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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李碧华作品集-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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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结果是:他住在我深水埗的家来,草草结了婚。 
  我的包租人是面包店的老板娘,她见耀宗一表斯文,也很合眼缘,不加租,作为一份人情。婚后也安定和洽,他对我好。 
  虽然我们要与包租人分用浴室,厨房,但起码不是“公共”。 
  我的房间,一个人住没什么,两个人篆…。别人用豆腐润来形容斗室,相信是指我这种。——好象一打开房门,便要跳上床去。 
  露台搭了间小工作室给他抄剧本。他开着录音机,听听那些贵人事忙的高层人士讲一大串对白,自然努力精简之,变成白纸黑字。 
  录音机说:“三郎跑进竹林去,扯着如花的手,哀求她留下,三郎讲一些过去的恩怨让它过去,我们的时间不可以浪费在记恨上之类。你们自己执生。然后如花反手一掌掴在三郎脸上……”真分不清这是什么年代什么地域的故事。反正观众会看,电视开着,是免得室内寂廖。 
  耀宗爬格子,他在潜心工作,工作中的男人特别地好看。也许不久之后,他就可以自己写剧本了。他觅到晋身之阶,气色上佳,适合传播行业的芳菲世界,他真是越来越好看。 
  我在饭后洗过碗,便晾起衣服来。胸围,丝袜,底裤——男庄和女庄的,棉质的恤衫……。衣物湿淋淋的,一赘到地,负债累累。滴滴答答在哭泣。我再扭一把,情况好多了。 
  后来,我坐到床上去,从小纸袋中拈柠檬和嘉应子来吃。一边想:“一件湿衣服的感觉是负债累类。”希望他有机会让他笔下的主角讲这句对白。 
  ——忽然电话响起来,他跑过去接:“喂——怎么要你催?——还没有呀——你再催我交不出——”讲电话的声音细到五步之内听不见。 
  电话的另一端,莫非是熟络的人?只要看他讲话的神情,另一端,是什么人。 
  如果那是一个男子,他的声调不必降至喁喁细语的地步。如果那是一个不熟络的女人,他就更会放大音量以示清白。 
  但他也很有分寸,也许是将心比心,很快收线了。 
  我放弃深究。 
  我已经成为“发妻”。 
  这宗小事不致成为我心理负担,反而胎儿,成为生理负担。 
  他在我肚中四五个月,一天到晚携带他上路,加上那个盛满百科全书样本的袋子,不啻百上加斤。 
  有个晚上,累的奄奄一息,刚入睡,我便见到一个物体向我招手。 
  他在游泳池中游泳,用一种乱划的方式。 
  他很小,远远见到我,便箭一般飕飕向我游来,载浮载沉,他朝我闪闪眼睛。 
  我见到此物身上穿一件鲜红色的背心,面目模糊,忽然间伸手把我扯落泳池中。 
  我不会游泳,拼命叫喊,水自四面八方将我埋没,无力自拔。我一想到自己是个孕妇——我便惊醒了。 
  一身湿透,分不清是梦中的水,还是汗。我恐怖地艰辛地在黑暗中爬起来。 
  耀宗也被吵醒了。 
  “耀宗,我见到他!” 
  “见到谁?”他含糊地问。 
  “我的儿子。” 
  他给我擦汗,问:“哦,是怎样的呢?” 
  “他在游泳,穿一件红背心。” 
  “那么,这个梦的预兆是他将来会做救生员。但,你大概也不喜欢儿子做救生员吧?” 
  我发誓,这个秘密一生都不让他知道。也许他亦有诸多秘密,是我所不知的。 
  有时,自行招供的后果,只是有破坏没建设。 
  相安无事。 
  二人还相约吃午饭,他约了人交剧本,所以迁就他。在快餐店,一人一碟饭。 
  我见他随身有个大胶袋,好象去办了一点货。一看,是些食品杂物。 
  “是。多买了两瓶利宾纳。在这间超级市场买比别家便宜三角,”多琐碎。 
  “饮得多我怕了那味道。” 
  他有点不忿:“你不饮有人喜欢饮!” 
