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碧华作品集-第18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山” ……等等。全靠约瑟夫指点和关注,我不但明白一切暗语,工作得上轨道,
且很多熟客,也是他弹给我的。
七时收工後,我给他洗头按摩,他为我修面。我真感动。因为他是最红的。很
多打扮得妖娆娇媚的客,宁愿等两叁小时,也一定要他。我看得好不妒忌。我就是
吃亏在“有柄”。
心事重重,也不知向何人倾诉。妈死得早,我的继母又不喜欢我。自从她生了
珠珠後,更加不放我在眼内,爸老来得女,也只顾给他买漂亮的衣裙。她幼稚园入
学那天,还得到一个粉红色的大书包,和一整套哈罗吉蒂的文具,美艳不可方物,
媚眼如丝地上学去。
他们偏心,把一个“外来者”看得如珠如宝。全部都是贱人。
不过我是不愁寂寞的。我有一个契仔,他是二楼牛师奶的儿子,今年四岁,他
出世时,我刚出粮,送了一张粉蓝色的薄毯给他。牛师奶一时兴起,便让我契了他,
我叫他牛仔。
牛仔虽名牛仔,可一点不牛精,他的粉脸白透红,双眼黑如点漆我从未
见过那麽黑的眼珠的,毫无机心,善良纯真,令我不必防备,全力钟爱。一有空,
便抱了牛仔进我房,给他好好打扮来欣赏。
我买了一套化妆品,有面膜膏、护肤乳霜、唇彩、眼影、止汗水、古龙水,还
有绯红的 胭脂。买一套,可获赠一个粉红色的手挽袋,比珠珠那个还漂亮。当我
又给牛仔添描容,教他斜泛眼波时,蓦地,门被粗暴地踢开了,“你这衰仔,搅什
麽鬼”原来是牛师奶向我爸爸告状,揭发我的勾当。
她一把抱走牛仔,不停地咒骂,“死人妖,病人妖,害人害物 心理变态……”
爸怒不可遏,疯狂地随手拿起甚麽,就把甚麽砸在我身上背上,一狠狠地骂
“真是前世唔修,你去死吧,免得眼冤,当我没生过你这衰仔”
最後,他还哭了起来,且哭得十分难听,好像一头发风的狗。我也哭起来。
——他不明白我。他不明白我。
他老泪纵横,突地跳起,拎一张椅狂砸在我手上,一阵麻木、剧痛,几乎晕过
去。
泪痕未乾,我独个儿去看医生……
虽说痊愈了,但月内每逢下雨天,也隐隐作痛,时常覆诊,与医生相熟起来。
他年约四十,沉默寡言。当他知悉我是被爸打伤时,对我也很同情。我如获至亲,
全盘信任。
在一个下着微雨的早晨,我是第一个病人,见他闲着,而空气中的凉薄又叫我
莫名伤感,我幽幽告诉他 “我想做女人”
他见惯世面,不露半点惊讶,还和我聊天。聆听我内心的秘密。
後来,我央求他给我注射女性荷尔蒙,他不肯,我在他诊所泪流满面。哀求他
“医生,救我” 他拗不过,终於便成全我了。最初每叁个月注射一次,收费在一
百元左右。
後来不成了,差不多每月便光顾他。
我还在旺角的小药房买避孕丸和胎盘素。一天一天的,我“发育”了。我发育
得很好,胸部最令人满意,渐渐膨胀,充满弹力。日间上班还是穿男装,夜里兴致
勃勃地换上一SET 的肉色通花胸围和小小叁角裤,有说不出的舒服和快乐,由於使
用健之美健胸膏来按摩,又服食美乳素,後来索性不戴胸围,只穿T 恤,挺身而出,
跌宕有致。
吸引男人注目,不知有多得意。二十五年来从没那麽高兴过。渐渐地,附近的
居民都开始留意我了。
