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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李碧华作品集-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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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知道他在等他了。 
  宙言有点混乱、迷茫。 
  这个黑夜值得等待。是的,时间过得特别慢。思念是变态的。他竟有点泫然。 


  (我的主!我的主!为什么离弃我?) 
  他上无师自通的。象种子忽然找到适合的泥土。一发不可收拾。小桃好象很清楚:当他注意你,你的回报不能多,要令他按奈不住。小桃是一个妖精。 
  人心本来就脆弱。花亦随风飘零。 
  他忽然记得,小时候,妈妈上吊那一阵,单眼叔说,命中的桃花,有正有邪。你一生种桃花,难道你不明白桃花吗?他这一种,大概是带杀的〃逆插桃花〃了。算了吧。 


  (不要为肉体安排,去放纵私欲。) 
  但狭路相逢,不期而遇,他又如何逃躲呢?迷上了小桃,把他带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拨开被,一切变得理所当然。你我知道人间情与色,无疆无界,无边无涯,在虚空中,只有你迷恋的人是最实在的。委身于同性,也是生与死,正与邪的决战吧? 
  小桃说:〃不要躲。你会喜欢的!〃 
  太危险了。 


  (耶和华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致缺乏。) 
  并且已经太迟了。 


  (他使我躺卧在青草地上,领我在可安歇的水边。) 
  小桃的双手,他的嘴,他的性器,还有他在他耳畔,用他不能抵抗的舌头和呢喃,说:〃我是你种出来的,让我把你种出来。〃 


  (他使我的灵魂惊醒,为自己的名引导我走义路。) 
  宙言为桃花剪枝、施肥、除虫、拔草和浇水。他用一双手呵护它。 


  (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你又用油膏了我的头,使我的福杯漫溢。) 
  在极欢之时,当他们的精液不分彼此,令温热的被窝一片迷糊,他知道,他是耶和华的叛徒!他永远不会向任何人提起这个夜晚的邪恶,最邪恶的是他快乐。开花结果是最大的快乐。 


  (我一生一世必有恩惠慈爱随着我。我且要住在耶和华的殿中,直到永远,阿门。) 
  在他倦极,似睡未睡之际,他听到小桃在呼喊。 
  〃危险!〃 
  〃快逃!〃 
  还不知发生什么事。似在梦中,四下炙热如地狱,火伸出巨舌,把他吞噬。火! 
  花和木都劈啪的响。黑烟和白烟封锁去路。列焰如浪,迎头痛击。 
  肉体的欢娱令他浑身毛孔舒张,虚脱乏力,所以特别的刺痛。他鼻咽干涸,视不见物,如剥了一层皮,血肉都烧的变了形。 
  他喊:〃小桃!你在哪儿?〃 
  声音被淹没。 
  他想:〃这一定是我们的惩罚了!〃 
  宙言失去知觉。他废了,他死了。他的十字架! 
  这个惩罚三个白夜。 
  他以为他要死了。 
  还没有醒过来,漫天的细碎花瓣洒下一阵一阵,把他覆盖,贴在身上,溶入体内。 
  那苦熬熬过了,渗了凉意,令他降温。他缓缓艰难地嘘一口气。当可以看得见的时候,又过了三天。 
  那是一场火: 
  失心疯的爸爸半醉时,烟火烧着了,而酒加速了蔓延,农场又都是易燃物,火舌直卷数里。 
  爸爸变成焦碳。宙言有八成皮肤烧伤。施手术割除头、脸、颈部死皮,身上腐肉,仅有的〃好皮〃移植,并无大效。 
  医生说:〃皮肤库存储的皮肤不足,移植后又会排斥和产生副作用,新鲜的尸皮无人捐出。〃通常,八成皮肤被烧伤,危在旦夕很难救治。 
  医生所:〃只尽人事。〃 
  奇迹地,宙言的伤势好转了,皮肤竟有再生能力似的,渐渐成形,如同覆盖一层生人的好皮。 
  宙言什么也没有了。他的家人、事业、精神寄托、农场,他所有的桃花,在虎年末日兔年伊始,付诸一炬。着是他离经叛道的代价?是妈妈含恨的报复?是尘世的无常? 
  是因为,他八岁那年,无意地失言,把两个大人偷欢的事,告诉了爸爸。是〃口孽〃? 
  但他得到一身活命的皮肤。 
  他知道,在桃花林中,有一株,枝头已秃,花瓣散尽,没有逃生,没有修成正果,却把一切送赠种花和爱花的人。他是他种的。不,宙言想:〃是他种了我。〃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做春泥更护花。 
  像被永远拥抱着。 
  世上有些礼物,战胜了宗教,逾越了生死。只是,你懂得珍惜吗? 


