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遇-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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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最先到的是谁?”李先生又问道。
“我来的时候,王彦已到了。”吴明这样说,别的孩子也一个个的照样说了。王彦知道祸根迁到自己的身上了,在抖颤着,一声也没回答。
“是你写的罢!”李先生向王彦点点头说。
“不……不是我……写的。”王彦连舌子都颤了,勉强回答;别的孩子们都发笑着。李先生从怀里摸出钥匙,开了门锁,拉着王彦推了进去。王彦面色青灰,毫无气力的站在先生的旁边。李先生拿了戒尺,把他的左手打了十板,又把他的右手打了十板。吴明和别的孩子都在玻璃窗外偷望着;吴明尤其显出得意的神气来。
王彦回到家里,好像患了重病,肢体不由得痉挛起来;他想到学校里的先生同学们,好像都是些夜叉,张开着嘴巴简直要把他吞下。父亲教他上学时,他扭紧了身子比寻死还要害怕了。后来他将一切的情由,告诉了他父亲。他的父亲是一个糖果的小贩,现下发了些小财;社会上因他操业低贱,所以都要欺侮他的。他早已信了基督教。此刻他也没有别的法子,便和一位牧师商量了一下;把王彦送到上海教会办的一个学校去读书了。
不久,吴明也转到城里的县立高等小学校去了。
壁画二人之间(2)
下
吴明在上海英国人的一个公会里,当文牍员半年多了。这里正文牍长是英国人,副文牍长是吴明的中学校的老同学;所以办事也很称心。近来吴明的老同学,英国人很信用他,不久就要升迁到别处去办事了。他临走的时候,曾经对正文牍长说过,将吴明的位置维持下去。
一天的下午,吴明听得新任的副文牍长到会了;吴明便整了衣冠,到办公室去见他。推进门去一看时,他原是十年前小学校里的同学王彦。吴明立刻想退出来,但是已跨了进去,只得不安地向他行了一礼。
“啊,密司忒吴!你在这里办事,那很好,我们不会寂寞了。”王彦态度从容,又穿了新的洋服,俨然英国绅士式的气度了。他握住吴明的手,这样亲昵地说。
“密司忒王,以后总得你指教才是!”吴明审慎了许久,回答了这句话;脸儿微微的红涨了,心里剌剌似的不好意思。
“哪里的话!我们是老同学。”王彦更亲切的说,可是吴明总觉得他的话虽是温柔,而带着许多锋芒似的;益发不安了。以后他们俩谈了些别的话,各归办事室去了。
办了两个多月时,吴明觉得王彦虽是对他亲昵而和善;他自己当着王彦的面,总像一个死了的河豚,找不出应酬的话来敷衍。他并不恨他,也并不感激他;只是对着他,心里便发出一种不可思议的气韵,把自己的感官都失掉了。
一个晚上,他在寝室里正是纳闷;王彦推进门来,拿着他白天里所拟的一张公文稿,对他说:
“密司忒吴!你这里用的一个Cost①差了;应该用Expense②的。这二个字好像同意义的,其实也有分别的呢!你以为怎样?”
“那我重复看一遍后再说。”
“请你改正后,我便交给正文牍长去。”王彦说着去了。他将所拟的公文稿读了几遍,并没什么坏。他虽是晓得王彦是教会学校里出身的,英文比他强,就想照他的话改正;但是他又读了几遍,也觉得没有什么重大的关系:这些小地方他还用心,未免有意吹毛求疵。就算差了,宁使差去;他心里不愿意王彦来指出他的差处,更不愿意照王彦的话改去;于是他仍然把原稿交给了王彦。
王彦得到这张原稿后,又读了一遍那一个Cost没有改正;他想自己看差了,再读过一遍,总觉得不很妥当;就此交给正文牍长未免有点不郑重;他想大约吴明还没看出差处,没有改的;终于他把这个字改正,又为吴明重誊过一遍,交给正文牍长去了。
过了几天吴明患了热病,王彦时时去望他;最后王彦劝他进医院,他不信任王彦的话依旧耐着病体去办事。王彦又劝他休息,他更恨了!以为王彦或者因他的病而故意教他荒废职业;乘此可以告诉正文牍长吴明不忠于职务的话;但病一天重一天了,办事都勉强不来。王彦看他可怜,终于为他雇了一辆马车,送他到王彦的朋友任院长的一个医院里。他心里果然不愿意去,但也没法;临去的时候他还托王彦,提出他所管一部分公文,每天教人送到医院去。
王彦看他这样热心职务,病里还要办事情,更是同情了。每天所有的事情,王彦抽出时间代他办完结了,不使人拿去扰他的病体。他进医院有一星期了。一天王彦去看他;王彦推进病室,看他那般枯憔的神气,料不会立刻起床;暗暗地为他忧虑。
“密司忒王!我请你把我所管的公文教仆人送来;你为甚不应许呢?”吴明开头便问。
