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碧华作品集-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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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世音菩萨,立鳌鱼头上,处浩茫大海,由善财喝龙女侍在两侧。
规矩很多,位置有定。
下跪八人,悄静无声。
当他们踏入山门,过此“三解脱”之关:空门、无相门、无作门,便知人生历
史暂又中断,世情扔在身后。过明镜池、水陆殿、天王殿……,始见“不二法门”
四个大字。
方丈始德愿法师。
他年约六十。眉毛高挑,颧骨高耸,道貌岸然,腰板挺直,五绺银白色胡须,
不长、不浓、不密,因修剪得体,一丝不苟。
方丈展读陈贤的私函:“……来者皆尽军士,愿放下屠刀,弃俗出家,万望方
丈大慈大悲,普渡众生,收录为僧,并因陈某的份上,为其剃度,使早登彼岸。…
…”——随函还有一箱银子。
方丈爱洁,见笺上有一污迹,忙用指弹去,俾一尘不染。道:“抬起头来吧。”
一众武夫抬头。方丈皱眉:“眼神凶险,杀气好大,不能收。”
当中有个赵一虎,插嘴:“但那些菩萨不也怒目相向么?”
方丈不悦,解说:“他们为了降魔伏妖,才金刚怒目,还是怀着慈悲心肠的。”
“方丈,我们都是脸凶心慈的呀。”
石彦生惟恐此处不留人,忍让道:“我等经过深思,但愿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潜心学法,不问世事。万望方丈指引。”
眼见老和尚在沉吟考虑。那郭敦只好装模作样:“我来到这儿,真如见到自己
的爹娘一样——”
话尤未了,触动石彦生亡母之痛,见他含悲低回,连忙止话。
但为了求得生路,万乐成亦煞有介事地:“我必爱护寺庙,如同爱护自己的眼
珠子!”
这几个部属中,有不甘后人,把偷偷藏起的银子掏出来,以示坚决。石彦生把
佩剑解下,掷向大殿中央,银箱之旁。铿锵一声,令方丈有感而动容。且看陈贤这
高官儿面上。
“阿弥陀佛。老僧便成全你等吧。先教人给你们买办物料,做好衣鞋喝僧帽、
袈裟、拜具等等,再择吉日良时剃度。”
石彦生不假思索道:“繁文缛节不必多礼,即时剃度便可。”
方丈听了,双目一瞪:好个牛脾气的武夫。鼻孔哼一下:唔——“剃度意义重
大,你们明白吗?人的身体于成年后仍不断生长的,唯有须发。不断生长的须发,
具竞争之意,能诱发斗心,使人不得清净,故皆剃去。”
一众自知过分急躁,遂不敢多言。此刻方才明白在人家屋檐下之委屈。
“欲知过去事,今生受者是;欲知未来事,今生做者是。你等何以至此,亦是
因与果,这几天好好静修一下。”
香在焚。
白烟袅袅但静定地,如冲天一线。
方丈缓缓掀着历书。
时间过得特别慢。
11直至该日。
戒场在法堂,只听得击鼓鸣钟,百来僧人,披了袈裟,在法堂分两班列好,大
家合掌作礼,虔诚严谨。
石彦生等八人,已换过簇新干净的僧服,很不习惯,一众相望,亦尴尬不已。
但此为告别红尘,递入空门之始。
只得亦合掌跪拜。
方丈手持净瓶,以手指沾香汤,轻轻在受戒者头上洒下三滴,叫他心底清凉,
烦恼不侵,并除俗气。
戒师开始为各人动刀。
剃刀从下周旋梯上,黑发一绺一绺地下地了,他一边剃,一边念偈语,到了最
后,是头顶小髻。这一小撮若下地,他也就六根清净了。
石彦生只觉得非常“凉快”。
也罢。
方丈沉声道:“今日剃度,法号‘静一’,从此脱俗,三皈五戒。”
众人的命运一样。甲乙丙丁戊……,连胡子也“寸草不留”。
都以真面目相示了。
威严的声音在耳畔:“记好了:一要皈依三宝,二要皈奉佛法,三要皈敬师友,
此是‘三皈’。‘五戒’者,一戒杀生、二戒偷盗、三戒邪淫、四戒贪酒、五戒妄
语。……”
正剃到万乐成,他这人最易分心,听得这人生五乐都要摒弃,一动,头皮破损
了。戒师不悦。其他和尚都偷笑起来。
——不远处大殿上,亦有一上香的来客窥望,忍俊不禁。
一记香板敲在他头上。随而乃一下当头棒喝式的童志清音:“喝!”