相信是牛师奶那贱人散布出去,而我爸那贱人肆无忌惮地骂街,加上继母那贱
人在任前人後又不让我接近珠珠,所以大家都知道了。常来偷看我。既已豁出去,
便也不介意了。
身材太好,纤腰只有二十四寸,令我引以为傲,看看那批女人的士啤呔,侧面
有如史诺比,我便掩嘴窃笑。
有时,我也爱涂脂抹粉了,匀上一抹腮红,娇俏可人。避免体毛有碍观瞻,还
使用市面新兴的脱毛纸,贴在腋下或小腿,扫匀之後用力一撕,毛便随纸脱落了。
乾净、迅速,一点也不疼,比膏或热蜡好得多了。打扮停当,上到街时,街口士多
的崩仔强便会对我眼睛色迷迷,我爱问他“今天好看吗,”他把握上下打量,说一
句“普通啦。”我便生气了,马上回去,重新更衣。还细意用摩士把头发蜡起,拈
几根刘海,轻轻作不经意状垂在额前,喷上水,再亮相去。
直至他忍不住也夸我漂亮时,才扬长而去,哼,烦死这贱人也好。上个月爸煞
有介事地告诉我,“你姑姐由纽约回来探亲,我们去吃填鸭,你那天要出席,知道
吗? ”他已有好一段日子不根我交谈了,这样叮咛嘱咐,无非是不想姑姐得悉我
们之间的不快。我懒懒地答“好吧”。
他再也不作声,转身而去,但又马上回头,严厉地吩咐“穿得正常些,别不叁
不四的去。家丑不出外传。你记得穿回男装”我不高兴他这腔调,好像我十恶不赦
似的。我又没犯法,也不侵犯他人的自由,甚麽“家丑”真是伤透了自尊心。我别
过脸去“我爱穿什麽便什麽”。
他又气得发抖了。他每次与我面面相觑时,都气得像个烟囱,冒出乌烟,抖个
不停。
没一次好脸色。令我情绪不安,神经紧张。必要紧握拳头,强行镇静。一紧握
拳头,我那曾受伤的手,会隐隐作痛了?这是甚麽父子关系呢? 好不心酸! 他
几乎直指我眼睛“那你不想去,我告诉姑姐你走了,不回来了。白养了廿五年,没
眼屎乾净盲”。
我跌坐床上。
犹幸约瑟夫对我始终那末好,他爱我如同爱妻。我把一切悲欢得失都托付给他
了。
每次他要我之前,我都会煮一顿好菜给他吃,还煲牛腩汤,好使他威猛些。
但,谁知会不会地久天长呢?
只怕见异思迁。只怕色衰爱弛。那麽多贱女人,总是向他放电,自动粘贴。万
一他不要我,我还有什麽指望?
我已众叛亲离,无地立足。每次瞥到他俊郎的俏脸,一定内心挣扎一番。啊秋
扇见捐,我会成为一柄秋後扇吗? 晚晚思潮起伏,不喝酒是睡不着的。
我还试探他情之真假。走到发型屋对面,拨电找他,尖着嗓子撒娇“约色夫,
你不知我是谁,我很喜欢你,天天在街角等你收工,好看你一眼才回家,我连做功
课也没做。
……谁,你不必理会,你肯见我吗?我甚麽都答应你……。“他竟没有
严词拒绝,竟没有! 可见还是不够坚贞。我十分痛心,忐忑不安地胡乱搁上听筒。
夜里放着唱片,听一首张国荣的歌,叫做“不 GUY的风”,真是如泣如诉,如
怨如慕呀。就在这一刻,我下定了决心回政府医院申请变性。不能失去他,不能失
去我的身份,失去我的自尊。空虚的身子,饱满的爱情,是的,我渴望着“新生”。
我不唤祖儿了,虽然这也是个男女通用的名字。我会改名“爱媚”,我将比世
间一切的爱媚更懂得爱,更爱得媚。明天。啊,我已急不及待。
明天,一定得问他“我像不像女人”。
一滴清泪缓缓地轻柔地悬挂在腮边。
算帐 「李碧华」
迷糊地张开倦眼,头脑浑沌一片,尽是灰色、黑色、白色的星云。他不但头痛、
骨痛、全身都痛。——心更痛。
我是谁?
我在哪儿?
