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碧华作品集-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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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兄,我游戏玩过,书也读过,又见识了那么多男子,只觉得有点倦意,乘此机会也择木而栖息。〃
我气极,一手捏碎了银心端上来的喜饼,还掷在地上乱踩。吓得这丫头,哼!抓不住老虎,在猫身上出气也好。
英台见我此情状,也有点怜惜。忽然想起了:〃梁兄,梁兄,你别这样,我且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
〃我们的书友任建晖,记得吗?她也是男扮女妆去攻书的。我早已秘约她来作陪嫁姐妹了。她也不错的。〃
〃吓?〃我惊愕失态,呻吟:
〃书友中,究竟有谁不是女人?〃
一阵血气上涌,我口吐鲜血。
英台见我吐血,便关怀道:〃梁兄,在十八里相送那日,我便发现你身子虚弱,气喘。现今小小刺激,又忙不迭吐血,我看你一定
病染肺痨。银心,银心〃
她着银心取来一纸,隔老远地递予我:〃这是著名的焦大夫的地址,梁兄, 你去诊治一下吧,肺痨可是会传染的,我是为你好〃
为了我好?我看她怕传染是真。
不要假作好心了,老早就知道,我的病不是大夫能够医好。以我所知,吐血只消磨点浓墨灌在肚里,便可立即止住。然而我却不能,
为的是心病。
谢了,我撕掉那店址。
梁山伯,堂堂江南才子,栽在这绝情女子手上,还苟活作甚?
我名誉扫地,面目无光,心如止水,万念俱灰。如何向猪朋狗友父母师长交代?连四九那厮也瞧我不起了。
呜呼!
我如无主孤魂一脚轻一脚重的踱回家去,真是一条漫漫长路,好不难行。好象刚才吐的一口血,便已把元神也一并吐掉一样。
回家当晚,我吞了玉蝴蝶自尽。即使死了,也羞于魂兮归来,只好化蝶。
敬告各位,本人乃为面子而死,决非殉情,千秋万世,切莫渲染误导。
永诀矣。
张爱玲是一口古井 「李碧华」
我觉得“张爱玲”是一口井不但是井,且是一口任由各界人士四方君子尽情
来淘的古井。大方得很,又放心得很。古井无波,越淘越有。于她又有什么损失?
是以拍电视的恣意炒杂锦。拍电影的恭敬谨献。写小说的谁没看过她?看完了
少不免忍不住模仿一下。搅新派舞台剧的又借题发挥,沾沾光彩。迟一点也许有人
把文字给舞出来了。总之各人都在她身上淘,然而,各人却又互相看不起呢,互相
窃笑没有人真正领略她的好处,尽是附庸风雅,只有自己是十大杰出读者,排名甚
前。
“张爱玲”除了是古井,还是紫禁城里头的出租龙袍戏服,花数元人民币租来
拍个照,有些好看,有些不好看。她还是狐假虎威中的虎,藕断丝连中的藕,炼石
补天中的石,群蚁附膻中的膻,闻鸡起舞中的鸡……
文坛寂寞得恐怖,只出一位这样的女子。
李碧华《绿腰》
青蛾 「李碧华」
也许物以类聚,这组人都是差不多的〃肚满肠肥〃格。自监制、导演、副导演、制片,甚至摄影师,皆脸泛油光,表情委琐,往往顶着一个大肚腩。
电影市道不景,但他们是逆市中〃仍有作为〃的一个组合,因为,他们擅长以低成本拍三级暴力艳情片,兼出翻版,太过淫贱的四五级镜头,打真军过不了关,便集合起来卖埠,制作成人VCD,部分可以上网收费,又捞一笔。