因是武人,下意识地作灵敏招架,正摆好架势,看真点,“来袭”者是一个小
孩。
他年才十岁。双目浓如点漆,耳珠软垂。胖嘟嘟的,如一个小小的弥勒笑佛。
方丈吩咐:“见过你们的师兄。”
八人面面相觑。——即使在寺院中,也有权力和阶级之分吧。
“师兄”法号小可。
他们随着小可列队而过,经过大雄宝殿外。拈香的书生低首瞅看。咬着唇,不
敢发出窃笑声。几颗新剃度的,光秃秃的头颅,经弯曲的穿堂,进内院……
他们晚上与寺内众僧同睡一室。
仪式繁琐拘谨,昏然入梦。似刚睡着,忽闻钟声响起。
五更。
能征惯战的八人,为此意外的声响所惊,马上一跃而起,有所警觉,步调一致。
半明半昧中,只见左右是打坐的和尚,一早已醒来,尚未下床下地,也不影响旁人,
自管静修,至此反被他们骚扰了。
石彦生找不着自己的傍身武器。
一抚头,青渗渗,光秃秃,他也是一个和尚。
“唉,这是做梦吗?”其中一名同僚颓然,倒下欲再睡去。
石彦生只想着:“情愿是个受不了的噩梦,生离死别惊险百出,唯一旦自恐慌
中惊醒,发觉还在床上,就很开心了……”
这不是梦。
众僧起床之前,双手合掌,口中默念着偈语:“从朝寅旦直至暮,一切众生自
回互。若于脚下丧身形,愿汝即今生净土。……”
他们把鞋穿好,动作轻柔无声。
新剃度的几个,互相推拉,赖床的已被一把提起,异常粗鲁。
郭敦和赵一虎,洗漱时口鼻发出“呼噜、呼噜”之声,太嘈吵了。
小可忙作出手势,示意安静:“——”
又悄道:“我教你们洗脸吧。”
12赵一虎虎着脸,诧异:“什么?‘教’我们‘洗脸’?”
小可作了示范:“洗漱不能发出声响,动作得安静。擦脸就擦脸,不能又擦头,
如果擦头,有四不利:一是污桶、二是腻巾、三是枯发、四是损眼。洗完脸,便回
床叠被去。”
他走到床铺旁:“叠被时,应捏住被子两角,不能抖动搧风。完了以后,跟随
钟声每日诵经、礼佛、拈香……”
赵一虎跟郭敦等人耳语:“哦,这娃倒挺熟练的嘛。”
小可正色:“贫僧法号‘小可’。”
石彦生看着有趣:“小可,你出家几年?”
“十年。”
“几岁?”
“十岁。”
“爹娘送进来么?”
“没有爹娘,四大皆空。”小可平淡道来:“自下已具缘、诃欲、豁然开朗,
明白法界业力,相信因缘果报。发大誓愿,助众生解脱,早等彼岸。”
新来的和尚各人互望,摇首:“我不明白。你呢?”
郭敦又望小可:“我不明白。你呢?”
小可天真无邪大智慧。这是他一下就叨念着琅琅上口的道理,他也摇摇那嫩胖
的小脑袋:“我也不明白。——可我‘懂’!”
郭敦搔着头:“多深奥。”
小可回复“师兄”风范,不怒而威:“各位师弟,请跟我来。”
八人遂庄重地随之而出。当中必有人感到“虎落平阳被犬欺”吧。
早课诵经。
至正午,方在斋堂进食。
肚子饿了,管不了众僧之清淡斯文,狼吞虎咽恶习未戒。自家咀嚼声音一停,
原来周遭静默。
只见小可停了竹筷,望定他们,这才知机。唯有石彦生心事重重,不大动箸。
“静一!”
一时不知道是自己。
“静一师弟!”
“哦——?”
“为什么停了筷子?”
“菜很淡,吃不下。”
“还是吃吧。当知‘一日一食,过午不食’。”
满嘴是菜的各人,马上又努力开动了。
小可已作安排:“吃好了,根据寺内的需要,我代方丈分派一下工作,待会要
打扫、种菜、抄经、接待、撞钟。人人都得劳动。还有,‘一日不作,一日不食’。”
小可犹气定神闲:“佛性在半饥半饱中出来——”
石彦生没来由一阵沦落的难受,怨愤无处发泄,陡地起立:“干活去!”
大步离座。
众目送之。魁梧的将军撞钟去。
天宁寺的钟大有来头。
它是铁身,青铜镶口边,铜铁衔接处浑然一体。重约万斤。上镂:皇帝万岁
重臣千秋风调雨顺 国泰民安平素这万斤钟,击之清越、浑厚、悠远。
今日,撞钟者心中郁闷,只向大钟寻个出路,力道太大,一下一下一下……
声震全山。
只见小可匆匆赶至钟楼。
方丈远闻不对劲了,把他责难几句。气喘咻咻的小可,赶来理论。边走边道:
“静一……你的‘钟头’……不对劲……方丈……要我来……”
石彦生的缁衣,背部已为大汗湿透,颜色深了大片。他不理,继续发泄。
小可喘过气了,他的佛性又来了。只静待石彦生力尽筋疲,方招他过来。
小不点反倒像个兄长似的:“你不发觉你的钟声躁乱么?”
