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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李碧华作品集-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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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你妒忌吧? 
  你一生都享受不到的,因此见不得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这种好事,甚至不准他们自欺。 
  我与他对峙着。 
  你下一个要对付的。就是我了! 
  夕阳西照,雷峰塔浴在血红的晚霞中,燃烧着自己,如一个满怀心事的胭脂艳艳的姑娘。不,它是一个墓,活活埋着心死的素贞,人和塔,都满怀心事。 
  雷峰塔始建于吴越,原是吴越王钱淑计划建造的十三层砖塔,以藏八万四千卷佛经,亦为其宠妃黄氏得子,祈保平安之用。雷峰塔,也有人称它黄妃塔,如今亦囚着一个得子的女人。不过,二者的命运相去极远。 
  孰令致此?谁都说不上。 
  也许全错了。素贞不该遇上许仙,我不该遇上他,他不该遇上法海……错错错。 
  都是这法海,我不该,也遇上法海。 
  我恨他! 
  作为一个女人,我小气记恨,他可以打我杀我,决不可以如此地鄙视我拒绝我弃我如敝展。 
  我恨他!叶昧擞氚话愕攘康钠θピ骱抟桓鼋形椅薮酉率值囊怀锬沟哪腥恕? 
  暮色暗暗四合,晚烟冉冉上腾。 
  他永远都不知道,这永远的秘密。我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请高抬贵手”,真窝囊!我惨败叮人的心最复杂,复杂到它的主人也不了解。至少,演变成一种幽怨,无奈的倔强。到头来都是空虚。 
  目下,他理应把我也收了。 
  我望定他,待他来收。 
  法海站在那儿,不动如山。 
  时间过了很久很久。 
  他心里想着什么?我不知道。 
  “琅挡”一声,盂钵扔下了。他急速地、做岸地。沉默地、逃避地,转身走了。 
  他走了。 
  他放我一条生路? 
  不知如何,我竟挂上一朵嘲弄的微笑。 
  “这就是男人7’ 
  他走了。 
  空余我面对残局。——也许,也许他是知道的。 
  残局已是定局。 
  我目送他走远。 
  事情结束,如夜里一更,晨间怨艾。 
  他没有收我。 
  我了然一身,抱着个婴儿,寂寞地上路,不知走向何方,唯一方向是与他背道而驰。 
  一路上,一路上,都见到地底、石下、树根产脚…全为法海所镇的妖。但他放过我了! 
  我是赢家抑或输家? 
  忽传来禅院钟声,一下一下,催人上路。 
  冷月半残。 
  和尚还有寺庙可去,沿途密布白纱灯笼,汪然如海,迎他回金山寺,继续替天行道,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 
  但我呢? 
  我到哪儿去好呢? 
  万籁俱寂。到了结局,只保存得了自己。真可笑。 
  一切一切,如夜来一阵风雨,下落不明。我不珍惜,不心慌,什么感觉都没有。不过是一场游戏。 
  咦,还有那个酣睡着的婴儿——我附了一封信,上书:“娃娃姓许,他的亲生父母,因有逼不得已的苦衷,无法抚育成人。含悲忍泪,心如刀割,万望善心人士……”就这样,我把他放置在一处稍登样的人家门前,隐匿一角窥看,直至有人出来把他抱进去,不再抱出来了,我放下心,悄然引退。 
  他的父亲死了,不知轮回往何方?世上一定有人死了,才有人生。 
  哈,父子两人的年纪,竟然是相若的。二人一直轮回下去,又有些什么纠葛? 
  “这一切都安排得不错呀。”我想。 
  不是吗?法海永栖幽闭,许他得到解脱,孩子情人抚育。素贞不知这境况,她只当相公老了,然后自然地死了。她是真的,他也是真的,不必怀疑,只不过不恒久罢了。 
  抬头,凝望半残的苍白的月儿,我有什么打算?我彻底地,变得无情了! 
  别过人间,我便漫无目的地一直向东方走去。一江春水向东流,东方不知是过程抑或结局。海上有很多小岛,有些太大,有人居住;有些太小,百鸟声喧。终于我寻到一个树木丛集常青的小岛,埋首隐居于深山之中,宝剑如影随形,伴我度过荒凉岁月。 
  我一天比一天聪明了。这真是悲哀! 
