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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外遇-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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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殷老先生不很信任别的门人,因为他们有的穿西装,有的穿制服,都很整洁而漂亮。独有崔太始衣服上有颜色痕迹,蓬头垢面,不加修饰,所以殷老先生很信任他。说他是最老实的一位青年,又说他对于筹备展览会的事情最出力,因此南白也很感谢他,画了几幅画相送。    
    “支那闺秀画家殷南白女士,此次随尊人东来游历,所带作品百帧,于三月一二三日,假神田东亚俱乐部,由日本画家协会主催,举行作品展览会……。”    
    东京的新闻上都载着这一小段新闻。到了开会的那一天,殷老先生的五位门人都到会帮忙招待。东亚俱乐部在神田热闹的一带,所以参观者很多,而且都很颂扬南白的作品。东京的新闻记者又时来采访消息,招待的五位很有应接不暇的光景。    
    第三天,这是末一天了,殷老先生和他的二位女公子也到会。那时参观者新闻记者都由他的门人们招待着,在楼下的一室,殷老先生和参观者新闻记者们谈话,T君当了翻译。楼上的一室,崔太始和南白北白坐在沙发上闲谈。    
    “你送给我的三幅画,我真感谢你呀!”崔太始柔顺的对南白说。    
    “那没有价值的,我是乱涂,请崔先生指正才是。”南白很谦虚的回答他说,北白低倒头没有话。    
    “这三幅画都很有意思,我尤其爱那幅‘红叶诗图’,你的笔法真可说超过石田呢!”    
    “唉,你不必见笑。你那样说,我真惭愧。”    
    楼梯上的足声响了,参观者连一连二的上楼,打断了崔太始和南白的谈话。他们站起,避到近壁的一隅,让参观者进行环绕的路径。    
    崔太始走下楼梯,在楼下的一室踱来踱去的,想南白那种温柔可爱的性情,清高秀丽的画笔,又是恭敬她,又是爱她。她送给他的一幅“红叶题诗图”,在崔太始眼里看来,一定有深奥的寄托,断乎不是随便写的。他愈想愈高兴,摇摇头,自言自笑。L君坐在入口的地方,偷看他的那种特别举动,莫名其妙,但只猜到殷老先生楼上赞了他几句罢了。    
    殷老先生和他的女公子门人送新闻记者参观者下楼揖别,壁上的时计刚敲五句钟。    
    “闭会罢。承诸位劳驾三天,心里很不安。今天预备在中华楼小叙。我们去罢。”殷老先生对门人说。    
    “不必客气,我们便要回寓了。”门人们同声辞谢。    
    “不是我的客气,是你们的客气。太始君你为我邀请他们,你不应该也说客气的话。”殷老先生对崔太始说。    
    “我们不应该违背殷先生的命令,殷先生好意教我们去,我们也就去罢。”崔太始得意扬扬的对同伴说,他以为有无上的光荣。殷老先生对他说那句“你也不该客气”的话,带了些橄榄的滋味,愈嚼愈甘。L君微微的拉了T君的衣角,T君便斜看崔太始的得意的示威。    
    他们从东亚俱乐部出来,走上街道,转了两处的街角,便到中华楼了。殷老先生早已定好了一间“兰室”。    