“啊!你须静养,不必挂念职务上的事情;你名下所办的事,我已为你代办了;你安心静养罢。”
“不,我自己要办的;无论如何你教人送来才是。”
“何必呢!密司忒吴,我还有空闲的时间,为你办了可不是一样的吗?你尽放心罢。”
“我所办的事总须自己经手的;所以你要应许我呢!”他似乎更坚决了。王彦以为他的性情固执,百般的婉劝他也不中用,后来胡乱应许了,便辞了回去。
吴明很不自然的射出一线愤郁的眼光,送了王彦出去;他益痛恨王彦,以为王彦有意骗他;恐怕把他的公事搁起了,纵或为他代干,免不得要故意弄差些,正文牍长因此把他的职务辞掉了!他靠在病床上,两眼看着雪白的帐子;愈想愈难受,好像有数十支针,密密的刺在他的心窠里。他恨不得立刻到办公室,把几天的公事去办好;即使王彦为他代办了,他也恨不得立刻去审查一下。这样想去,他埋在被窝里的半身,转侧地乱翻,几乎把一架铁床要扭倒了。
静了一回,他又想到前次为了Cost与Expense一个字,没有改正交去的,如今正文牍长也没有话。这是显然王彦处处怀着鬼胎似的寻他的短处。更想到王彦位置比他高,薪俸比他厚,觉得自己在别人家的指导之下,不由得悲感重重的压在他的胸上;呼吸万分的急促了。
“吴先生,请你尝药!”一个看护妇拿了一瓶药水,推进门来站在他的床前说。
“什么药?”他吞吐地说。
“这是昨天院长给你诊过后,照他方纸上配的药。”看护妇站在桌子的旁边,一头斟出药水一头说。
“你尝呢,吴先生!”看护妇端了杯子给他。
“我不要尝这种药。”他摇摇手说。
“那末你要尝什么药?”
“什么都不要。”
“吴先生那是不行的,你尝过这些药,你的病就会好呢!”
“不但不会好,我尝了这种药要死的!”他说到此地,看护妇暗里发笑,以为他神经昏乱,便把药杯放在桌上开门去了。
吴明伸出手来,拿了药看了一下;又望桌上一顿。他自言自语地说:“院长的药这决不是好东西!我不要尝,我什么都明白的。院长和王彦是朋友,所以王彦要教我到这里来;哼!真料不到王彦这个人,他要杀我!他一定和院长商量过,用猛烈的药来杀我。用这样法子来杀我,他不会有罪名了;他多么厉害!我决不会中他的毒计。”
他愈想愈奇了,此后看护妇端上来的牛乳,牛肉,水果等类,也不敢尝了;无论一点小东西,好像都藏有杀人的能力。意外的恐怖,包围着他,他的病不见得好,住在这个医院更不安了。后来他写了一封信给他的朋友,转了别的一个医院,他才稍稍称心了。
不久吴明的病好了,仍然到公会里办事;他差不多有一个月不到会了,一切的事情,都是王彦为他代理。这一个月的俸给,王彦仍旧送了给他;他把这笔款项分偿医院去,先前的医院因为是王彦介绍的,院长免了他的费,仍把这些费用送还了他。
近来的病虽是好了,可是神经还不很清楚,办事往往有差误的地方;王彦总是帮助他,他总不愿意王彦的帮助。有一天他失去了一张一千元的银行汇票;他记得没有交给会计部;在办事室中找了一下,又在寝室中找了一下;无论任何小的地方也找过,终没有得到。又问了会计部,也说没有交来;他更加着急了,办事室与寝室中,把一切东西都翻倒了,仍然不见。过了二天,毫无影迹;王彦听得这个消息,到他的寝室去望他;他正是坐在床口上呜咽地啜泣。
“密司忒吴!你不要这样,慢慢地总会寻到的。”王彦安慰他说。
“这还了得,明天就交付的。”
“你还仔细寻一下才是!”
“我什么地方也翻过了!”他更哭得厉害了。
“不妨事的,明天我到正文牍长处为你担保;你寻得后交出,寻不出来再想法子;此刻虽是着急也没有用的。”
吴明默不发声,只是哭泣;王彦又譬解了一番。
第二天到了,他也不请王彦去担保;恐怕王彦在正文牍长前说了坏话,反把这事弄糟。他没有法子了,便独自去告诉了正文牍长。正文牍长是一位板方的外国人,听得他的话便不信任地;说他不细心,定要他赔偿,否则也要削去他的职务;他百般的请求,他终于不应许他;没有商量的余地了,他才退了出来。
他气闷闷地回到寝室,想到那两个条件。哪有一千元去赔偿,他想只好休了职务罢。这时王彦从正文牍长处也听得了,忙的赶到吴明的寝室,他正在整理他的行李。
“密司忒吴,我对你说我可以担保的!你一个人去说,那便糟了。”王彦真诚地对他说。
“事情横竖到这样田地了,我不愿人家担保。”
“但是还有挽回的可能!我这里尚有一千元,可以借给你;你去赔偿罢!我这笔款你将来余裕后还我也好。”王彦说了,从衣袋里摸出一把钞票递给他。
“不必!不必!这笔款你自己收好罢;我本来不愿在此地办事,我决计不要你帮助。”他摇摇手也不接受他的钞票,一口拒绝了他;王彦以为他的脾气古怪,也就罢了。
过了一天,吴明的东西都搬出了;只有一辆黄包车等着吴明坐上,王彦一路送出吴明,顺便问他:
“密司忒吴,那末你前途有了事情吗?”