只见周遭都是白衣人。木着一张脸,匆匆走过。
他嗅到一阵药水的味道,是消毒药水。消毒药水比毒药还刺鼻。
他扶着墙,慢慢摸索前行。
难道这是阴间?
是一道长长的走廊。白色墙,白色门。走廊一端的灯没有亮。这头比较光,他
沿着灯光上了一层楼梯。
就在三楼转角处,碰到一位老婆婆。她步履蹒跚,也是扶墙缓走,不知身在何
方。
他问:“阿婆,这是什么地方?”
婆婆也有六十多了。穿一套对胸的唐装,破为陈旧。全身乏力地,只看了他一
眼,没有回答。忽地再看他一眼。他开始疑惑,用力回忆,难道这是阴间?
走了几步,抬头一看:
“深切治疗部”
是一家医院。——他为什么被送进医院了?闭上眼睛,再苦苦细想。这时痛楚
又来侵袭,骨头仿佛都移位。
有两个护士推着有轮的小车子走过,看来是给病人药吃。
“醒来没有?”
“晚上李医生巡房时还没醒来。”
“女的没有来过?”
“不肯来。听他妈妈哭,根本不在乎。还说:谁叫他真的去死?不关自己事。”
“现在的女孩也好狠心。”
“是男的纯情看不开,怪不得人家。”
“要真的一生当了植物人,也有点冤枉。都要毕业了。”
“为情糊涂,成绩再好也没有用。”
他正想把木门推开,一看究竟。
那个老婆婆又走近了。——她竟把身子一拦,不让他进去。婆婆佝偻瘦弱,象
是长年受重担,背有点驼,脚有点弯,看来似只有四尺多高。身子软软的,又怎能
把他拦住?他烦了:
“阿婆,你这是干嘛?医院又不是私家地方,你为什么不让我进去?”
“呀!呀!”
唉!是个哑巴。算了,他闪身内进,见到一个人。
那是一个青年男子,半身捆紧了绷带,也插满管子。他睡得很安祥,虽然憔悴、
苍白,但呼吸匀顺,不问世事。病人的名牌写着:“苏志安。”
他低喊。原来这个人是他“自己”。
他再仔细察看躺在病床上的人,一条左臂用戒刀刻下了:
“唯独你是不可取替。”
那串红字,霸占了他的手臂,也霸占了他的生命。
他终于想起了……
自从去年YOYO辍学之后,他的成绩低落了。每天,她那长发,和香草护发素的
味道,总是成为他与功课之间的一只魔爪。而他的手,却有难忘的颤动。难以自抑。
安仔家境中等,考试平均分是全级第六。他选理科,还替两个初中生教习英数。
但YOYO,她念不上,辍学后,有人说她在卡拉OK当伴唱,是“金鱼”不是“木鱼”,
——但,亦有人说,她已出去跑私钟了,在尖沙咀接四、五、六十岁的日本客,
“校服诱惑”。
YOYO之所以要“踏足”另一世界,因为她自某日,参加了地下RAVE PARTY,开
始吸“冰”。
她不是不知道同校比她高班的安仔喜欢她。——给他最大的奖赏是让他隔着胸
围和内裤,抚摸了全身,她喜欢听到他急促而自制的混浊呼吸,终于……。 他的裤
子湿了。
后来,安仔到尖沙咀找她。在她的客人跟前求她。客人嫌烦发火,改叫别的女
孩。YOYO因他坏了衣食,又得向伟哥交待,也火了,便斩钉截铁地,在繁华兴旺的
闹市中,人潮之中,大嚷:
“我不认识你!人情还人情,账目算分明,谁给我一千五,我同谁做。”末了
又抛下一句:“不要再找我了!你去死吧!”
YOYO知道,自己“一日跑钟,一世跑钟”。虽说马夫安排接的是日本游客,但
他们又老,又肥,又秃头,还有虐待狂,甚至有隐疾。YOYO“学生妹”形象,大概
只可用两三年。一到二十,就残得再也没有人相信。她青春的只是“年纪”,而不
是“身体”。——每次洗澡,她都发觉自己是一块腐烂变形的肉。
只有安仔那么笨,还肯隔了一层去摸。“决绝”也许是更大的奖赏了。
他太笨了,痛苦的思念和歌声折磨了一天。
“唯独你是不可取替。”?