    圆桌子上殷老先生对门而坐,右方北白、南白、崔太始,别的二位、L君、T君顺次坐下。T君与殷老先生又并肩了。殷老先生与T君谈话。别的二位也乘机插了许多话头。他们谈的资料,不出展览会经过的情形。    
    崔太始用小刀去了三只大苹果的皮,又切成无数的小块,插上牙签,盛在盆子里,请同座的随意取啖。L君从眼角里偷望崔太始,他留下四块大的,分给南白北白,她们说一声“谢你”,他忙急留意同座的几位有望他的没有。L君装样没有看见,他才放心下来。于是他也参加殷老先生的谈话。    
    L君向T君做了一个眼锋,T君立刻注意崔太始和殷老先生的谈话。崔太始谈锋尖利,说一大批上下古今长话,殷老先生连声赞扬,说他有见识。    
    “太始君名不虚传,殷先生都佩服他呢。”T君插了这一句话。    
    “果然,十年前的地位,我是他的先生,十年后的地位,他是我的先生了。”殷老先生摇头说了,众人都笑起来,喧声大作。崔太始尤显现自己一脸的光荣。    
    他们从中华楼散了席后出门。门人们都向殷老先生们道谢分道而别。但崔太始还瑟缩不前,他很想跟殷老先生们到长安旅馆,再去谈一歇子。    
    “再会!再会!”南白向崔太始辞别。崔太始听得她的辞别话,一面不好意思跟她们去;一面却想到南白不和别人道别,单向他致辞。他又格外得意,便也致辞而别。    
    第二天的下午五时,在东京站殷老先生和他的二女公子上车子。L君T君崔太始等等五位排列车窗外的月台上,各人右手里拿了帽儿,一扬一抑。殷老先生们在车窗里致了鞠躬。火车从此远了。    
    


壁画石像的复活

    一    
    宗老是一个基督徒,而且在N大学专攻神学的。他并不老,不过三十多岁罢。以前的经历,虽不知道,他到日本后的五六年来,撇开一切功名富贵妇人,只管研求道学,励行他所持的禁欲主义,他的朋友们因此都称呼他做“宗老”。    
    他虽然生活在都会里,白天到学校,晚上回到寓所,休假的时候,至多在寺院的庭前散步一歇。他的眼底,只留得看不见的“神”,看得见的几本旧书。其他的东西,是从不值他顾盼的。    
    难得,今天几个朋友硬要同他到美术展览会,这是他平时痛恨为装饰的虚空的东西,他无可如何地,跟朋友去了一次。奇怪!回来的时候,他竟买了一张裸体雕刻的影片。朋友们都笑他是“和尚开戒”了!他却说是为了“夏娃”的像而买的。    
    他从不买这种画片,住的房子里,只挂着一帧基督的像,除书籍中的插画以外,再没有别的美术品了。今天他买了这张裸体的雕刻的影片后,晚上睡觉的时候,还放在枕边鉴赏呢。    
    庄严灿烂的大庭中,白银的圆柱,反射出一道一道的洁光。每根圆柱的旁边,陈列着大理石的雕刻,望过去,正像有一种方锥形,包围着。几位看客,沉寂无声,都隐隐约约的若离若即。    
    宗老站在一处裸体雕刻的前面,凝眸的注视,她的地位,高不可攀。忽而这座裸体的雕刻把一双紧靠在身上的手腕,微微的举了起来,对着宗老沉重地点了一点头。宗老浑身的筋络,都紧张起来,嘴巴里的液沫也流了出来。他忍不住歌诵她了。    
    “……你甚美丽,你甚美丽,你的眼在帕子内,好像鸽子眼。你的头发,如同山羊群卧在基列山旁。你的牙齿,如新剪毛的一群羊,洗净上来,个个都有双生,没有一只丧掉的。你的唇好像一条朱红线,你的嘴也秀美。你的二太阳在帕子内,如同一块石榴。你的颈项,好像大卫建造收藏军器的高台,其上悬一千盾牌,都是勇士的盾牌。你的两乳,好像百合花中吃草的一对小鹿;就是母鹿双生的。……(《雅歌》第四章)    