  
凌迟 「李碧华」 




  余景天头上缠着绷带,隔着病房的玻璃望进去,爱儿继宗蜷成一个蛋状,因镇静剂的效用,已昏迷睡去,但仍不时抽搐,隐见渗出冷汗。他身上又出了红斑,就象全身布满伤口,体无完肤。 

  这是余继宗的一个怪病。 

  最初是两岁时佣人喂他吃一碗鲜鱼片粥。他忽闻腥呕吐,浑身辣辣的剧痛,火烧火燎一样,受不了时,满地打滚,以头撞墙,抽筋狂哭。。。。。。以至昏倒,不省人事,一如死去。以后一旦发作,每回闻一声声凄厉哭喊,余景天都心如刀割,千刀万剐。 

  自己是大男人,恨不得代娇嫩的孩子承受,但疾病和痛苦,是无法代换的,这是余景天最大的折磨,一如酷刑。 

  曾有几回,孩子一度只余一息。看尽名医,花费不菲金钱。始自鬼门关扯回阳世。 

  这晚闹上医院,却是另一事故。 

  病房门外还有警员驻守,等待录口供。 

  余继宗,十七岁,洋名阿Joe。送来时涉嫌在Rave Patry服食“摇头丸”,大失常性,在男厕不知何故与人发生殴斗,并打伤三人,。其中一人,是接报后赶赴现场的父亲。 

  余景天是本城名人,富豪。 

  镁光狂闪,他父子二人必定成为明日报章的头条。 

  也是“身败名裂”的开始。 

  来时他正与公司高层彻夜开会。 

  科技网络泡沫,来得快,爆得更快。互联网世界,有很多机会,但亦有很高风险。 

  余景天的大型科网公司半年前上市,虽引起热潮,但一直“烧银纸”,亏损太大,上两个星期已裁员一百人。 

  凌晨开的大会,股东心情沉重。 

  因为负债过重,无法止血,打算清盘了断。 

  余景天正面临他事业上的最大难关。“厄运”铁面无私冷面无情,不会因个人的心情沉重而稍加恻隐,或略微放缓。人遇上厄运,是无路可逃的,而他身边的谋臣好友女拌,则已闻风而遁了。 

  他色如死灰。 

  正在此际,驳进会议室的电话铃夺命地响,一定有更重要的事发生了。。。。。。。 

  凌晨两点,在码头附近举行的旷野派对正在高潮。每个周末,这些rave party都吸引大批好奇贪玩的少男少女,上了瘾地,疯狂一个通宵。是时下最in的去处。 

  场内烟雾弥漫,,射灯乱闪,虽然又热又炬,还充斥着人味、烟味、药味、呕吐物和体液的臭味,但在震耳欲聋的强劲音乐下,这些喝得醉醺醺,又吞下红、绿、橙、白。。。。。。各色“忘我”摇头丸的男女,High得兽性大发,粗口狂爆,脱衣乱舞,男女拥抱湿吻摩擦。即使“同志”,一时兴起,即赴厕所造爱发泄。 

  余景天看到他的爱儿阿joe,一身血污,被几名警员抬出来。他不断挣扎,歇斯底里,还磨着牙,流了满襟口水。今年流行的金色上衣敞开,赤裸的胸前挂了个奶嘴,想是垂涎时用来衔着。牛仔裤拉链半褪,裤裆间还有精液秽渍。虚脱脚软。 