所以他们是十分有资格〃饱暖思淫欲〃的。
这次,又度了一条好桥,找三个未成年少女,校服诱惑花和尚。在神圣的寺庙,参观喜禅。
本来企图仿效日本新宿色情录影带制作组,公然在神灶中大拍男女交欢,趁没有游人来参拜时,马上开动机器 。因为圣洁加狂妄,且向神明挑战,拍摄过程又危险。带子一出,十分哄动。
〃我们借不到寺庙呀。〃
〃真笨!谁要冒险?不怕庙祝收陀地吗?〃肥汪吩咐美术(又即是制片服装道具)肥梁:〃加些佛像、神幡、香烛、木鱼、蒲团之类,灯光暗些,局部特写不就成了吗?枉你吃这行饭!〃
一切速战速决。
肥汪(他又兼任灯光师)在女主角逃学三天来拍戏之前,先打点环境。
灯光一着,不管是道具长明灯,或是拍摄时的水银灯射灯,只消一有光,便有无数小飞虫来〃扑火〃。灯又亮又热,它们一一魂归天国,着地无声。
小虫细细碎碎,赶之不尽,但洒满了一会儿盘肠大战高潮起伏的蒲团和铺在地上的袈裟,若黑点黏上裸呈的女体,就太讨厌了。
扫了一层,又来一层。
不但有蚊,有虫,还有青蛾白蛾灰蛾。有几对还在凑热闹一起交尾。
这几个靠别人〃交尾〃维生的电影人,都骂声四起。不胜其扰。
导演肥张卷张咸报想拍死它们,交尾中的虫子连体飞走。叹为观止。
〃有了!〃醒目的肥汪马上开动吸尘机,〃嗖嗖嗖〃把所有的虫尸吸掉,连伏在墙上、角落、飞翔中的虫子也一只一只,一双一双的,如收妖般,被歼灭净尽。
〃好不痛快,就像出火!〃肥汪说。
虫子或有灵性,知道遇上灾劫,再没有肯非进来的了。
拍板响了。
第四场TAKE 1。
TAKE 2 。
TAKE 3。
三个中二三的女生,看来已是老手,老吃老做,说她们没出来跑私钟见市面也没人相信。还吃了丸崽,四点毕露,任玩任弄,好不投入。这片酬易赚。收工可以去买名牌。
〃哎〃她们娇呼。
〃呀我受不了啦哎〃
演淫僧的男主角,据说是补习社的阿SIR。加入事业大军半年,终于把身一挺,另寻出路。
成名了,再从良,做影帝。
做的、看的、拍的都不免血脉沸腾。在各个角度下勇战了一通宵。
收工已早上七点。
肥汪没睡意,蠢蠢欲动。去吃〃早晨鸡扒〃发泄。
他是色途老马,又是〃电影人〃,总有人打着哈欠招呼他。
马夫也想加入娱乐圈的。
全身光脱脱的肥汪打开门缝,见到一双大眼睛。
穿青色衣裙的女人闪身入内。那大眼睛,赫然是一双怨毒的复眼。每一小孔都反映肥汪惊慌失措的表情。是只硕大无朋的虫!
〃你是什么人?谁带的?叫强崽来!〃
她反手把门关上,挡身于前。
口吻伸出吸管,又急速卷起来。头上生有触角,成羽状,沾了尘,但十分灵敏,上下左右挥动,如大戏刀马旦的翎子。到处找寻目标。
羽状触角碰到肥汪了。女人伸出六足,背张二翅,翅上花纹象薄薄的叶片,鲜而不艳,但脉络分明,好比人的血管。
肥汪往下一瞧,女人腹部,生殖器附近,还牵缠了一堆卵,白色颗粒,源源排出。
她是交尾之后,急不可待产卵的雌蛾。
她的后代,总不能混在吸尘器的灰尘泥垢垃圾中,一起陪葬。
新生命仍如鲜活螃蟹冒出白泡般,不断诞下凡尘。
青蛾连管带卵,自肥汪肚脐眼狠狠插入,肥汪惨叫。似被强奸。
女人连番抽插,毫不手软。满足兽欲。
肥汪呻吟怪叫,一身汗出如浆,痛不欲生:〃不要!不要!停下来停!〃
最后,女人虚脱地,抽身而退。
她起如游丝,向他微笑:
〃总共673个。〃
青蛾颓倒,瞬间缩小,僵死地上。肚皮已扁蹩。功德圆满。
肥汪盯着备受蹂躏的肚脐,呆立足足三十分钟。
究竟发生什么事?
在这个世界上,似乎没有人知道来龙去脉。一个男人被一只雌蛾强奸了!