    “……你的大腿,圆润好像美玉,是巧匠的手作成的。你的肚脐如圆杯,不缺调和的酒。你的腰如一堆的麦子,周围有百合花。你的二乳好像一对小鹿,就是母鹿双生的。你的颈项如象牙台。你的眼目,像希实本巴特拉并门旁的水池。你的鼻子,仿佛朝大马色的利巴嫩塔……(《雅歌》第七章)”    
    他五二连编的背诵了几章《圣经》;察察亮的灯光,漫漫的变成黄绿了,又漫漫的变成青碧了,又漫漫的变成深蓝了。    
    一个裸体的美人,弯下她苗条的身子,托出手来,重重的抱住宗老;宗老也伸出两手,抱住她的颈项。顿然觉得有种重量,压在他胸次;他支持不牢了,砰磅地一声,这座裸体雕刻的大理石像,倒在地上粉碎了。灯光就此大放光明。    
    宗老吃了一次猛重的惊吓,开眼看时没有什么,睡在六张席铺的一间楼上;电灯没有熄,对面挂的基督像,正在对他笑。    
    他全身埋在被窝里,只露出一个头;眼儿乌累累的望见室中的周围;浑身是汗,加上不住的心悸,他再不能睡了。撑起身来,披了衣坐在褥子上,只见枕边还留着一张裸体雕刻的影片。他随手拿了这张影片;对她相了好久,便自言自语的说:    
    “好像是她哦!我懂得了,不能说话,就是她的长处。”    
    “她只是不能说话,但是一切一切都蕴藏在无言的沉默里。”    
    第二天,他照常到学校里,一位教授,正在讲耶稣降生的事,——马利亚感受圣灵怀孕的,说了许多学者的证明。他把教授讲的话,一句一字的抄在笔记簿上。    
    他抄完了,又读了一遍;总觉得将这些宝贵的光阴,消耗在虚空的,无谓的研究;未免怀疑了。别的功课,大多是这样的;他也有同样的怀疑。于是每到学校里,便每激动他一次厌恶的心情。    
    星期日,他混在众信徒里,听牧师说的信仰生活。他也觉得有点不自然,有点被束缚;仔细一想牧师的话,又觉得是武断,专制的,愚弄人们的。他信仰的热度也降低了。    
    他回到寓里,翻看神学的书籍,也是无味极了。口里念着,心里不由得起了种种非难;到底抛去了才舒畅。    
    他渐渐的不欢喜保守向来的生活,简直要反抗起来了。    
    二    
    一天早上,宗老觉得有一件紧要的事情;洗盥完毕,早饭也来不及吃了。套了外衣,匆匆地出门,跑到一处离开他所住的地方,有四五里远的“雪川”;他找到桥边的一所屋子,推门进去:    
    “这里是中村夫人的贵宅吗?”他问道。    
    “这里不是中村夫人的!”里面走出一位妇人,答应他说。    
    “那末,中村夫人住在什么地方?”    
    “中村夫人么!她从这屋子里搬出去二年多了,她住的地方我们不知道。”    
    “她临走的时候没有对你们说罢!”    
    “说是说了的,但是我们转去的信都退回来了。”    
    “那末请你把那个住址给我罢。”    
    “对不起,连那个住址也忘掉了;因为这些事也二年多了。”    
    宗老便也不再问下去,告别了她出来。    
    他沿着“雪川”滨边的小路上回去;旁边大都是低小窄狭的贫民的草房,还停歇几辆粪车。在这恶浊的路上,他漫蹈蹈的踱过去,想起三年前的事了。    
    “三年前,我寄住在中村夫人的家里。    
    “她只有母女俩,她的女儿苔子,从来不说话;她不能说话的,但是她时时对我点点头对我笑笑呢!    
