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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李碧华作品集-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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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真有信心?”我故意,“要是他不来,怎办?” 
  “一定会来的。” 
  稍顿,她又道: 
  “你去看看荷池小路那边打扫好了没有?酒菜准备好了没有?” 
  哎呀,我那么困,卷住横梁,刚打个呵欠,空中有只苍蝇,自投罗网,长百一伸,先来个小点。吃过苍蝇,一得意,翻翻白眼,尖锐的长牙又露出来。 
  “你要控制自己!”素贞教训道,“做人有做人的规矩,别坏我好事!” 
  算了算了,我惟有望下一踪,脚踏实地。 
  “一切都好了。他不来,我们自己吃!”我喃喃,“我是他,我就不来。哪有这么现成的便直可捡?他不来,不过损失一把伞,值多少?来了,得损失一生。” 
  “难道我不也是一生吗?婚姻非同小可,人间有所谓生死相许,谁只着眼一天半天,一年半载?我和他有缘呀!” 
  “哦?”我取笑,“不是色相吗?他长得不英俊,你肯要?” 
  被说中了吧? 
  说完撇撇嘴,跑到门外。 
  这小小巷子,行人往来不绝。太阳的光,又照到花架上了。我看不起素贞那过分的相思,真没种,才不过一见钟情,一见钟情可靠吗?我不以为然。 
  无意识地站在门外,不做什么,其实正做着什么眼睛如一张深网,撒向小巷极目处,是的,行人往来不绝。 
  我想,这样的生涯,多烦闷,只因为男人的一句诺言,便苦苦守候,心中还念记他的轻攀浅笑,三言两语,手挥目送。 
  一直地等,一直地等。我不要过这样的生涯! 
  眼中依旧不见他的影子。只有行人往来不绝。 
  笔直的小巷,被我网得扭曲了。 
  一定会来吗?——啊我竟然在等呢。二百五十八、二百六十六、二百……数到第二百七十四人。 
  “小青!”我听到这个男人在唤我。 
  抬头见许仙。此生第一个唤我名字的男人。 
  他换过一身干净好衣裳,深浅的藕色,看上去也是一根藕。藕断丝连。 
  “相公,我等你,等得双腿都发麻了。” 
  他连忙拱手道歉: 
  “对不起呀,雕版没做好,一时走不开。我一路找,又怕走错了地方。走对了小巷,又怕等会不晓得言语…·”“那有什么可怕?” 
  “小青,你看我这一身可还瞧得过去?” 
  然后他秀长风目,已暗探内院。他的眼神,并没流连于我身上,我等了他好久,第二百七十四人。直至他出现了,我的心剧烈地跳——然而,他的眼神并没流连于我身上。 
  “小青!可是许相公来了?”里头问。 
  我只得延请他进去。一路走,只见四扇暗棍子窗,揭起青布幕,一个坐起,桌上放一盆虎须更蒲,两边也挂了四幅美人,中间挂一幅神像,桌上放一个古铜香炉。许仙正打量间,我那姊姊丰姿绰约地现身了。 
  打扮得狐狸也没她妩媚。 
  “许相公谅是采用饭。” 
  “不不,我只是来取伞吧。” 
  素贞道: 
  “相公的伞,昨夜又借了给舍亲,因他赶路,故今日仍未送来。再饮几杯,着人取回给你吧。”二人便浅斟低酌,一时间竟不提那桑许仙告辞回家。 
  03 
  第二天,还是等他来。 
  他人没到,忽地来了一个瞎子。他是有眼无珠,以鼻当目的臭道士,两个精灵的道童相随。 
  只见他一路用力嗅吸,竟在我们寓外站定,神色凝重。 
  我吃了一惊,闪身静观其变。 
  谁知他道: 
  “是这儿了!快洒。” 
  两个道童手脚伶俐,把一些浓烈的粉末洒泼在门外墙边。好难受!此时许仙却已抵涉。 
  他奇怪: 
  “咦?多刺鼻的硫磺味儿?” 
  瞎眼道上听到人声,忙戒备着,不知来者是什么“东西”。 
  一个道童忙解释。 
  “顺父,这个是人。” 
  许仙莫名其妙。一怔: 
  “谁不是人?” 
