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碧华作品集-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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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一身血污,皮肤因严重受创,都斑澜剥落,露出粉红
色嫩肉,和一些黄白的脂肪和骨头。头发、眉毛都焦了,一支眼睛半甩挂在眼眶边,
再活动,它会滚下来。
好脏,好腥。。。
女孩直勾勾地盯着他:“还给我。”
“什么?”
“还给我!”她哀伤地说:“我找一整天,急死了。原来在你这里。”
她伸出瘦小的手,指着花袜子:“是他送我的。还给我!”
董志希发现她的手腕手臂滴着血。
他明白了。他曾随手拾起来捂伤口的袜子洗好了,干了。
“你何必为一个不爱你的人,弄成这样!”
“他说”女孩凄然一笑“你喜欢割那儿就割那儿吧,痛的是你自己。”
董志希把东西还给她。他望望她的脚——左边穿上了一支花袜子,历边模糊了,
他的下半身,看不分明。
他首:“你连生命也没有了,还要一只袜子干么?真傻!”
“那天我生日。”女孩沉醉甜蜜地回忆:“十七岁。他送我这对花袜子好漂亮。
我很开心,马上把旧的脱掉换上新的。他脱掉我的衣服。我们上床了,我的第一次。”
“他知道你这样子吗?”
“他在警察跟前呼冤‘阿SIR ,关我什么事?我不爱她,没有罪呀’——他同
BIBI一起来,BIBI是谁,又关我什么事?”
“你扔掉它吧。”
女孩不发一言,穿上了,终成一对。
志希问:“你叫什么名字?”
“可乐”
“可乐?”
“可以快乐便快乐。”她准备上路:“如果他不让我知道,我情愿永远永远不
知道。”
‘等等,等等!’他急道:“我给你做最后的告别表演。‘他把绳子,礼帽拎
出来,把魔术表演一遍。逗得她开心点。
女孩微笑,给足了面子。——她是一个“沧桑的小朋友”,怎相信绳子会得延
长?它该那么短,就那么短。
女孩在门缝消失了。临走,她轻道:“对不起。”
董志希扔掉道具,颓然地倒在沙发上。对不起?——她为什么要道歉?
凌晨六时半,两个电台都播放晨早新闻。部分新闻是昨日的旧闻。
报告员不带任何感情地报导:“昨日下午五时半,安宁新屯发生煤气爆炸,一
名十八岁女子怀疑因失恋自杀。趁家人外出时引爆煤气,现场一片凌乱、门窗严重
损毁。两名住客受伤。警员及消防员接报到场疏散。一名无辜途人路经该处,被一
块高空附下物击中头部,送院急救,延至今晨六时不治——”
他明白,掩眼法终有一刻被拆穿。
最后来到K座 「李碧华」
叶嘉是一名〃街头摄影师〃那是说,她〃不务正业〃。
在辞职当个自由人之前,也曾受过一点委屈。因为她没想过会〃沦为〃狗崽队。以叶嘉对摄影的热爱和心得,当然可以成为一位灵活捕捉人物动态的优秀〃狗崽队〃员,本来这也是一份工作吧。
但她有点不忿。近日杂志人手紧张,她被临时抽调去做一宗新闻。
日日夜夜与另外两位同事守侯在城中那一天不出风头便出红疹的名女人楼下,跟踪她与男人的地下情。说是〃地下〃,其实也在名女人算计之中,铺排好什么时候〃被偷拍〃,什么时候耍花枪,在读者感到烦闷之前马上制造一些花边见报。
〃听说她又交了新男友。〃狗崽队私语。
〃但不是说某君用五十万包一个月吗?〃
叶嘉觉得这是对她六年摄影经验的最大侮辱。
自己和行家再无聊,也不能成为一个只拥有虚名但对社会毫无实质贡献的女人的附庸。他们也年轻力壮,有一技之长,为什么时间白白在停车场、街角、名店、大厦管理处外浪费掉?他们是社交娱乐圈鸡毛蒜皮小事的扬声器、内窥镜、三流特务?
