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遇-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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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出发的警钟响了,送客的人众,默默地退下几步;味青在车窗里,把右手伸出来,突然有二位少年,迎上去和他握手,声泪俱下的道别。这二位少年,约略可以认出:一位是和他同船来的大学生,一位是他的同学李士率。因此他们俩被大众注目。大众都羡慕他们俩和他的友谊。他们俩也立刻觉得增高了数十倍的声价。车子行动了,这一群留学生,高举了帽儿,对他三呼万岁而别。于是这一群留学生,退出月台,聚在车站的待车室里,讨论这一件事情;各人的态度非常愤激!便推举某君,拟了一个电报,说明谭味青品学兼优,热心研究社会主义的学理,日政府不问情由,逼送他归国;希望国人援助谭君,一致抗议云云。随即拍往上海各大学,和各公团。
上海的各家报纸上,纷纷地传载谭味青被迫归国的事。同时各大学各公团,忙着筹备欢迎谭氏。派了两位代表,到邮船公司去查问,听说味青已经上岸了。于是再到各家大旅馆去找寻,也不见他的踪迹。他们着急起来,有的疑他蹈海而死的了,有的疑他在中途被日本人残杀了;弄得他们手忙脚乱,没一刻儿宁静。过了几天,各家报纸上,在本埠新闻里,登出几行狭小的词句说:本埠四马路一家小旅馆的主人某,因住客谭味青,不付房金,发生冲突,扭至捕房。……这一桩消息传出后,各大学各公团的两位代表,立刻到那小旅馆替他代付了房金;会同小旅馆的主人,到捕房去把他请释出来。谭味青头发蓬乱,脸儿灰白得几无人色。身上穿的一身洋服虽然不很挺直,却是上等的毛织物。颈项里结的一条很美的紫色领结,在这里还可认出当年豪华的记号。两位代表,百方的殷勤他,他像罹了重病似的,现出一种颓伤的神情,懒懒地敷衍着,从捕房里出来,一到街上他眼前花了,心中失掉了自主力。两位代表雇了车子,拥他坐上,一直到沧浪精舍,住到他们为他定下的一间房间里,他的官感完全失效,模糊地像失去魂魄一样。
第二天,各大学各公团,借沧浪精舍的大礼堂,欢迎谭味青,大约在下午两点钟光景,与会的人众,差不多挤满一堂的了。于是昨天的两位代表,到楼上的房间里,请味青下楼;味青无可无不可地跟了下来。先到会客室里,他见了几位客人,不由得惊奇起来;这几位客人,都是当代第一名流,一个月前,他有位朋友结婚,也在这里团聚过的。他想立刻退避,又觉得不好意思,只好胡乱地酬应下去。
铃声响了,他不知不觉的并着几位名流的肩儿,走到礼堂上。一群座客,拍手欢呼。他的心儿跳跃的速率,突然增进了数倍;几乎要钻出喉咙了,亡命的止遏牢住。几位名流,推敬他坐到上位;他谦让了一回,便也坐下;一群座众的视线,都逼射到他的脸上,他的脸儿倏忽变红,倏忽变白;胸中像有一块石子,重重的压着,连呼吸都不通畅了。