  “难道相公不知道屋子里头有蛇妖吗?” 
  岂有此理!拆穿我俩来了,急告姊姊去! 
  “我看得见的,要靠看不见的来相告?”许仙一点也不相信,斥道,“你们在这儿妖言惑众,污染民宅,当心我告到官里。” 
  当下换过温柔腔调: 
  “两位姑娘,我许仙来了。” 
  道士气得拂袖而去: 
  “呸!色迷心窍的睁眼瞎子,看你一阵如何懊悔!” 
  我正一路向素贞禀告,走到一半,硫磺苦热攻心,“吧随”一声倒地,已全身发软,呕吐大作。 
  好个素贞,临危不乱,即时把桌上酒壶倒倾,衣袖一挥,酒偏上天,念咒施雨。急雨一下,水流把那可恶的粉末冲走了。 
  空气变得清新。 
  我俩方才魂归原位。收拾身心,出门会客去。 
  素贞款款现身,仪态万干,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白姑娘,今天我来迟了。” 
  她若无其事地问: 
  “呀?一阵急雨把硫磺都冲走了?” 
  “这里有蛇吗?” 
  “防患未然,小青,你去着人明天再来洒一遍吧。” 
  我不惜不愿: 
  “吃过酒菜再去吧。——你不用我做媒?” 
  “先做正经事。”她有心把我支开,“许相公这儿有我。” 
  没辙。 
  我只得无奈地离常 
  先缓步,后急走,再飞窜,直追道上去。 
  你以为我不知你干什么勾当么?——“说来话长了··,…”素贞一定微笑着,就着炉火,替许他把湿衣烘干。 
  “我俩刚搬至不久,家中没有男人,很不安全,怕被坏人打主意,遂制造流言,说屋子里有蛇,还特地请了道上来捉妖呢。” 
  她那么老弱、风情,却担惊受怕惶惶不可终日似的,谁不生同情,企图保护? 
  就趁着许仙心摇神荡之际,她必然伺机碰碰他这老实人的手:“相公,这几样小菜味道如何?” 
  “很好呀。” 
  ““这都是我亲手做的。” 
  妩媚地为他布莱、举杯劝饮,把心事悠悠套问。 
  酒不醉人,女人施展浑身解数,男人根本招架乏力。 
  “真不敢劳你玉手。” 
  她又再强调: 
  “说来,也是因着家中没有男人,所以多请一个下人也不大放心。相公——”三脚的金兽香炉,飘出袅袅轻烟,像一根颤动着的心弦。 
  竹树的影儿在纱窗外点着头。 
  素贞喜地抓住他的手。 
  他讪讪地,没话找话说,还是老套: 
  “我……我是来取回那伞的。” 
  “哈哈”她恨恨。 
  脸上还是娇羞万状: 
  “哪伞,索性搁在我这儿吧?相公,我飘泊孤零,只求一位知心人,天天吃我烧的好菜——”“我”素贞见他沉吟,生怕他不肯。正色道:“相公,我之所以做此选择,主要是家中还有一点资产,并不贪慕升官发财,而且阅人之中,但凡甜言蜜语无事殷勤的,都不是心中所要。 
  像相公那样,自食其力,沉静寡言,我才喜欢。” 
  我向空中暴喝一声: 
  “无耻!” 
  追上那臭道士臭道童了。 
  不知骂的是谁?——是骂家中那一对,抑目下这三名? 
  “你们干些什么勾当?” 
  瞎眼的道士嘎然止步,翻起白眼,竖起耳朵,决意跟我耗上了。 
  在桥边,走水道,他枉摇银铃念咒语,哪里是我手脚? 
  三个人咕略咕略的全被我扔下水中去。小惩大戒。 
  老实说,若我不是记挂姊姊与那男人不知进展如何,还真的一直玩下去。 
  他俩如今怎么样? 