叶嘉辞工的那天,她的同时都认为她意气用事,太傻了。
〃而且,你已没有固定的工资。〃
两个月后,她才找到一份〃散工〃。在街头摄影。她帮一位作家做这本书:香港的老照片,配合时代变迁后的新貌对比。她依据〃老地方〃,拍摄〃新面目〃,作家发掘一些故事。这本书,大概不会畅销通常由政府资助出版的,〃有意义〃的新书,便是这种。
叶嘉的〃景点〃遍布港九新界。
但这个PROJECT她做得很开心。她在伦敦(是加拿大东部的'伦敦',不是英国的'伦敦')五、六年,香港变得她也不认得了。
某个星期一,下午,她遇到一个奇怪的男人。
他在地铁上环站出口跪着。身体前后各贴着两大张〃寻人启示〃纸板。
写着:
〃寻人湖北至爱范金花 阿成〃
这个男人戴黑框眼镜,衣着普通,老土。身上还带汗味。他跪着似有一段时间,围观的人在指指点点,窃笑。
男人不断叩首。是一块叩头的〃三文治〃。
叶嘉基于本能,马上找个角度拍了两张照片。
之后,她去拍摄〃西港城〃。那是由一个街市改建成的商场。
半小时再回到地铁站,男人还在。额头倒叩得有点红肿了。
作为〃前〃狗崽队,叶嘉很自然地便〃访问〃他。
〃你找这个范金花是什么人?〃
〃是我最心爱的女人!〃
〃她在香港吗?〃
〃我在湖北认识她的。我终生不会娶另一个了。我最喜欢她,她也最喜欢我。但已经找不到她了。〃
他又强调:〃我上过湖北呀。听说她嫁了人,还来了香港。〃
〃吓?〃一个〃旁听〃的阿婶马上有反应:〃人家嫁了你还到处找?〃
〃我不信。她会回心转意的!〃
另一个女人很母性地教训他:
〃你就不对了,大丈夫何患无妻?怎么可以破坏人家的幸福?你另找别人把。〃
〃我不会另找人!〃男人固执得声音也急了:〃一定要当面讲清楚!〃
叶嘉问:〃你打算怎么办?〃
〃我会逐个地铁站下跪,引起她注意。早几天我已在西湾河跪过了。〃
〃这样没有用。〃她说:〃你应该找传媒或电视台帮你,狗崽队会把八卦消息发出去〃
还没说完,叶嘉失笑。这个男人?quot;笨〃了,优点滑稽,还不知是不是一些〃整蛊〃游戏,利用过路人的同情,偷拍下来,做搞笑节目环节。
又,会不会是某〃领袖课程〃,挑战个人的胆识和自信?因为他们〃训练〃项目之一,是出轨的行径,例如衣冠楚楚的男士跪在鹅径桥打小人,或行政经理到街市卖鱼,增加面对〃群众〃的勇气。不远处有导师在打分。
〃你拿身份证我一看。〃
这憨憨的情痴阿成,竟把身份证掏出来。
〃丁成。一九六零年〃叶嘉一瞧:〃先生,你都近四十了,为什么仍想不通?〃
〃我找不到我的爱人便会殉情!〃很不甘心似的。
叶嘉四下一看,八卦的路人渐多,附近是凉茶铺、水果店、餐厅、银行。
这个想不通的中年汉,完全不是现代社会的成员,又彻底脱离浪漫爱情小说中情种的〃形象〃。格格不入。
不失为城市中小景。
叶嘉又拍了两帧照片。写下丁成的地址、电话。范金花在湖北省广水市的地址。然后打个电话给杂志旧同事报料。他们一听,虽不是名人,没有新闻价值,但有兴趣一跟。
男人着紧地问:〃是不是帮我找?我会殉情的!〃
〃不要做傻事。〃
〃我是认真的!〃当他矢志不渝时,原来十分之喜剧化,就像周星驰在扮梁山伯一样。那两块大纸板便是化蝶后飞不起的翅膀。
〃你跪在这儿,不要走。十五分钟之后有记者来。〃
〃好好好!〃他在等。
叶嘉晚上接到小萍的电话:
〃我在上环站找不到你说的那个'人肉启事板'。问过四周的人和店员,没有人见过他。〃
又说:〃你是不是遇鬼?〃
〃怎么会?〃叶嘉大叫:〃我同他谈了好久。我打电话去找。〃
〃不用,我已打了一个晚上,没人接听。〃小萍说:〃上门去,也没人应门。〃
这个人人间蒸发?