  我含着一口饭未吞,也懒得去争持:“小事有什么好争?” 
  他望定我,有说不出的矛盾。我未见过他用这中眼光望我。似我错,似他错。 
  “你做一个好老婆给我看,好不好?” 
  我低下头吃饭,好象全副心神都集中到那碟黑胡椒汁煎薄牛扒饭上面去。——为什么你不做一个好老公给我看?为什么我仍然不算一个好老婆? 
  失意的人特别敏感。 
  女人最失意,便是贬值。最贬值,便是不适当地怀孕。 
  我俩之间的旧欢,再也重拾不起来吗? 
  话题枯竭。但不,我要努力。我抓起他手腕,看表,放软了声音:“还有时间,你帮儿子改名吧。一天改一个,最后拣一个最好的。” 
  “对了。我还未warm up呢。” 
  这句话令我们两人都怔住了。 
  他只好努力地吃鸡脾。 
  他是那种人:先大口地蘸汁吃饭。鸡脾留到最后才吃。 
  见我望着他吃饭,又点不好意思,他只好解嘲:“小时候我妈妈常说,好的东西要留到最后才吃。” 
  我唯然长叹。目光投放至老远:“是吗?何以从来没有人如此教过我?” 
  吃完饭了,我便推椅而出。 
  “那么早?” 
  “约了一间学校的暑期课外活动主任,在西环。” 
  我站起来要走。 
  才几步,他叫住我:“儿子叫志坚,好吗?” 
  “好,”我回头:“——补我俩之不足。” 
  我跟他小着道别。一切都是玩笑。 
  然后,我坐地铁过海。开了一两个站,突然我反胃,呕吐狼籍。旁边那个八婆,五官扭曲,讨厌到不得了。幸好有人递了瓶驱风油过来。 
  是刚才那些黑椒汁的刺激吧。或是一些物体在我体内翻筋斗,我离开黄泉,钻上地面,有点乏力,倚在路旁小休一下。 
  只好挂个电话去改期。这么繁华的中区,要借个电话也不易,每间店铺都说他们的电话坏了。……直至交代妥当,我便回家去。 
  天开始热,还有数月儿子便出生了。如此奔波到几时?心灰意冷,只渴望一谁解千愁。钥匙插进去,咦? 
  ——门开不了,门被反锁。我按铃,没有人开门,一定有人在。 
  我竭尽全力,把铃按得震天价响。 
  一定有人在里头! 
  一定不会是包租婆,她去了看店。现在时间下午三点。 
  基于女人的顽强,我非要他给我开门不可。 
  门铃夺命地响,他死都不肯面对面了。 
  我没有疑团,这件事最明白不过。我可以让一让路,大方地,然后,晚上回来冷静摊牌。 
  但,我没那么做。我放他狗男女一条生路,谁放我一条生路?跑到街上,向对面的士多借电话,电话在彼端又夺命地响,他死都不肯接。 
  好。我凶狠地再接再厉,铃声一下紧似一下,好象舞台上追杀场面的繁弦急管。喧嚣霸道,万分凄厉。 
  士多的老板奇异地窥视我。 
  我的脸色一定甚为精彩。 
  你俩还可以有兴致吗?还可以吗? 
  难怪跑一趟超级市场,抱回一大袋食物,还有饮品。二人风流快活去,我绝不成人之美,冷冷地哼一声。 
  好一段辰光之后,放下电话。 
  我便站在楼下,等。站了好一段辰光。 
  一时之间,我误会自己化成一座望夫石。 
  终于,我见到她。 
  她不是什么电池珠,当然,女艺人看不上此等斯文穷小子。不过,但愿是电池珠,她们只逢场作戏。 
  但眼前这个女子,也是个斯文女子。中长的直发,扎成一根粗辫子,穿日本时装,一身麻白,白鞋,黑色短袜子。刚读完书,刚入电视台,刚邂逅耀宗,耀宗刚挣扎出头。 
  于这种情形底下,完全可以讲“爱情”。 
  少女遇到半沧桑的男人,男人半沧桑只为他逼于成为父亲。 
  他拖着她下楼她匍离开,我马上闪身迎上。一切昭然若揭。再多话,便象一部糟糕的电影,片首告诉你谁是凶手,片尾又再重提一次,把观众当白痴。 
  我瞪着他,双目为之出血。 
  我抓紧透爪。 
  一个孕妇,没资格在家好好静养安胎,还要为口奔驰,推销百科全书,现在,又精疲力尽地被拒与家门之外,只为她的男人避免捉奸在床。 
  我和他一先一后地上楼,进门,进房。 
  大家先等对方开口。 
  最愚笨的人也不会。 
  而人僵持着。 
  我冷冷地环视一周,四周略作收拾,看来一度沦为风月场所。 
  长此以往,我如何立足?他让她谁我的床? 