首先,一位主席,上坛报告了开会的宗旨;接着几位名人,也逐一上坛,致辞欢迎。先把日本人痛骂一下,随后把谭味青深深地赞扬。说到警惕的时候,座众像预先约好的,一齐拍手起来,旁边坐着一行新闻记者,像店家进出货物,在勤紧地记账,会场的外面,排了一架摄影机,静候使用。这时,味青的勇气,无意之间,高涨了一些。他虽明白这些演说,像刻版文章;这种情形,像流行感冒。可是他躬当其事,回想到上个月,在这大礼堂上,蜷缩在壁角里眼看人家赫赫森森,那种光荣的胜利;一面艳羡人家,一面凄怆自吊。曾几何时,这种幸运,也会从天外飞到自己身上的。……他胸中呼吸急促,一阵讥刺的气分,直冒上来;眼前昏暗,那对面的一群座众,旁边的几位名流,一起变形的了。他亲眼看见他们像一堆蝌蚪,当夏雨初过,在田陌的泥沼里拥挤着。他自己也像陷在泥沼里,拖泥带水的一点不自由,便用力的振拔起来,出了一身冷汗;似乎清醒一点,眼前恢复了旧状。听得那几位名人,还在诚挚的颂扬他;这一种千金难买的盛情厚意,又如何便去非笑他们!他们究竟干过了几番伟大的事业,才有今日的大名;和藐乎小哉的自己相比,真可谓天差地隔的了。他这样的自责,不由得衷心里酿着一酸楚的惭愧。
最后轮到他的答辞了,他郑重的站上礼坛,一看座众的头颈,像浮在水面的一群鸭子,那个短小的从前的招待员,赫然也在。他心里慌了起来,找不出话来说下,脸儿红涨得像一座新漆的偶像。对面的座众中,有三四位的头颈伸得格外高爽;像鹭鹚混在鸭的群中,容易辨别出来;三四位客人,分明他是曾一度向他们借过钱的;他更害怕起来,像跪在裁判官前,说出供状那般的说下:
“诸位先生。你们不要以为我是有钱的人!我只为没有钱,干这件无聊的事情。我流浪在日本,穷得饥寒交迫,简直过不下去了。要想归国,没有旅费;才想出搜集了些过激党的出版物,四处去招摇造骗。幸而神经过敏的日本人,信以为真了;他们不惜派警保护,免了车费船费,送我归国。……在座衮衮的诸公!你们应该鉴谅我的苦衷,莫要当我是有钱的人!……我欠你们的债务,这一时我还不出来呢!……”他说到这里,匆匆地下坛,默不发声,一直走出门去。
这时会场上的几位名人,也不见了;何时溜去的,没有人觉察,只有一群座众,喧嚷起来:有的说,味青是疯了;有的说,这位是冒名谭味青的无赖少年;有的说,这么,那么;议论纷纷,大家都找不到一条头路来。尤其是那位短小的前招待员,胸膛里万分慌急,像斗败了的雄鸡 ,不住的在人众中穿钻。其他各人的心中,也都怀着一种破天荒的恶谜;脸儿上现出一种惊异的颜色;次第退席下去,像一群丧家之狗,嗒然四散。而此番奉祀那个新漆的偶像,这一宗稀有的狂热的盛典,竟像把热炭投在冰河里熄灭了。
迷宫一条狗
连日行旅,身上感到十分疲惫,迷迷糊糊失去了常态似的,蹲在一口荒古岩穴的面前。四望重峦叠嶂,阒无人迹;像陷在日暮途穷的境地了。忽然一条狗,从山坳里冲出来,狺狺然直向着我;我待要回避,它已把我的腰间紧咬住了。我大声嘶喊着,醒过来,原来我睡在天津河北公园的藤椅上,好奇怪呀!擦了眼儿一望,几个电灯,混在天空的星斗里,显得明珠中惨淡的鱼目。
四周散着的椅子桌子,都收拾起了,只剩我的一座。那两个茶房,死一般的横在板凳上酣睡;无声无嗅,真像一个死人的园囿。我禁不住冷颤了一回,便直起腰来,喝了一杯冷水,似乎略略清醒。什么,做了一场梦吗?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刚才我进园子的时候,我带一包熏鱼,——平时我总把熏鱼做消遣品嚼的,像我吸纸烟一样的有老瘾了。所以出门时,袋中预备充足,不可一日无此君;它是最适合我的味觉的一种东西。——我选了一个座位坐定,最先把熏鱼摸出来,大嚼特嚼。树林里走出一条狗,在我座位的周转,不住的绕步而行。这位嗅觉锐利的先生,那种饥荒的情形,活像大人先生们在名利的墙外,找进身之路。于是我把鱼骨吐下,它忙的擒而啖之。我吐下时,自然有弯腰之势;它以为驱逐它,退了又复上前。我几次把鱼骨吐给它,可怜狗先生一而再,再而三,它总是有种惊怯的样子。我实在过意不起,末了,换把一块整整的鱼肉给了它。我是示好意于它。而它在欣感中仍未免畏怯;人狗之不谅解有若是呢。