让我们回头看看肥汪,他惊魂铺定,张口结舌,不停轻揉肚脐、肚腩。没什么异状呀。
但这只是个开始。
673个白色的卵,已黏在肚子内,肠胃间。
渐渐,它们孵化了,慢慢成形。
幼虫吃自己的卵壳,吃完了,便积极觅食。以咀嚼式口器,钻入食物中蛀食。幼虫贪食,量大,长得很快。
到某一阶段,外皮不能紧随身体张大,必须蜕皮。
〃好疼呀!救命呀!〃肥汪发出闷响。他身体每部常常传来迸裂和细碎怪声。
但他从不敢去看医生,讳疾忌医。他吃最辣的泻药,企图把虫子泻出来。
但虫子有自保能力。它们长出刚毛、短刺、瘤状腹足。又分泌毒液、吐出细丝。它们抓着、抱着、刺着、缠着所依附的,极度丰腴的美食天地。
肥汪下重药,腹痛如绞,一天上厕所十七次,泻出的只是幼虫蜕下无用的皮。
这样的蜕皮过程,共四次。
每次之后,肥汪都脸色苍白,瘦了一圈,但无比舒服,如高潮。他人瘦了,独自却一天比一天大。
连导演和制片也奇怪:
〃肥汪,你大肚吗?好似有了四五个月身孕!〃
〃你生虫胀吗?中降头吗?吃〃伟哥〃过量吗?你性病上肚吗?〃
这些人,狗嘴里长不出象牙。
虫子日渐肥壮,分泌物也多了,令他五内又痒又疼,又感觉它们沿肠子吃食,组织上留下弯弯曲曲的食痕。肥汪胃口再差,也得天天狂吃几大顿。他明白,他不会死,因为他是〃营养供应站〃。
〃完全变态〃的虫子,是有它们必经阶段的,一个小学生也可以回答你:
〃卵、幼虫、蛹、成虫。〃
小青蛾,不分雌雄,吐丝、结茧。它们乖了点,静下来,肥汪不再〃阵痛〃,但673个结实的蛹,发硬的蛹,令他的肚皮冒起数不清的小肿瘤,他不但不敢脱去上衣、不敢游泳,他已很久不能近女色,谁肯同一位身世那么狰狞的〃代母〃上床?
可怜的他,还要体验一个十四岁偷食禁果而怀了私生子的中二女生的心情,鬼鬼祟祟,忐忐忑忑,夏天也穿厚衣来遮掩暗结之珠胎。
真是不可告人的饿秘密呀!
他不是没想过〃堕胎〃的。
但太迟了。
太迟了!
蛹的组织改变,生命以另一个形态呈现,发育好了,便破壳羽化而出。这个晚上,是〃妊辰〃的肥汪,终于〃作动〃、生产的大日子。
他捧着他的肚,躺在床上,剧痛得如被刀斧劈杀、分割、爆裂。
一只一只又一只的小青蛾,找到空隙,自他肚脐、眼、耳、口、鼻子、身体上所有的洞,钻出来。
最初,翅膀还是软弱濡湿的。
它们静止一阵,吸入空气,把血液输入翅膀的神经,然后,慢慢伸展,好让它变得强壮有力,可以煽动。
才展翅高飞。
它们成虫了。
成虫的主要任务,便是交尾,产卵。
雄蛾四处寻找雌蛾。
雌蛾的体腺,在振翅时发出异香,吸引雄蛾。
一双一对的青蛾,找寻到理想性伴,不问情由,不理前因后果,马上交尾。
产后失调的肥汪,一见那么荒淫的性交大集会,他颤抖得冷汗直冒,魂魄不全,双目失神。
他用尽全身力气,凄厉地大叫:
〃我不生了!我不要下一代了!〃
他泄气了。一泻如注。
但满屋子是纷乱的飞虫,追逐、争取、霸占、享乐、动情、性爱、繁殖。
着就是生死?