他从十八楼跳下来……幸好,他没有死,重伤,脑震荡,魄散魂离。
如今,他找到“自己”了,他“觉悟”了。一个人要开心,不能依赖不爱你的,
或不可靠的人施舍。不能勉强。
安仔一步一步向病床走去,他要重新做人!
忽地,有人猛地扯住他的衣衫,还死命缠住双腿,无论如何,不让他过去。一
看,又是那老婆婆。不知哪来的蛮力。他忍不住质问:
“阿婆你真不讲理,我同你互不相识,又无怨无仇,为什么你三番四次来阻我?”
“呀!呀!”她恶狠狠地盯着他。那凄厉的眼神,令安仔不安。吃惊又诧异。
“呀!呀!”
老婆婆用奇怪的叫声来“骂”他,“控诉”似地,还竖起十只指头挥动。马上
又扯住他不放,生怕他有一线生机。
他嗅到她身上有股怪味,是垃圾的味道,动物大小便的味道,又脏又臭。
“阿婆,你好放手了,如果不是你年老,我就动粗了!”
“呀!呀!”
她仍固执地,不忿地,非要与他纠缠下去。——在一个植物人的旁边,僵持着
……
“深切治疗部”门外,正好有个警察来签簿,和取报告。
他问护士:“醒来了?”
“没有,刚才动了一动,以为可以醒,但仍昏迷。”
“那个拾荒的老婆婆,”他道:“救不活。”
“哦,真无辜。”
“她俯身捡几个铁罐,冷不防有人跳楼,还是个小伙子,把她击中,压在身下。
那么瘦弱,当然受不了,一地是血,我们见到也知凶多吉少。”
“幸好她垫一垫,跳楼那个反而死不了。”
“老婆婆原来是个猫痴,家中养了九只流浪猫。等她不回,都饿得惨叫。”
“谁替她照顾小猫?”
“谁可代替她?大概得人道毁灭了。”
但在病房内,——想死的安仔,懵然不知欠了不想死的十条命。他总是不明白,
老婆婆似有戴天之仇,极不甘心,拚尽全身仅余的力气,要同他算帐。
情海中浮沉,人世间意外,很多时,是无帐可算的吧?……
[本文选自李碧华所著《逆插桃花》(怪谈绘卷第3 卷)。天地图书有限公司
出版。作者简介:记者(人物专访)、电视编剧、电影编剧、舞剧策划、专栏及小
说作者等等。]
夕阳杀手 「李碧华」
阿龙失业已经大半年。
他的朵好响:「铁胆龙」。凭一身拼劲杀出血路,扎职只花红棍。後来,以神秘面貌行走江湖。他对上一份职业是「杀手」。
九七年香港回归,经济衰退,他过大海,在澳门做买卖。那时亦算黄金时段,生意多到可以拣job,难度不高的,他不屑做,都让给其他兄弟赚些外快。九九年澳门回归,当局高姿态「镇压」……。过程如何,各位可在大小报章或电视上看到。
总之,阿龙下岗。到了二000年,加人失业大军。
他很不甘心,自己也是一条好汉,难道去申请综援吗?而这个行业刀头舐血,三更穷、五更富,说时迟那时快,他竟然接不到任何order,无工可开。
这天,他在报上看到三版全版广告:
「人材争夺战」
是一间新上市的公司,招聘各方面「人材」,十分吸引:——
即时加薪
大量福利
保外培训
奖金制度
制订职业前景计划
而且年龄、性别、学历、工作经验不拘。上班时间自由。只要求「独特性格」、「一技之长」、「身手矫健」、「刻苦耐劳」、「头脑灵活」、「深人社
会」。阿龙想:「以上都是本人强项。」
他到了中环一座非常雄伟的商厦顶层见工。每日派筹365号,他的interview时间是下午四时五十二分。这公司的制度先进而人道,不必排长龙造势,只消准时报到,可见很务实。
阿龙百无聊赖,到茶餐厅奖赏了自己一个牛扒餐,看完两份报纸,挨到够钟,便上去人事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