    “有一天晚上,——在六月里——我从外边回来,我踱上楼梯,梯的右面是露台,左面是我的房间;我眼儿一霎,她正是浴后,束了一条短裙,在台上乘凉。她的头部,她的颈项,她的胸,她的乳,她的两条腿,都闯入我的眼儿了。只是一霎,她便避去了。从此以后,她送饭来,送茶来,比平时殷勤得多。“我呢!不知道为了什么?有时候我对她说话,她不能回答;只是呆呆的望我,我也没法。时间的进程过分慢了,有别种的潜力,硬使我憎厌她的愚蠢;憎厌她的冥顽不灵;我于是搬了出来。临别那一天,她还是对我点了点头,笑了一笑。    
    “现在我方才认识,那种无言的沉默里,包藏无数的一切一切。啊!可是来不及了。    
    “我踏上人生的半路了;有了这一点浪漫的机运又随便给他错过了;N大学的研究室,教会的礼拜堂,是我的坟墓;书本里随体佶倔的蛆虫,把我青春的血都吸尽了。我在世界上,只剩一个骷髅,等于零的骷髅了。    
    “我要鼓起我的勇力,举起一双僵了的手,在这坟墓里挖一个空洞,逃出来。我不甘心长埋在黑暗无生气的地穴里;我要见见太阳光,我要找我的爱人。    
    “我的好朋友们!我的恩人!你们引诱我到太阳光里,拜见了有生命的大理石,使我的爱人再现,我要去找她了。她在一处地方,我知道的,我定去找她。”    
    宗老这样自言自语的回到家里。    
    他变换了平时的态度,把房间里所有的书籍,一齐撕破了。把基督的像也撤去了。装上一张裸体雕刻的影片,镇天对着这张影片呆望;有时背诵《雅歌》里的话,有时一个人在房间里,好像有人在他的旁边;他说一大篇温和甜蜜的话,他说到高潮的时候,将室内任何的东西,搬到身边,和它接吻,挽着它并肩的绕行室内;甚至抱拥它,抚慰它,当它真是一个人。他刻意摹拟十年前在传奇小说里,读过的那种种的举动,委身供奉它。    
    他住的房间里,稀少的什器,十分错乱,不像从前的整洁了。撕掉的书页上面,写着浓厚真挚的情书,涂满了丝丝的破钢笔痕。这些书他从前是很宝贵的。    
    他又买一束美好的信封,把一页页的情书封好,上面写着“中村苔子亲展”,只写这六个字,投到邮筒里。隔了几天,又摹拟她的口吻,回信;也封好,写着自己的地址,自己的名字,投到邮筒里。邮差送来后,他拆开来轮流地朗诵。    
    N大学的研究室,教会的礼拜堂,从前他准时必到,丝毫不敢疏忽的,现在他早忘掉了。    
    三    
    雪川的境内有一所盲哑学校,这是三年前中村苔子读书的地方。女子部的门前,横躺着一条康庄大路;两旁排列了法兰西梧桐,幽静而严整,是雪川境内独有的。    
    下午四时至五时,里边的学生,排一排二的出来,总看见一位三十多岁的人,身材很长,带点驼背的,瘦削的面庞上架了一副近视眼镜;穿的是N大学半旧的制服,手里拿了二三封未寄的信。他站在校门前,向着一个个女学生痴望。    
    宗老每天在这里等候,差不多有二个月了。    
    女学生们,看他也面熟了。她们出门后,背着他,和几个同伴私下做出手势,用指头点到自己的面上,忽而胸上,忽而肩上,好像在讥笑他呢!但是他永不曾觉得。    
    天暗了,一个个女学生也走完了。他于是把信放在怀中,两手插入裤袋,耸起肩儿,一步一步的踱了回去。    
    过一天他又来这里,照常站在校门前。    
    阴沉严寒的一天,法兰西梧桐藏了他们的叶子,只露出几条枯枝,北风吹出沙沙呼呼的声响。宗老还站在门前,单薄的外衣的高领,围住颈项;两手交藏在袖子里,脸儿灰白,吁出几口热腾腾的蒸气。一群女学生,将走尽了,还不见中村苔子。最后有五六位女学生出来,她忍不住了!便郑重地对她们行了一个鞠躬礼,然后问她们:    
    “对不起,诸位!中村苔子还在贵校读书吗?”    
    她们不会说话的,只望着他,又对同伴做手势了。    
    宗老一肚子的热心,只换得失望和痛苦,滴下了几行眼泪。女学生们去得远了,他才没精打采的回去。    
    此后他不到这地方了,在室内总是自言自语,或者写几封信,约他所思念的中村苔子,到他的寓所来。他投入邮筒后,回到寓所,一听外面阁阁咭咭的足音,他便说苔子来了!连忙出去接她。他不惮烦的,有过路人,总要开门去望望,而且屡次叮咛房主人说:“有人访问我,我是在家。”    
    四    
    岛国的春天,充满了温暖的太和之气;青青的树叶,粉红的樱花,渲染这伪文明的都会,引诱人们到虚荣的市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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