  我还要他干啥? 
  一不能爱,二不能被爱。我要一个变了心的男人干啥? 
  我儿也万不能认贼作父。 
  一阵无名火起,令我颤抖莫名。长此以往,我如何立足? 
  我背向他,强忍怒火,但,终于我徒地自大袋中抽出一张唱片,出其不意地砸烂它砸烂它砸烂它,方转身,如野兽一般冲前,连桌椅都绊不倒我。聚精会神。 
  义无反顾。 
  我冲向这个一生最憎恨的男人,用那三尖八角的破唱片划下去,他以手格挡,一下两下三下,血渐得我两一头一脸,点点如花绽放,如画。啊,我记起了,桃花扇……我用力务要划中他! 
  划中他! 
  陈隋烟月恨茫茫……。 
  我俩都在惨叫。不知道谁伤得较重。 
  但耀宗,他不会死,我无力要他死。只可以肯定,他的脸,自此不再是从前的脸! 
  我与他厮杀,自房至厅,所向披靡,满目疮痍。所谓“血战”,便是这样。 
  ——不过,到底我体力透支,还有,也许,在我心底里,仍然,有几分,爱他。 
  也许,仍然。 
  当他在我身畔,在我身上时,我不是不爱他的。 
  就当他倒伏一角,脸上手上淋漓地淌血,慌乱地喘气咻咻时,我想起了我俩的初遇,约会,互相传染伤风。他试了两种药丸,然后才让我吃他认为较有效大的那种——但他转头把这些招数施展于另一女人身上。 
  不不不,我对他并没有半分爱情。我恨不得杀死他,只因胆小,成不了事。 
  我真是个没用的人。干不成任何一种大事。一切都小眉小眼,自己回首一看,也觉羞耻。 
  我是多么的平凡,无用。 
  学历是中学毕业。 
  家世是孓然一身。 
  年龄是廿三。 
  职业是儿童百科全书推销员。 
  爱情生活是反目成愁仇。 
  身份是孕妇。 
  罪名是蓄意伤害他人身体。 
  经过各界的调查,分析,判决。我的心理欠正常,携带了仇恨做人;我的身份欠正常,需长期监护,直至孩子出世。判入册三年。 
  他们给我一个静坐常思己过的单位。叫做大榄“女犯惩教中心”,即是监狱。 
  由于我怀了孩子,不用钉仓。我被困在另一建筑物内,一共有四个孕妇,一人一床,定期检查,待产。 
  是。我锒铛入狱。 
  我听到钥匙声,一重两重三重的铁闸开了又关了。——一切,因我那天一串钥匙引起。 
  出来埗到,有怀有身孕,她们编排我一些轻便的工作,有时叫我到厨房切菜。 
  记得头一晚,我很努力地入睡,睡不着,起来亮灯,突然省起在这里,我并没有此自由,又翻身再睡。终于含糊地入梦。 
  刚入梦,被推醒了。一时之间,不知身在何处,我是睡,孰令致此?不想起床,突然省起来在这里,我并没有此种自由,只好爬起。 
  很快适应了。 
  随时有命令:穿衣,脱衣,禁声,排队。 
  晚上,集体吃过饭,大家可在饭堂看一阵电视。电视上正放映着博彩游戏幸运观众转动两个轮盘。两个轮盘分别写上银码和各国货币名目,他转到一千元。 
  大家漠然地看着他人博彩。 
  有个女人坐在我身旁,用近乎低吟的声音同我说:“其实我不想这样的——”她好象求我原谅,我无限的内疚。 
  真烦,谁又想这样。 
  旁边有人插句嘴:“得了得了,不用日夜挂在口边啦。” 
  她继续找人诉苦,祥林嫂一样:“他们怎么戴得惯假手?他们太小了。怎么晓得用铁钩钳东西?” 