熏鱼完了,这一条狗还在我的周转探寻。我对它一望,它退一退又迎上前来。我发见这条狗尾巴下垂的,正当狗是家畜,摇尾乞怜的;听说疯狗的尾巴,常常下垂的;除非这条狗变态了,哟,可怕!我示好意于它,它不理会吗?它的食欲之大,素来有名的,这回尝鼎一脔,那会满足呢?它以为我还有熏鱼藏着,不肯给它;如果它有这么的猜想,我是它的敌人。恩仇是一元的,它定会反噬我,咬我手,咬我颈项,咬我腰间;我就死在寂寞的旅途上,死在疯狗的毒口里,有点不值得罢!我想到这里,未免有点害怕了;对着它不敢正视,表示我不来侵犯你,吃的东西实在没有了;这时我已屈服在狗的威权之下了。我从眼角里流出瞳子偷望它,它在周转嗅了好久,像已明白没有东西似的,悠然而去。我便放心下来,摸出手帕,揩去额上的冷汗,躺在藤椅上睡了一忽。不多时候,怎么会有这个离奇的梦呢?可不是好兆罢,始终有点迟疑。
夜深人静,秋虫在地哀鸣。我注视近傍的一柱路灯,一群飞虫,像尘埃似的团住在灯的周围。在这模糊的影像中,感到静、动、生、死、聚、散,一切的渺茫。我忍不住流下了几行眼泪,像设身在荒岛上,她赤裸了身子,披散了发儿和我合抱而对泣。林间的惊鸟,拍拍作声;想是毒蛇把它的爱儿吞下了。这魔窟里岂可久留!走罢,我站起身来;像病酒似的孤单单地蹒跚而前,沿着纡萦的园径踱出;一条狗直奔上来,我吓了一跳,仔细一望:不是狗,是花间流出的一撇月光。咦,在我生的旅途上,这个虚惊真不算小了。
(民国)14年8月30日天津
附记:这篇短文,去年秋天在天津旅馆里随便写的;附在信中,寄给北京的一位朋友。时过半年有余,我早已忘掉写过这微小的东西了。上月北京的一位朋友南来,他对我说:你去年写的《一条狗》,我加了一段跋尾,寄给《晨报》登出,曾引起某君的非难。我是不常看日报的,这件事始终没有知道。朋友既这样说,我便向图书馆借出去年九月的《晨报副镌》一翻,赫然在焉。我在困顿的旅途上,写这无谓的东西,已觉得多事;朋友为我发表,更多事了。某君一读再读,从而非难,反使我感激无地。虽然,赞扬我我也无所喜,非难我我也无所惧;在我看来,某君终亦不免多事;就是我现在画蛇添足,尤其多事。聊记之以见这篇短文的幸运。
1926年4月8日
迷宫迷宫
K先生,你是我最敬爱的前辈!像你那样精察事理,知物知人,并世罕有俦匹;我不因你平昔识拔我,爱护我,规戒我,勖勉我,才把这种谀言美辞来报答你。——以前我并不认识你是怎么一个人,到现在方始明白你平昔对我的好意,使我衷心里不得不流出感激你的真诚。
在东京白山的御殿之墟,我与你邻居一年。这一年间,为时虽短;而历史上织进了无数可惊可异的事件。何奈旧事模糊,若存若亡;猛想起来,剩些零星琐屑,断片不成章节。只有最初与最后的两段故事,我还记得清楚。K先生,让我背诵给你听罢!时当一九二二年的春天,学校里举行学年考试,朋友们都埋首窗下,专心一志的在诵读讲义。我呢,还像平时一样,纵情恣意的说说笑笑,不当考试是一回正经事。有一个晚上,我闯入你的房间里;因为明天早上要考希腊史,我的讲义不知放在甚么地方?找了半天,老没有找到。就到你房间里,想向那位和你同房的我的同学H君商量借看;H君正在用功,看见我来,大不满意,疑我故意来纠缠他,他便拒绝我进你们的房间。我把来意说明了后,H君说:希腊史明天要考,祸在眉睫!借给了你,教我怎样?那有从井救人的道理。我觉得H君的话不差,倏的呆了起来……K先生,你当时看了我这一翻临渴掘井的伧态,英雄末路悲哀,掩了口笑个不止。而这一场喜剧,正是无从落幕,你就出来劝解。于是我静静地伏在H君的椅背上,并看希腊史。H君看那一页,我也看那一页;我受这酷刑足足有六小时。事后你微微的规戒我说:以后做事,须郑重一点,不要把天大的事,和些微的事同一看待。可是我希腊史的考试没有失败,你的训话也早置脑后的了。