  惨不忍睹。 

  由于这些rave party 已成为软性毒品的王国,他们吃丸仔就象吃糖果一样容易,警方早已密切注意,并且高姿态地展开行动。 

  同另外两类大热的毒品“K仔”和“冰”一样,“摇头丸”(亚甲二氧基甲基安非他命),服用20分钟至一个小时之内,中枢神经极度兴奋,产生幻觉,飘飘然灵魂出窍,彻底“忘我”,达狂喜境界。 

  余景天根本不知道,阿Joe是什么时候变成这里的中间分子。 

  他的心同爱儿的心跳得一样快一样乱。 

  顾不得面子,脱下价值数万元的上衣,裹在爱儿头脸。谁知他不领情,以被手镣铐着的双手击倒父亲,还狂踢了数脚。失去常性的“公子”?记者们热爱这些煽情奇景,不断拍照。 

 送院时记者们追问丑闻: 

  “余先生,阿Joe是Rave Party的常客,你对他滥用软性毒品有何感想?” 

  “听说他在厕格内造爱时被一名同志袭击,才疯狂还手?” 

  “此事是否牵涉同性恋的争风吃醋?” 

  “阿Joe是否有女朋友?他这回事,身为社会上有名誉有地位的你,会不会有点失望?” 

  律师赶至前,警方问他: 

  “余先生你抵达现场时,目睹余继宗的表现如何?知否对警员有所行动? 

  “。。。。。。” 

  他都保持缄默,一言不发。 

  最“恐怖”的问题在后头。 

  医生关上门,同他面对面: 

  “我们会为令郎作详细检查。他在派对中打伤的负心郎Chris,是感染爱滋的同志。并已承认,二人曾在厕格仓促发生过性行为。。。。。。〃 

 医生凝重地道: 

  “但在结果出来之前,一切只是假设。你或需心理准备。” 

  又问: 

  “令郎把你打倒在地上,他的血液也许沾上你的伤口?。。。。。。” 

  余景天在商场上运筹帷幄,精明能干,他富甲一方,气派十足。进出都是向他低着头的人在伺候。此刻,他象个浑身血液被抽走的行尸走肉,空洞而萎靡。四十七岁的盛年,如同九十四岁一样衰老。 

  “什么?” 

  他惊惶跌坐,一脸茫然。 

  “你说什么?医生,你再说一遍” 

  他双目发出三岁孩儿的恐惧、无助和天真: 

  “我可是听错了?” 

  他大半生的奋斗、财富和希望,一夜之间,毁在自己心爱的儿子手上?他没做错过什么呀。一定是听错了。 

  继宗确是他的命根子。精神寄托。 

  出生时难产,母亲因而死去。这被救活的婴儿徒具一双大眼睛,只得四磅,气如游丝。余景天万分悲痛。把爱妻之心都集中他身上,不但疼爱,甚至溺爱。事事顺从,不敢拂逆。 

  小时体弱,吃药吃人参长大。 

  极度任性,用人每两三个月换一个,也不称心。 

  每回发病,浑身出红斑,都把家中一切贵重物品砸烂,无人可以阻拦。几个康乾年间的古玩已成碎片。 

  倦极倒地,惨痛的折磨又楚楚可怜。父亲的心也裂作碎片。 

  看的医生,尽是城中最贵最出名大国手。 

  怪病时好时发。以为继宗不祥。他让一位半退隐江湖的占卜师给算了一下。 

  八十三岁的董大师,因白内障,视力不清。他摇了摇头: 

  “哎,你顺着他,以最好的待他,要什么给什么,看看可否化了。” 

  “‘化了’甚么?”他问。 

  老人不答。良久,只道: 

  “还债呀。儿女都是来讨债的债主,不是么?”  老生常谈。 

  “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来世界,今生作者是”,这种因果命理,听得耳熟能详。 

  但余景天是高科技电脑化时代的杰出人士。有些东西完全没有科学根据,亦不能精细分析,无从稽考,以讹传讹。人们竟还迷信了数千年? 

  他不以为然。 

  心想:我白手起兴家,半生没作过什么恶。爱妻也本性善良。怎会生下恶儿? 

  妻子曲紫妍,是外省人。他第一个女人。 

  怎么认识的? 