  对于世情,我太明白—— 
  每个男人,都希望他生命中有两个女人:白蛇和青蛇。同期的,相间的,点缀他荒芜的命运。——只是,当他得到白蛇,她渐渐成了朱门旁惨白的余灰;那青蛇,却是树顶青翠欲滴爽脆刮辣的嫩叶子。到他得了青蛇,她反是百子柜中闷绿的山草药;而白蛇,抬尽了头方见天际皑皑飘飞柔情万缕新雪花。 
  每个女人,也希望她生命中有两个男人:许仙和法海。是的,法海是用尽千方百计博他偶一欢心的金漆神像,生世位候他稍假词色,仰之弥高;许仙是依依挽手,细细画眉的美少年,给你讲最好听的话语来熨帖心灵。——但只因到手了,他没一句话说得准,没一个动作硬朗。万一法海肯臣眼呢,又嫌他刚强怠慢,不解温柔,枉费心机。 
  得不到的方叫人恨得牙痒痒,心戚戚。我思想了很多很多很多年,终于想通了。——而人类此等蠢俗物,却永远都想不通。直到有一天我回头一看,才发觉已经变了天……原来又过了好一段日子,大宋江山已没有了。 
  经过一番扰攘,统治中国的是靶子,改朝换代。号“N。 
  民间也有心灵无所寄托的读书人,偷偷地捧读着前朝刻本。 
  宋版书籍字体工整,刀法圆润,纸质坚白,墨色苦谈,保存了很久,仍闻得到清香。其中有一些,在书末还记上校勘人的职衔、姓名和籍贯。见到“杭州”二字,我的心满是好奇。 
  有没有人把我们的故事写下来呢? 
  有没有人记得,在西湖发生的,一个虚幻的情局,四散的灵魂?尸真是太失望了。竟然连错误的报道也付诸阈如。即使在小圈子中是多么惊动的事儿,毕竟得不到文学家的眷念。——有什么大不了?他们提都不提。 
  太失望了。 
  巴不得跑出去请人给我作传,以免辜负了此番痛苦。——一个人寂寞地生活,就是诸般地蠢蠢欲动,耐不得受冷落。 
  山中方七日,如是者世上又过了数百年。 
  我很不耐烦,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是“西湖水平,江潮不起;雷峰塔倒,白蛇出世”? 
  每当夕阳西照,塔影横空,苍老而突兀,我便想:殊途永隔,囚在塔底的素贞,潜心静修之余,有些什么歌赋?或有:—一不要提携男人。 
  是的,不要提携他。最好到他差不多了,才去爱。男人不作兴“以身相许”,他一旦高升了,伺机突围,你就危险了。没有男人肯卖掉一生,他总有野心用他卖身的钱,去买另一生。 
  这样地把旧恨重翻,发觉所有民间传奇中,没一个比咱更当头棒喝。 
  幸好也有识货的好事之徒,用说书的形式把我们的故事流传下来。 
  宋、元之后,到了明朝,有一个家伙唤冯梦龙,把它收编到《警世通言》之中,还起了个标题,曰《白娘子永镇雷峰塔》。觅来一看,啃!都不是我心目中的传记。它隐瞒了荒唐的真相。酸风妒雨四角纠缠,全都没在书中交代。我不满意。 
  明朝只有二百七十七年寿命,便亡给清了。清朝有个书生陈遇乾,著了以妖传州卷五十三回,又续集二卷十六回。把我俩写成“义妖”,又过分地美化,内容显得贫血。我也不满意。 
  ——他日有机会,我要自己动手才是正经。谁都写不好别人的故事,这便是中国,中国流传下来的一切记载,都不是当事人的真相。 
  繁荣、气恼、为难。自己来便好,写得太真了,招来看不起,也就认了。猪八戒进屠场,自己贡献自己。——自传的唯一意义。 
  感情上不可能再奢侈了,必得做长期储存休养生息,只好寄情于写作成名。 
  “说什么聪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坦白骨,今宵红细帐底卧鸳鸯……”——在一本人尽皆知的名著上见过这样的诗句。算一算,我如今已干多岁了,与一般的老百姓又有什么不同?尽管发生了不可胜数的流血战争,答美众生还不是如常地繁衍生殖爱很老死,陈陈相因? 
  忽然有一天,这天,正当我在小岛深山理首写作的时候,遥见雷峰塔火光一片,木廓角檐,熊熊焚毁,攀附藤萝,霹雳乱响,砖瓦通赤,人声鼎沸。啊!我心念一动:莫不是素贞有救了? 
  我兴奋莫名,飞身赶至。 
  只见一群小娃儿,穿着绿得令人不安的制服,围上红得令人不安的臂章,高举红旗,在火海中叫喊:“先驱者,为革命,洒尽碧血;后继人,保江山,掏出红心!” 