叶嘉有点负气。她想帮他,因他痴情。竟然玩失踪?岂有此理!
于是她跟进。
叶嘉是夜魔,还得整理弥墩道那辑照片,最有条件作突击检查。凌晨二时、三时,去电也没人听。
第二天清晨,太阳还没出来,那边有人接电话。
是操乡音的女声。她说:
〃你不要帮他,找不到的。那个女人根本不在湖北,也不在香港。人家父母不想他来烦,所以骗他说嫁了人,嫁到香港。
又平静地继续:〃阿成妈妈也叫他不要找了,又不听。女人是不用再找的。她死了。〃
叶嘉追问:〃阿成到哪儿去?〃
〃他?他入医院啦。我也不知是哪间。我要走了。我没时间了。
他入了医院?他真的殉情了?〃
叶嘉打一零八三查询该区所有公立医院的电话。又问港闻版有没有自杀的新闻。想不到,她〃仍然〃要做狗崽队。
终于问到了:医院有〃丁成〃这个名字,基于病人隐私,不允许透露详情。只说在K座。
K座?
叶嘉到了东区医院。
经过寂静的大堂,走不尽的长廊,灯光明昧的楼梯、电梯,一路人迹杳然,到处有空洞回声。
K座不在主楼,是另一座。很意外,原来是二十四小时禁闭的〃精神科〃病房!
叶嘉隔着小小的玻璃窗,见到〃芸芸众生(小生、中生、老生)〃,他们精神有问题,认不得人,发出傻笑,或怒目相视。
一个一个一个的,排着队在行圈。然后领药,饮奶,再行几圈,集体上床睡觉。有昂藏七尺的俊男,也有头发脱得七零八落的老翁,长得健硕的,瘦小的,面貌猥琐的,忠厚老实的,也有蛊惑崽LOOK,都在圈中慢慢踱步,龙头接龙尾,无始无终。走不动的便瘫在轮椅上。人人背后都有个故事
冷不提防,不知何处杀出一个病人,伏在玻璃上看她,表情诡异。还有人发出凄厉的嚎叫,她大吃一惊。
男护士来开锁,叶嘉说:
〃不知丁成昨天进了医院,想知他病况。〃顺口道:〃他是我表哥。〃
〃昨天?〃男护士狐疑地望着叶嘉:〃他进来三个多月了。〃
〃怎么会?昨天下午他还好好的〃
〃丁成是三个多月前入院的。看,记录是这样。他痴痴迷迷,说找不到心爱的女人,精神完全失常。这个星期好乖,吃了药,整天睡,也不想记得以前的事,提也没再提了。〃
男护士指指睡床。一张一张的,排列整齐。所有病人吃药饮奶后,都上床了。
角落的某张睡床,正正躺着丁成。
而丁成,在禁闭的K座,失去方向感、自主能力、表达能力+,足不出户,根本没可能出去!
叶嘉颤着声问:
〃他是'人'吗?〃
〃当然是人。小姐,你真滑稽。〃男护士笑:〃你以为你表哥不成了?他身体没问题。问题只在'这里'!〃他敲敲头颅。
有问题!有问题!
叶嘉完全想不通。她马上把那未拍完的菲林给冲晒出来。
除了〃西港城〃那十几张外,他见到这四张:
第一张是丁成和他的〃寻人纸板〃加环境。
第二张是丁成下跪的姿态
第三张是丁成和身畔八卦的路人。
第四张是丁成坚毅的表情,特写。
但,每一张,
他身后都有一个女人的影子。
她脸容愁苦,垂首不语,有口难言。她站在他身后,看不清楚。一张比一张模糊。最后,她非常非常的模糊。
她从哪儿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
来找他?叫他不要找她?
她是不是〃范金花〃?
叶嘉糊涂了。整件事都是荒谬的幻觉吗?
