、郭沫若三君,先后看过;他们都给我许多很好的助言,教我努力改作。尤其郭沫若为我指出许多重要的病点。于是我藏在箱,时时想要改作,可是为了课业所困,不能如愿以偿!
这一年暑假,回到上海,住北车站近旁。同住的方君东亮他看见这篇东西,劝我出版;我有待于改作,不敢冒昧发刊,依旧安放在箱里。
到今年隔了二年了,我几乎忘去了我曾做过这篇东西的。方君又提醒了我,于是打开箱,把这篇重读一遍;想要动手改作,而我近来创作的气氛完全没有了,对着它时时抱着“何从改起”的疑问!
篇中我所悬拟的主人公秦舟,啊!我究竟不是秦舟,我没有他那种深刻的体验,如何会表现周到呢!我虽然不是秦舟,然而我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没有勇气去想象秦舟所体验的。我怀着这种心情,这篇作品怕永远不能成就的了。现在我只是改正了几处差误的字句,因方君的好意,把它去出版了。
这篇出版,正是当世君子所讥为粗制滥造的东西;我横竖不要在现在的文艺界上占一席地,可不去管它了,只是有负三位朋友的谆谆规劝,内疚实深!
以后我有改作的机会,总想用心改作,一洗躁急之罪,那是我万幸万幸了。现在呢,只望朋友们恕我只有作的气力,而没改的气力。
1924年7月26日 滕固记
一
冷清清的街角,西接田舍;秦舟的家人,有的在街后乘凉。月色入户,尤其显出惨淡的寂寞的景象。这是一九一三年夏天的一夜。
他们都平心静气地听上海制造局的炮声,街上稀少的足声。他们暗地里想:邻人们避难去的,已是十室九空了;风声何等的紧急,可想而知。只因秦舟的父亲呻吟病床间,没法可想。好譬诸天命罢!他们依旧没有声息。
这时秦舟从街上回来,力竭气短地告诉家人说:“我们快些儿进去罢,南兵从官路上渐渐的赶下了。”他们听得这个消息,连忙走进一处高大的旧式的房屋;把后门关住了静听着。果然杂沓的足声,一忽儿在街道上连一连二地来了。
秦舟父亲的病室,靠着街道的一面,他们都团聚在这里;灯光半明半暗的替他们耽忧,替病人危险。病人还在说些死生由命的话,告诉他们镇静,别心烦意乱。他们一面虽是安慰病人,一面都在啜泣。只有秦舟漠不关心,呆呆地坐在他父亲的床前他并不想起父亲的病很利害,要来日大难了。他只想到久久不得H小姐教他算学,暑假开学,又要被先生责备了。他不由得也滴下几点眼泪。
这一年秦舟长到十三岁了,什么世道,什么人情,一点都不知道。而且他很欢喜父亲有病,那末天天不会逼着他做《通鉴》札记,他可以自由了。他平常很牵记H小姐,她是他的姑母家的亲戚。他前年在初小读书的时候,寄膳在他的姑母家里,又是和H小姐同学。他因为从私塾转到学校,不曾习过算学,所以H小姐常常教他的,因此非常亲昵。去年他考进高小之后,寄宿到学校里,便不能与H小姐常在一块儿习算学了。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了什么,记起H小姐,便发出一种不可思议的悲哀。
过了一天,太阳从东方射出一道红光;路边的一带豆菽,都横倒了,显然经过了兵灾似的。露水还凝在豆叶上,发出珍珠的光。秦舟一个人在路边,手里拿着许多逃兵遗失的枪弹,肩上背了一把热水壶,还在田间寻觅。此时他显出一副欢喜的傲慢的脸儿,弯着腰儿只向前进。他好像一位考古学家,发掘古墓似的。
“喂,舟弟!你一个人在这里干些什么?”
他吃了一惊,回头一看,是他的表兄涟秋。
“涟哥哥,昨夜过兵,我们真是吓得魂儿出窍!你们怎样?好个运气,我今天拾得许多枪弹和一个热水壶呢!”
“这有何用呢?我要问你,舅舅的病怎样了?”