  神仙下了凡,不也是凡人吗?凡人结得神仙眷属,自己也成仙了。 
  人说眼为情苗,心为欲种。 
  素贞宽衣解带,一层一层又一层,如同蜕皮。 
  许仙秉烛来窥看,呆住了。 
  素贞连忙一口气吹灭了火。 
  火在帐内烧着。黑暗中,只听见轻微的喘息。她把他纠缠着。 
  他在她耳畔软语。 
  她笑:“我不依——” 
  真选作! 
  我的身子卷在梁上,双目发出晶光,居高临下,好奇地偷看这一幕。 
  他们如胶似漆地摇荡和缠绵,动作斯到紧要处,我屏息观戏,随之目瞪口呆。 
  素贞在他身下,星眸半张,忽地发现了我,使在那儿用眼色赶我走。 
  我在他俩上面,目睹这发生在春天的、神秘的事件。他俩便是一对了,每朵花都有一只蝴蝶,我不知道我有什么?我的落力和热诚,有什么回报?一从未试过像此刻突然的寂寞。 
  两个喝过合党酒的人,双颊绯红,无穷恩爱,派如意。如是者我亘于梁上,僵持片刻。 
  我气闷地,非常无聊地拖曳着,脚步写上个长长的“一”字,不知何去何从。 
  走着走着,便被一阵耀目银光吸引了。 
  既是无所事事,穿墙入壁,一看究竟。 
  这一间密封的屋子,原来是库房,堆满白花花的银子。 
  想那世人,若命中有欠缺,一旦有银子填补,亦胜过两手落空。 
  如入无人之境,银子唾手可得。 
  它们整整齐齐,一式一样,起棱起角,却是人间瑰宝,买得一切。但给我银子,我想买什么呢? 
  偌大的库房,我显得渺校托着头,孤单寂寞地,任由银光在脸上反映。几乎可在上头畅泳。我淀地一推,它们哗啦哗啦倒下来,是的,包围了我,淹没了我,仿效着素贞的种种媚态,仿佛听到冷硬的嘲笑。 
  我站起来,意兴阑珊。 
  随手拈走一些,回家去了。 
  难道就在银子堆里过日子么? 
  那开了草的素贞,精神有了寄托,开始思念起他了。 
  才不过一两天,她熬不祝 
  “小青,随着来,找我的许仙会。” 
  美得她! 
  屈居次席的伟大的我,只好备只小艇,帮她找男人去。 
  小艇漫过水乡。 
  刚好在印刷书坊的后面。 
  许他在阶下,木板上有观音像,他正心不在焉地动着刻刀。妖统的观音坐在莲座上,活脱脱便是我那亲爱的姊姊。 
  看来他心中也是她了。 
  近黄昏,微妙的紫橘色流入西天,观音的脸绊红。 
  一个年轻的印刷工人哭丧着脸,闷闷不乐地来了。 
  “今天何以那么迟?”有人问。 
  “不要提了,我真命苦。” 
  大伙围上来。 
  “你不是奉父母之命去相亲吗?” 
  他带着界音: 
  “兄弟们,可怜我要与一个陌生女子结成夫妇了“恭喜恭喜!” 
  他木然地,自语,如同呻吟: 
  ““我不想做‘丈夫’,这包袱太重了!” 
  看他的痛苦表情,一定联想到一个平凡资淑的妇人,脂粉不施,不苟言笑,把热腾腾的场吹凉,送到他跟前,侍候着。孩子爬在脚下,一个两个三个,丈夫不悦,妻子一把抱去,又打又骂,哇哇的哭声,惊破黄昏的霞彩。 
  他叹息一声。又一生了。 
  “唉” 
  只见许仙也在叹息: 
  “唉” 
  但,许仙的心事,是因为他在越趄,好不好去找她?他的愿望飘飞在水面。 
  水面有小巧玲殊的彩灯,是青春好色的少年,给写上了芳名,放在水面,随着流向万花楼,妓女们一一抬起,争相调笑,过一个你追我逐的风花雪月夜。 
  许仙持着刻刀的手止转— 
  他见到我俩。 
  在一个意外的时辰。 
  他心念一动,她就出现了。 
  不相信这是真的。当下,最老实的人也鼓不过此般诱惑。什么也扔下不顾,在同僚的目送下,他赶紧赴一个注定的约会。 
  许议原来那么一本正经,德高望重,知书识礼,文质彬彬,但。他跳上我们的船儿。 
  “你们看,”大伙在诧异,“许仙这厮找到他的活观音了!哈哈哈!” 