  “用用就惯了,最紧要是不痛。”有人答。 
  “我自己的伤口发炎,很就还未埋口,不知道我儿子埋口没有?” 
  周围人似已听过七千遍,一点也不觉新鲜,一点也不难过。间中有人为电视节目紧张,低喊:“美金!美金!人民币!人民币!”但明显地为人看管,不敢造次。 
  我回头看看这个借诉苦为发泄途径的姐妹。听说她与好赌成性的丈夫狂吵,盛怒之下,一刀斩掉儿子和自己的右手相谏。 
  当她一刀斩下去时,她怎样想? 
  也许她因爱儿心切,想斩死他,以免丈夫日后再娶,后母刻保她又不忍心正中要害,所以斩手,伤口大,流血也流死他……她不是恶毒的妈妈,接着她把自己的手也斩掉了。 
  后来警察在现场拾回两只断掌,马上急冻入药,医生竭力驳回,不过因为神经线已断,肌肉可以缝合,但筋脉无法还原。 
  所以——我在看完电视,排队回房之前。才瞥她的右手一眼,手早已没有了,是一只生硬的,带哑哑虾肉色的假手,惭愧地倚凭在大腿旁,动都不敢动。 
  这是个一生一世的惨剧。触目惊心。 
  怎么剁得下去? 
  母子是那般骨肉相连。 
  母子。 
  所以她象小说中的祥林嫂。镇日向不同的人提及她的罪孽,鞭挞自己,看看可否减轻几分——谁令她犯罪?做女人真惨。 
  坐牢的女人,何以坐牢?说到最后,都因为男人。 
  间中,有个装作参透世情的姐妹,指着我的大肚子说:“生孩子?我才不肯为男人生孩子。我奶奶不喜欢我老公当差。我老公不喜欢我做鸡。我不喜欢为他生孩子,完全没有首尾。” 
  但我没有问她何以入狱。我怕人问我。——我怕人问我。 
  每人都有一个故事。 
  正如睡在我右边床的女孩,她很年轻。臂上纹了一只燕子。燕子下面仿佛有一个名字,但她又选了较大的花样,好象是蛇,盖上去,名字模糊了。但无法一笔勾销。 
  “她们叫我做‘雪姑’”她说。 
  我毫无兴趣。日夜埋首织小小的毛衣,粉红的粉蓝的。除了我儿,一无所有。 
  是另一些八卦的女人耳语告知——世上永远有八卦的女人,连监狱中也不例外;且监狱中特别地多,因长日无聊,在禁制下,也捺不住天性。 
  雪姑自十七岁起已是女院常客,放出来之后久不久进去一下,比自己的家还要熟络。吃皇家饭吃至成年。她之所以叫做“雪姑”,是少时约了气个男友大被同眠,还拍了照片留念。自封为“雪姑七友”。 
  她的经验丰富:偷窃,打架,持械行劫,淋镪水,黑社会分子……父母乐得交给社会管教。这样的人我不愿交。 
  ——但她此刻也在细意地编毛衣,为肚中的小生命。是潜伏的母性令她判若两人。 
  医生来巡房检查。问她:“你妈妈来探过你了?” 
  “呜。” 
  “肯见她了?” 
  “呜。” 
  “不要再同妈妈呕气,孕妇心情不好,孩子将来会丑样。” 
  我拿起位完成的小小毛衣在我八个月的肚皮上比划着。 
  医生过来,笑了:“不是这样比划。婴儿的头部最初向上,满满倒转,到了八个月左右,即是现在,他的头已经在下了。” 
  我不笑。 
  说到底我没生过孩子。——我只死过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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