“还是不见起色呢!”
“我是来问舅舅的病,你同我一块到你那边去罢!”
他们说了便牵着手,回到秦舟的家里去。
病床对面的庭柱上,半明半暗的灯依然装置着。秦舟的父亲,没精打采地斜靠在高枕上,涟秋坐在床前,秦舟站在涟秋的旁边。几个女的看护者都避到别处。秦舟见了他的父亲,很忌惮地一声不发。
“舅舅!今天我见你的气色,比较前几天好得多呢!”
“咳!那未必,我二十多年没尝药的滋味了,此次算是拼凑二十多年的债务,我要一齐还清呀!还有什么二次革命初次革命,总是我们近上海的人们的不幸,听说昨夜此地经过兵士不少。”
“正是,我的妈妈为了这事情替舅舅耽忧呢!她劝你迁到别处去休养,舅舅的意思怎样?”
“我以为不必,死生由命,是逃不掉的;况且他们革命是有他们的仇敌,与我们毫无关系。要知道此回革命,不是洪杨之乱的那年,决不致杀人虏货的,你放心罢!”
“是的,我的意思也以为不必搬动;倘是中道遇了风寒,反而没有好处。不过妈妈胆细年老,她很想迁避,所以今天下午打发到K县的亲戚家,暂时躲避一下;平定后就归家的。”
“你们一家都去么?还有别家同去吗?”
“我送妈妈和几个孩子去后,便回来的;其他不过H小姐的母女俩;我以为舟弟可以同去。”
“他在家里一天玩到晚,一点不懂规矩,怎能上场面,到客气的地方呢?”
“他年纪还小,当然这样的;聪明的孩子都不肯用功的,舟弟比较算用功的了。”
“哼!我病了后,他的《通鉴》札记就此也病了,还说他用功吗?”向秦舟,“你要去,跟涟哥哥去也好;省得在家里闹个不清;出外去看看,人家的孩子都是端静有礼有仪的。……”
“我跟涟哥哥一同去。”秦舟低倒了头对他的父亲说后,心里感到非常地愉快;因为H小姐也去的,他趁此机会可以在H小姐前习些算学了。他想到这里更愉快了。他父亲续续讲的话,一点没有听得,只管自己胡乱地想去。
“喂!你耳朵在什么地方?教你到客气人家要处处留心。”他父亲声浪提高的对他说。
“噢!我留心的。”他听得父亲的话中有带一点怒了,便低低地答。
涟秋又到秦舟的母亲和嫡母前讲了些话。他的母亲和嫡母也都叮咛秦舟出门的种种规矩。最后涟秋便告别秦舟的父亲说:
“舅舅,那末我领舟弟去了;送他们到K县后,明天便可回来看你,你好好自珍。”
……
银杏之果银杏之果(2)
二
K县在清朝的时候,出过多少状元,又是陆清献公做过县官的地方。人杰地灵,这是秦舟从小知道的。涟秋的亲戚家,在城外落乡的了。那边风景又是很好,秦舟来了多天,他到野外散步,每每遇到石人石马的大坟,庄严高大的家祠,尤其感到小时闻名的不虚。
阳光自丛林中透入,地上现出无数的圈纹,一耀一耀地波动着。秦舟在某家的墓囿中拾些银杏果,觉得一个人孤寂而疲惫,便坐到石上歇息。他想到这几天来与H小姐食同桌,寝同室。H小姐因为辈执的缘故,仍旧称秦舟叫做“舟叔叔”。H小姐的年纪比秦舟大二年所以秦舟自小称她“H姊姊”的。他觉得二人的称呼虽没改变,却不像习算学的那年。——还不到两年,H小姐的一举一动,便拘束得像大人那样了。他出门的时候,为了父母叮咛过一番,觉得不好意思就放出平时顽皮的手段,也不愿意和不相知的亲戚们谈话,所以他时时走到古祠古墓的丛林间闲散。
“舟叔叔,你原来在这里,好教我寻的要命呢!”