“我们大人的事,你明白吗?”
“这钟,该怎么撞,是紧是慢,是长是短,都有规定。早晚各撞一百零八下。
一百零八下,分三通,每通三十六下。三十六下中,又分紧缓各十八下。此中内容,
你又明白吗?”
对小可的反问,石彦生哑口无言。
小可凝重而老成:“这是唤醒沉迷在六道中众生的警钟,让我们从烦恼这醒觉
过来。——”
“你又有什么烦恼?”
面对烦恼重重的这个男子汉,小可展露纯真而原始的笑容。
“‘无’!”
第四章
13
钟楼下,一群和尚整齐地排着队伍,一壁念诵,一壁走向“万善堂”,听经去
了。
万善堂的庭前植了几棵高大的古柏,绿荫重重环抱,更添肃穆。
众僧念了六炷香的“南无阿弥托佛”后,便都跏趺坐着,静听方丈讲经。
此堂供奉了西方三圣金像,插满鲜花。——根据方丈的意思,却禁止了这些:
香味太强的,会干扰心境;颜色泰华丽的,会破坏念经堂的空寂;粗枝大叶的,花
形不雅;名称太俗,不好听。
连可插的花,亦戒律甚严。
德愿法师开始抽问:“上一日着你们参透一‘无’字,道理可有得悟?”
眼神威仪一扫:“衍成,如何?”
一个四十多岁的和尚谦卑摇头:“请再给弟子七天的时间。”
“清泉,你呢?”
一个五十多岁的和尚亦谦卑摇首:“弟子竭尽所能,探索这个道理,心仍有微
尘,请给弟子七天的时间。”
方丈唯有庄严说法:“所谓‘无’,并非简单否定,并非一无所有,而是超脱
于‘有’、‘无’之‘真空’,亦即‘真空不空,妙有非有’……”
众僧苦思不明。又不敢体温。唯唯诺诺。
太艰涩了。太高深和睿智了。
“小可,”方丈向爱徒颔首:“你用浅显的话解释一下吧。”
小可自懂事以来就听的这些,悟的这些。他可能不求甚解,但占据这童稚心灵
的是:“正是:”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实相即
空,清净为无。’本来无一物,何处染惹尘埃?‘“
——背诵下来的解释,笔方丈更玄。但他点头称许。
新来的那几个和尚,天天受此听经之“刑”,大有困意。
方丈快要发觉了。石彦生忙干咳提醒:“咳!”
两个惊醒,一个仍昏昏欲睡。石彦生暗用指一弹郭敦穴道,他一惊而起,手抬
高,一如发问。
“有什么要问的?”
郭敦情急之下,连忙找些话题。他的武功底子还不算差,可脑筋有点死:“我
……我心中有个问题,一直……不敢问。”
“问吧。”
“怕人笑我幼稚。”
“问吧。”
他鼓起勇气:“不是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么?我都放下了,何时成佛?”
举座望向这性急的矮个子。真的很幼稚。他脸红耳赤,十分尴尬。
方丈只好耐着性子,向众僧:“离我们这里的西方,过十万亿佛国土,有一极
乐世界,我等称念阿弥托佛名号,发愿往生净土为宗旨。只要到了极乐世界,环境
美好,平安清净,更可潜心修学佛法……”
郭敦懒懒地搔着头皮:“已经到了极乐世界,还要修学?”
方丈怪他散漫,香板交给小可。瞪他一眼,不怒而威。
——结果瞪着郭敦的,是同来的七人。
夜深了。
其他人都可歇息,尽皆散去。
除了虫子在叫,还有小可权威的训示:“头要正,背要直,不动不摇不委不倚,
坐定!好好参悟。”
他奉了师命负责监管修学。
虔诚认真地,当着老师:“不要乘打坐时睡着了!”
听命的这几个心猿意马,右脚压左腿,左脚压右腿,又苦又累。正是:先来后
到,成王败寇。
心中努力排除杂念,去思想“无”。奈何静寂之中,有蚊子嗡嗡而过。停在某
人颊上。石彦生一拍之下,手上满是血。
小可轻叹:“阿弥托佛!”
哦,忽省得不可杀生。他只好也念道:“阿弥托佛!”
苦闷中,赵一虎悄声埋怨:“妈的,天天打坐,久了不知会否生痔疮?”
小可听了,百思不得其解。
皱眉,再想。
终于忍不住了:“嗳,‘痔疮’是什么?”
“啊哈!”赵一虎面有得色,狡猾一笑。——原来小可也有不懂的!他深奥的
大道理唬得我们一愣一愣。当下闭幕不理:“给你七天时间去参悟吧。”
小可苦苦思索。
万籁俱寂。
不知是谁,肚子饿了,发出“咕咕”的声响。不消一刻,此起彼落。静夜中,
更饿。
14这种“咕咕”的声响,过了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