后来,有人在一家寺庙中见过肥汪。
那是一家真真正正的寺庙。
肥汪,他不姓〃汪〃了。方丈为每名剃度者起法号。俗名已去,四大皆空。依例改姓,他姓〃释〃。
看破红尘,参透情欲,回头是岸。他出家了。庸俗的饿日呢,一旦觉悟,他便高贵。
他是一个真正的和尚了。‘
牡蛎男孩和珍珠女孩 「李碧华」
酒吧中音乐喧嚣,人声杂乱,各种不同味道的香水混集起来如蜘蛛丝,难以形容的奇怪的昏眩。四下一切与他无关,他的眼神穿透每个人的身体,落在更寂寞的远方。
这里常有一坐四五个小时的恶客。不断念念有词,白己说自己吃吃笑,都不知多快乐。
那有三只眼睛的男孩便在训练自己做三点露白的斗鸡眼自娱。两个嘴巴的女孩自己接吻。
「喂,」一个女孩走近:「你戴这顶盔甲型的大帽子干麽?」她敲敲它,发
出声响,「你是不是秃头?脱下来瞧瞧?」
她企图用力扳下那两片甲壳,但不成功,——它一定是牢牢的与他的血肉黏连一起了。
男孩木然:
「但愿我能摆脱它。」
他又道:
「我是Oyster,一个牡蛎男 保你呢? p》 「Pearl。」她笑:「你长得很丑。丑得不似人形。」
「那你为其麽走过来?你犯贱吗?还是特地过来嘲笑我?」
「别用那样硬绷绷的语气。」她说:「闻到亲切的海水、海草……咸咸的腥腥的味道。我很喜欢。你闻一下,我也有。」
真是臭味相投了。
女孩坐在他身旁:
「你和我是同一类人。」
他有点感动。
「男人在沙滩求婚,在海边结婚,与女人在卡布里岛享受九天的蜜月。一次晚餐,他们点了一道非常特别的菜——牡蛎炖煮热腾腾的浓汤,女人许下心愿。终於,她生下了一个小宝宝,那就是我。」
牡蛎男孩的甲壳如影随形,身体柔弱又发出腥味。爱海。但他是个怪物。妈妈无法承受这高涨的悲哀、无边的沮丧和苦痛。舍不得杀掉他,但恨不得扔掉
他。他很孤独地长大了。
每个同学都想猛力掀起他的硬帽子,突如其来的袭击、力砸……或用润滑剂。每次都令他头痛欲裂,几乎丧命。
所以他没有朋友。当他谈看自己的往事时,脸上并没其麽特别的表情。已经习惯了上帝的配
给,抑或主人的塑造?他是温柔而认命,善感但不多愁的贝类。
「我甚至没有女朋友——」
他试著搂搂她的腰,天,她的腰那麽硬!
「哎呀——」她呼痛。
牡蛎男孩马上把手缩回去。
「是我太粗暴吗?」他不好意思:「……但,你这儿是不是有毛病?」
「好痛!」女孩皱眉:「要多等一些日子。现在不方便。」
「其麽?」他说:「我并不想同你一夜情。我只不过寂寞。」他又关怀地:
「你也不要太随便同人上床。」
她听了,悲泣起来。
「天啊你不是有了孩子吧?」
「不。」她捂著腰腹:「我只是又有了珍珠。」
她是一个珍珠女孩。
健康、正常、从一而终的蚌,是没有珍珠的。人们羡慕光彩夺目圆润珍贵的珍珠,没想到是「受伤」的代价。——只有被外物侵人体内、极度刺痛、受到
伤害的蚌,一时没有办法把那原不属於自己的的变异,排出体外,又不甘暗自淌血,只好赶紧分泌一些薄膜,把它包裹,一层一层又一层,藉此减轻自己的痛苦。
珍珠女孩在某一段时间内,耗尽力气精华,好不容易才自力复元。这个时候,她可以剖开腰腹,取出成熟的纪念品。
每一次情场上受了伤,万念俱灰,痛不欲生,她就躲起来,制造了一颗珍珠。
「你看,」她展示:「我已经有一串长长的珍珠项链了!」还强装快乐:「尚有多出来的可以卖掉,换到一笔装身费用,重出江湖。」
她擦掉泪水。
「我是一个擅於把不幸转化成本钱的女孩吧?做人不能太自卑。」
他望著「项链」,真是怵目惊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