  新月下的西湖。鼓乐声大作,都是游人玩赏助业素贞道:“船地划到湖的那边去好吗?” 
  他忙不迭: 
  “好,越远越好,人越少越好。” 
  “多少人比较好?”她笑。 
  “只我们两个吧。” 
  素贞看看我: 
  “我们两个,还有小青。” 
  “——我不去了!”我道。 
  他十分自责: 
  “我只是一对口快说错。又怎会扔下你一人呢?你别小气了。” 
  小气?你去算一算,我与素贞相依为命有多久?如今你一个新人,成了新欢,还回头来说我“小气”?才不过三分颜色,便上了头脸,气得我:“我不去!” 
  许仙连忙过来作揖: 
  “小青,我说错了,诸多多包涵,请与我们一道游湖去。” 
  一我不去。 
  在唐代以前,民间活动只限白天,夜里常宵禁,闷得很。唐末五代以来,直至今日,家室南渡后,夜市相当兴旺。坊巷市井,酒楼歌馆,常闹至四鼓后方靖,而到了五鼓,又有趁早市的人开张了,所以最热闹好玩的,便是在本朝。 
  但这些都不是我的娱乐。 
  三人仍是困团在一样的瓜皮小艇上,我百感丛生。 
  舱口亦两条木板作凳。 
  时移世易,这一回,轮到他俩共坐一条,我坐一条。 
  几天之间,我沦为了素贞的次眩真叫人坐不住,便跑到船头上去。 
  并没有谁造出来招呼我。 
  船慢慢地,慢慢地沿苏堤流去,荷叶刚长出来,还很嫩,因是初长,分外用心,神秘而新鲜,容不得分人惊扰。很自觉地细意暗展。 
  新月爬上中天,把黑色的湖照得冷冷亮亮,心意澄明。虫声如繁雨急落,发出它们也不了解的鸣叫。 
  我曾在西湖倘佯五百年,今天晚上,厌倦它的陌生。是我先厌倦它,抑它先厌倦我?一切都分不清了。我只忆从前的懒散,无法接受今日之忙通。 
  当我回过头去,便见素贞与许他喝喝细诉,她不知预备了什么措词,总之是甜言蜜语,这又不需要本钱,二人交换得密不透风。 
  自我姊姊的神情,阅读得她之快乐。她从没如此快乐过便是。 
  她说:“你看,这景致多美满,这环境多清幽,只希望好的东西可以永久。……”他说:“我一生一世,都待你好,请放心。我许仙永远不会二志。……”如此这般,又谈了一夜。仅仅是回忆,也足够一百年用。船过孤山,许仙指着桥头:“这是白堤最先的一道桥,叫断桥。” 
  “这名字不好,”素贞惺惺作态,好像是第一次听到这名字,“本身就像一出悲剧。如果可以改……”我进了舱,接碴儿:“我祝你俩不断。桥断有什么相干?” 
  素贞过来,握着我的手道: 
  “小青,谢谢你。” 
  不过一句祝福,引发她感动如斯,我一时之间,也说不上话来。当时,我不是不真心的。无论怎样,她是我姊姊。 
  要多少的机缘巧合,不相识的男女才可结成夫妇? 
  当我这样艳羡着时,游目于夜色,无意中见到堤岸上,有个小小的黑点,屹立如山。这个影儿,不知是谁。 
  他合什。只以目光紧随我们船儿,不动。船儿走远了,他没有动过。 
  我并无将之放在心上。 
  这晚过得特别慢。 
  回去后我送他们一些礼物,我手扶栏杆,脚踏胡梯,上了阁,取下一个布包地。亲手递与素贞,她打开一看,却是五十雨雪花银子。素贞朝我会心一笑。心知那是偷来的。一条蛇的操守会高到哪儿去? 
  “相公,”素贞对他说,“这银子你尽管取去打点一切,向你姊姊姊夫说项,成就这头亲事。如果不够,再作打算。”’“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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