  那一回,余景天还是个大学生,半工半读。匆促去补习途中,过马路与一个女孩相撞,女孩扑倒,一辆汽车驶来,他不假思索,把她抱起往外滚,避过意外。 

  曲妍紫吓得脸色青白,在他怀中好一会儿也不能言语。只望定他,没眨过眼。。。。。。 

  一双哀怨的眼睛令他倾倒。 

  这哀怨的眼睛,我似曾见过。 

  或者,这便是缘分。逃不掉。 

  一切进行的很顺理成章。曲紫妍是个冷淡不爱说话的女孩,认识他时才十七岁,然后默默成为他的女朋友,跟着他,不生二志。好象“非君不嫁”似的。不知为感他救了一命,抑或懒惰的不想另有烦恼。就这样吧。 

  交往多年,余景天结婚了。 

  夫妻之间不算热情。曲紫妍总是淡淡的,一切由余景天主动。小鸟依人。 

  后来怀了继宗。。 

  那年余景天爱妻情切,陪她入产房。 

  本来还是好好的,谁知生产时,胎儿忽有异动,头部乱摇,出不来。产妇大量出血,大限将至。余景天见到鲜腥的血如迸堤而出,孩子有闷在里头,震撼得失禁。几乎没昏过去。但两个只能救活一个。 

  医生看着他一秒钟作决定。他痛苦地。。。。。。 

  曲紫妍象个白纸人搬,咽最后一口气。她说些奇怪的呓语,是余景天至今也不明白的。 

  她淡淡一笑: 

  “爹,为了把你生下来,我才来一趟,忍受着。。。。。。好了,现在我死而无憾。。。。。。” 

  他想,她神智不清,把人物调乱了,言语混淆了。她的意思应该是: 

  “Daddy,为了把他生下来,我才来一趟,忍受着。。。。。。好了,现在我死而无憾。。。。。。”  

  曲紫妍,他心爱的女人死了,孩子活下来。是她的一命,换回他的一命。 

  自此,余景天把继宗看作心头一块肉。 

  他还有个不可告人的秘密,自从目睹产房的恐怖画面后,已成为他的梦魇。他面对女人,丧失雄风。“不举”的羞赦,难以启齿,这是人生最大的乐趣呀!他失去了?不是“生理”,而是“心理”上障碍。 

 但除了这个遗憾,他的运气却大好,眼光独到,投资获利,身价越来越丰厚。 

  儿子来讨债? 

  才怪。是继宗脚头好,夺去了母命,从别一方面还给他才真。带来数不尽的财富,以作补偿。 

  他对儿子溺爱曾招来布局绑架。十岁那年,司机联同贼匪劫走继宗。余景天急疯了。 

  整整三天,没吃进一粒米。 

  绑匪那头的电话,传来继宗的哀哭: 

  “爸爸。。。。。。救我。。。。。。” 

  他心痛心伤,无法形容。亦迸出急泪。 

  没敢报警,付出了一千万赎金。 

  只要爱儿无恙,平安归来,就放下心头大石。钱算得了什么?何况,下一状生意便赚回来了。 

  所以,儿子是来还债的吧? 

  他唯一的牺牲,是为了不让儿子难过,也为了内疚,更为了他的“遗憾”,一直没有再婚。欠缺完整家庭的温暖。 

  他只交些为了钱,可以忍受他,讨好他的“女朋友”。 

  想不到十七岁青春期少男,衔着银匙出生,也长的俊俏柔情,若考得车牌,礼物将是法拉利360,他却只交“男朋友”。 

  生活那么縻烂、颓废,还染上毒隐。前景黯然。 

  还有可能感染爱滋! 

  儿子尚在梦中。 

  隔着玻璃,一切象个噩梦。但噩梦会醒,吁一口气,回到现实,重新做人。 

  而他的“现实”,根本就是噩梦。他丧偶、不举、清盘、破产、众叛亲离、一无所有。心爱的儿子将失去,绝后,自己孓然一身,甚至也有可能。。。。。。 

  “究竟我做错了什么?” 

  他在寂静中向天闷吼了一声。打开病房的门:“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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