“没有地方去,只好饿死!”他像带着讥讽的神气说。
“这样我可以介绍你到工部局去办事,你愿意吗?”
“我不愿意去,并且不愿意你来介绍我;我情愿饿死的。其实你不必亲近我顾恤我;我不欢喜你的亲近,你的顾恤!你尽量的报复,我是早已预备你报复的。”
“我不懂你的意思,密司忒吴!你对我有甚么仇怨吗?以前的一切我都忘了。”
“我还没忘记,你怎么忘却的?不必说了,再见罢!”到了大门的阶段前了,吴明坚决地说后,坐上黄包车去了。
王彦怅惘地望他的车,出了甬道,便也没精打采地回到自己的室中。他靠在沙发上闭了眼儿,用全副的精神,想去解释这场疑剧:但他总想不出什么来,只隐隐地觉得有一层不透明的物体,介在他们二人之间。
(民国)12年1月22日初稿于白山
壁画水汪汪的眼(1)
第一部 初恋
有一年的夏天,夕阳红得像鲜血般的在地平线上流淌。何本从一个小镇的市梢出来,急忙忙地向那不远的村子走去。他是一个九岁的孩子,在这暑假中天天出外顽耍,好像野马出了笼子似的;他的父母也漫不管他,任他所作所为的。他走近这村子了,于是沿着田陌,绕到村子的后面。这里一片草原上,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农家女儿,看守住一头绵羊,口里在唱歌;何本在她的背后轻轻的走上,她没有觉察,何本将她的辫儿拉了一拉。
“是谁?”她回转头来,“你吓死我了。,,我要告诉妈妈的。”她举起右手,掩住眼儿装做哭的样子。
“毛大,毛大,你别要哭!你哭我不和你要好了。”何本说了,心里有点惊慌;像石像似的动也不动,凝视看她。过了一歇,她放下了手,嘻嘻地笑了;他才放心,便一同坐在草地上说话。毛大对他说:
“何本,你总是骗我的!你说有个痧药瓶送给我,你带来了没有?”
“我带来了。”
“放在那儿呢!”
“在我的袋里。”
“那末你送给我呀!”“不,在这儿不送你,到一块地方去送你。”
“哪一块地方呢?”
“那边竹园里。”
“那末教我的羊怎样呢?”
“我先去等在竹园里。你把你的羊牵了回去,马上就来。”
毛大动身,把她的羊牵走了;何本跟她进一个村子的后门。
天光渐渐地暗了,在几间破屋的后面,一处丛竹插满了林中,飒飒地摇出凉快的晚风,何本一个人,偷耽耽地穿过林子进去,找到一处乱柴堆;他就躺下,二足靠在二株竹上,口里咻……咻地叫着。一忽儿毛大来了,走近何本,他就拉着她说:
“你也坐下罢!”
她靠近何本的左边坐下,和他睡的姿态侧对着,她微笑地问他:
“你允许给我的那个痧药瓶呢?”
“因为你不和我要好,我不送给你了!”
“我和你要好的。”
“那末你和我一同睡在这里。”
——她便并着他的肩儿睡下,于是何本从袋里摸出一个方的小瓶授给他;她把这小瓶两手捧到眼前,借了日光已尽的余辉,注视了一下;好像得了什么奇珍似的抚弄着。这时何本抱住她许久许久了。
“毛大,你为甚还穿的开裆裤呢?”
“呀,呀,你别要摸我呢!人家怕痒的。”
“你痒不关我呢。”
“呀,呀,我要喊了。”
“好了,好了。”
“你还不放手吗?”
天光更加黑了,远远地有种声音在喊着:
“阿毛大!阿毛大!”他们俩吓得一声也不做,静静地听着;毛大推了何本的肩儿说:
“妈妈在喊我了,我要回去呢。”
“我也要回去了,门口有狗的,你送我到门外罢。”
隔了两三天,何本在街头又遇见毛大了。她提了一个筐子回去。何本跟在她的后面,渐渐离去市街。这是一个下午,太阳热烈地晒在他们俩的身上,汗流满面;他把右手的衣袖,一面揩汗,一面问她说:
“你们那边的田间,有白娘瓜吗?”
“有的。”
“那也有像买来的甜吗?”
“比买来的还甜呢。”
“我们同去采罢?”
“不,要被人家骂的。”
“不要被人家知道就是了。”
毛大走近自己的村子了,就不作声响;何本有点着急,便低低地问她:
“你不和我一同去吗?”
“我要把筐子放到家里才得去呢。”
“那末我等在这儿。”
“是的。”
何本找到一处有树荫的,靠在篱笆上发呆,他看她从侧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