他听得这些低声,抬起头来,见H小姐离开他坐的地位约莫十多步;他不知道用什么话回答是好,便一声不发,落下几滴眼泪。
“舟叔叔,你为什么哭?”她柔顺地问他。
“我想着我的爹爹妈妈。”
他说了这一句话,自以为能够随机应变,不由得又发笑了。
“舟叔叔回去罢!你又笑又哭的孩子气,还没有改去呢!”
“H姊姊,我实在不瞒你说,我走到这里都是坟墓,很是害怕。”
“谁教你一个人走到这里呢?”
“没有人伴我。”
“伴你到此地也没意思的,回去罢!太太教我来候你的;她在望着,恐怕你失了路。”
“你等一忽儿罢!太阳还没下山,让我多拾些银杏果。”
“那末我帮助你拾罢!我们快一点儿拾呢!”
他们俩回去后,进一间旧式的会客室中;壁间陈列些古书古画。秦舟的姑母和她亲戚的家人,H小姐的母女俩,都在这里,几乎充满一室了。秦舟靠在他姑母的旁边,姑母伸出一双慈爱的手,抚摩他的头颅。众人都注目到秦舟面上;一个老年人问了。
“舟舍儿在什么地方读书?他面清目秀,必是很聪明的。”
“他在本县高小里读书,去年才去的;他虽是聪明,但不很用功;他的爹爹至今逼他限几天内读完一部书,并要做札记。”他的姑母回答了后,依旧抚他的头颅,表示她对于秦舟将来,有无限希望似的。
“近来你的爹爹教你读那种书吗?”老年人问着秦舟说。
“爹爹教我读《资治通鉴》。”秦舟说了,低倒头有点羞涩。
“何以年纪轻轻,他的爹爹便教他读冗长的书籍?”老年人又问他的姑母说。
“他自小在家塾里读书,被他的爹爹逼着,读过许多书了。”他的姑母才说完,忽而有一个中年的妇人冲出来,问他的姑母说:
“他是不是秦先生的庶出子。”
……
秦舟觉得和不相知的亲戚们住在一块儿,非常不快;他从人丛中,逃到几天来住的一间寝室里去睡了。
夕阳映在寝室的窗上,无力的红光渐渐淡褪了。H小姐开窗一望,附近的田野丛林,远处的高楼杰阁,不由得生出故乡无此好湖山的感想。她在望得出神,忽而听得一缕的鼻鼾声;她走到自己床前,揭开帐子一看,没有人在,便转身到对面的一座床前,缓缓的搴开帐子,见秦舟横卧其间,忙的下了帐子,轻轻地靠到窗前。
晚风由窗棂间吹入,床的帐子,一呼一吸地作有规则的动作。H小姐忽有所思。便到自己床上,取出一幅绒毡,想去盖到秦舟的身上;帐子一揭,秦舟醒了。
“H姊姊!快来帮助我呀!”他迷迷糊糊地说。
“我以为你睡得正浓,恐怕你受风寒;你说些什么?”
“我正在做一个梦呢!”
“怎样的梦?”
“小时候听得人家说:银杏树的开花,不使人间眼见的;常常在黎明时开的。开的时候也不见花,只见一闪银光,刹那间就灭了。如果人们偶然看见一闪银光,手里拿的东西都会变成金子的。我记得坐在墓石上,忽然看见一闪银光,手里的银杏果,都成金子的了。可不是一个好梦吗?”
“你的金的银杏果在哪里。”
“我紧紧握地在手里。有人来夺我,我喊你来帮我。怎知道就觉醒了呀!”
秦舟从怀中取出手帕,揩了眼儿,把衣服整了一回,斜倚在被褥上,显出很疲倦的无精彩的容颜,他又想睡了。
H小姐便将绒毡,安放到自己的床上。夜色逼到有窗子的一方,几乎要暗了。她依旧靠窗,恋着远近的暮色;她是一个深于思虑的女子。玻璃窗的透明力消歇了,变成反射力;她照见自己的脸儿,她默默地想:
“父亲早死,兄弟没有,形影相依,只有母亲……你我!”
她的玻璃上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