她把放大镜搁在照片上,不知究竟要寻找什么?
水袖 「李碧华」
五个女孩来到了西贡一间村屋的二楼,打开门,兴奋得尖叫。——这是她们假
期的开始,也是独立的享受。
因为,往后四天,她们可以自由地煮食、玩耍、谈心事。
陈媛芳和吴玉珍是表姐妹,徐霞、杨蓁蓁、赵娣,都是陈的同学。她们念中五。
陈媛芳的姑姑是粤剧发烧友,最初只是贪玩,参加粤曲班,上深圳找乐师现场
伴奏操曲,后来还上台表演。
“我妈上了妆,粉厚三寸,好似面具。扮花旦,娇娇俏俏的,变了另一个。”
徐霞的姑姑也是这个师奶剧团的成员,她们唤“艺苑”,演出《春花笑六郎》、
《花田八喜》、《再世红梅记》、《宝莲灯》……。虽然场地不过是牛池湾、西湾
河、上环的文娱中心,但发烧友至HIGH境界,是站在台上唱做一番,过足戏瘾,自
娱多过娱人。她们的票多是送出去的。
陈媛芳趁妈妈忙于排练,要求让她们几个女孩借琼姨的别墅度假。——何况,
琼姨因早前纹眉纹眼线,细菌入侵进医院“维修”,村屋久不久得清洁,有人出入,
人气也旺些。
赵娣是五个女孩中唯一念理科的,胆子最大,她比其他四人小一岁,却是点子
多好玩好笑的领导人。
女孩走在一起,总爱谈心事,即是讨论她们朦朦胧胧的爱情观。
赵娣说:“以前的人玩塔罗牌,但最近兴占卜术,是查字典。”
“哎呀,度假不要提功课了好吗?”杨蓁蓁大喊救命。
“不,这是十分灵验的,”赵娣拎出一本成语手册来:“我们闭上眼睛,随手
一掀,手指一点,看点到什么,便是新一年的爱情际遇了。”
“好呀好呀,让我先遇上白马王子,最好像6A的木村城武!”
“金城武是姓‘金城’的,”吴玉珍抢白媛芳:“一点常识也没有。”
陈媛芳不理,一翻查,睁眼睛,竟是“魂牵梦萦”。马上脸红。
吴玉珍乘机拍掌:“太灵了太灵了!”忙写在纸上。轮到她,点到“藏头露尾”。
“一定是暗恋失败,让人家掩住半边嘴笑!”
可怜的徐霞,是“水尽鹅飞”。“这是什么鬼成语?都没听过!”
“总之是水静河飞的意思啦!”陈媛芳洋洋自得:“不要紧,明年再点另一个
成语,便水落石出了。”
杨蓁蓁忙祈祷,喃喃自语了一阵,才肯占算。她叮嘱:“兆头不好不准写,我
要重点的。”
谁知她的命运是“袖手旁观”。
赵娣掀了四五次,手指漫游好一阵,才点中“间不容发”。
“奇怪,”她说:“又不是拍惊怵片,怎会那么危险?”
“我们玩别些吧。”失望之余,徐霞早想改变话题。她把那张纸扔在一角,问:
“听我妈说,琼姨杂物房中有宝贝!”
琼姨六十了,她是剧团中的大家姐。——她早年是名伶楚雪卿的衣箱,因为侍
候过花旦王,大家对她很敬重。
不知是不是近朱者赤,琼姨也很贪靓,否则不会年已花甲还去纹眉纹眼线,赶
尾班车出事。
陈媛芳抢着道:“那宝贝衣箱是楚雪卿的。在台神功戏之后,她失踪了。有人
说她怀了当年一位超级富豪的孩子,在身形有变之前,被送到一处秘密的地方生产。”
“后来呢?”
“从此退出江湖了。也有人说‘要仔不要姆’。”
“是多久的事了?”
“大概三十年前吧。”
“哗!”赵娣怪叫:“几乎是我们年龄的一倍!”
“来,我们一起去寻宝!”
五个女孩走进杂物房,看到墙角放着一个大衣箱,还保养得很干净硬朗。——
琼姨是尽忠职守的,衣箱一直好好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