K先生,第二年的春天,你有事于爪哇。临行的前晚,许多朋友为你设宴饯别;席上笑谈百出,是一个稀有的盛宴。我说:你到了爪畦后,最先要通知我;说不定我也要上爪哇来,因为那边最多混血的美女子。世界上的女子最美最可爱的,算是混血女子;我定要去看一看才好。你听了我的话,摇头微笑,不加可否。酒既酣,你拉了我的手,离席到别一室里,私下对我说:“我是中年以上的人,阅世已深;老实说,在数十辈青年中,能入我眼的只有你一人。可是我很为你担心事,怎么呢?你假使跨入了Lady rinth(迷宫),你的神思错乱,内心矛盾,很难自拔的,这使我最寒心的了。你须得为人稳重一点,学问上做工夫切实一点;从这里出发,非但可免自陷,不难卓然成家……明天我们要分别了,这些临别赠言,你能记牢最好。然而我也明白这些话你便要忘记的,现今姑备一格而已。唉,我总是为你担心事!”K先生,K先生,当时我听了你的话,似乎略有些感动;也曾闭门自省,从头至尾,反复咀嚼,费了一场苦心。结果当你不合时的古董货,说的不合时宜的古董话。
K先生,我们一别已三年了。现在我把你的临别赠言,玩味起来,你所指出的迷宫,莫非是女性的王国?K先生,你向来善于用隐射的言语,双关的妙解;我的猜测可不会差误的罢?那末我们别后三年来,我的放浪的生涯,不待自状出来,早已了然于你的胸中了。你真预言的圣者,恐怕你至今还为我耽心事呢?
迷宫呀,多么美妙的形容词!K先生,不瞒你说,你对我说这话的时候,我已被囚在迷宫的墙圈里了。和你别了不久,我便叩了宫门而入。在不幸的时候,追溯欢乐的日子,其痛苦但丁所难堪,而况区区小子。K先生,你饶恕我,我现在的情形,真像从兽窟里战斗回来的负伤之兽;往昔的勇气,全归乌有。你所射的迷宫,我将易其词曰兽窟。我把这兽窟来比拟神圣的女性之王国,定有百千万人讥我不伦,斥我秽渎;唉!我的良心中本不愿说这话的,然而过去的形象,它要硬逼我说出这话。我的说这话,岂得已哉!岂得已哉!论理回想过去的欢乐,这悠久的瞬间a long moment之沉痛的愉快,最是抒情的傅彩的;僧侣在浪漫的寺院里,默诵销魂的经典,何等美妙而可颂可歌的呀!可是,K先生我想起了你,像伏在神明的前面;一腔热狂的风情,早变了冷酷的讥刺。我未尝不热慕那抒情的傅彩回想,可惜这种事只让多情的才子去享受;像我根器浅薄精神羸弱,经了不测之变。顿失常态;大约因素日没有修养的缘故罢!此种短处,你看出我最明白;K先生,不是你曾教我为人稳重么?这句老生常谈,我现在才始明白此中有至味呢。
K先生,你是一框明镜;我的一切言语,举动,心思,作为,都在你明察之中。那末我无论什么样说,正说,反说,顺说,逆说,纵说,横说,你总会明白我说的真谛了。横竖我的亲生父母死了,这语无伦次的赐谥,我也不辞。今且不必顾虑,率直说罢!K先生,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谅你也知道的;就是黄金名誉妇人。这三种东西,芸芸众生,镇日的忙碌,就是求它们。有的单求三者之一种,有的求两种,有的兼求三种。其实这三种东西,总括一句:可称它性欲。人生一切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