  “许士林!”一个红卫兵向另一个红卫兵说,“你来号令主持把这封建帝王奴役百姓的铁证推倒!” 
  “不,从今天起,我不叫许土林!”这英姿勃发的男孩骄傲地向他的战友宣布,“我已给自己改了名字,我叫许向阳!” 
  唉,快继续动手把雷峰塔砸倒吧,还在喊什么呢?我一点都不知道,只希望他们万众一心,把我姊姊间接地放出来。 
  他们拼命破坏,一些挖砖,一些添柴薪,一些动家伙砸击。我也运用内力,舞剑如飞,结结实实地助一臂之力,砖崩石裂,终于,塔倒了! 
  塔倒了! 
  也许经了这些岁月,雷峰塔像个蛀空了的牙齿,稍加动摇,也就崩溃了。 
  ——白蛇终于出世了! 
  我一见她,急奔上前,她先是满目苍茫,不知人间何世。一个坐牢坐了一辈子的囚徒,往往有这种失措。——最焕发的日子都过去了。 
  “姊姊!” 
  “小青!” 
  我俩相拥,穷凶极恶地,恨不得把对方嵌在自己身体内。 
  “姊姊!我俩也有今天!” 
  大家都抢在对方前头洒泪,靠微的灰雨,砖木的余烬,全跑进眼睛里,化成涕泪酸楚,不可收拾。 
  我俩也有今天。 
  “小青,是谁把塔推倒的?” 
  “是那群小娃娃。” 
  素贞循我手指方向,望着那群高举红旗、鸣鼓收兵的小将,队伍还在唱歌。 
  明天他们又不知要去破坏哪座塔,哪座寺庙,哪座古迹了。反正这是他们的功课。 
  “谁?” 
  “赌,唤许什么……的。” 
  “是他?”素贞嘴唇微颤,“是他?……”“谁?” 
  “是我儿!小青,让我去会他!” 
  我拼命地阻拦。好不容易屏绝一切爱恨,又在翻尸倒骨干么? 
  “姊姊,他不是你儿子,你想想,八百多年了,隔了那么多次的轮回,他会记得?别自找麻烦啦。” 
  “对,八百多年了。他们父子也……”她喃喃。 
  “你多老!看,差不多二千岁。”我岔开话题。 
  “如今是什么朝代了?” 
  “不晓得呀。” 
  “啼,别管这些闲事了。我俩回家去吧。”我牵着她的手,回家去。 
  我们不喜欢这一“朝代”,索性隐居,待他江山移易再算。老实说,做蛇就有这自由了,人是修不到的,他们要面对不愿意面对的,连懒惰都不敢。……过了一阵子,大约有十年吧,喧闹的人闭嘴了,一场革命的游戏又完了。 
  风波稍靖。 
  素贞装作对过去不大关心,偶然伸个懒腰,问那间过一百七十三次的问题:“后来相公怎么样?” 
  “哦!”我哄她,“你被镇塔底之后,法海散去。相公懊悔,情愿出家,就在塔旁被剃为增,修行数年,一夕坐化去了。” 
  “真的呀?不要骗我呀。” 
  “他临去世时,还留诗四句呢。说什么‘祖师度我出红尘,铁树开花始见春;化化轮回重化化,生生转变再生生。——”素贞忙接:“下面是‘欲知有色还无色,须识无形却有形;色即是空空即色,空空色色要分明’,对么?” 
  “你既背得那么熟,怎的又要我从头说起?真是。”我讨好她。 
  “也许你每说一遍,都补上一点遗漏了的情节吧。” 
  ——不会遗漏。因为这根本不是实情。这是我在那冯梦龙的(警世通言),(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抽出来的一段。别人为我们的故事穿凿附会,竟又流传至今。为了安慰素贞,怎能叫她得知我“暴行”?我大可不必把真相揭发。遂做结论:“婉姊,相公也算不错了。” 
  “是的——即使我见不着…” 
  我不搭话。也不迫究了。从今后我要她只有我! 
  那清悠轻忽的钟声又传来,如缘份,在呜咽。我又再把身子辗转。 
  “妹妹——” 
  “哈动 
  “很久很久之前,你们是否相爱?” 
  “是!”素贞肯定道。 
  我呢?奇怪,我已不再跟他了。曾经有一天,他在我身边,在我身上,曼妙的接触,他的手在来回扫荡,我几乎相信,我也是爱过他的。 
  当时只道是寻常。 
  但原来已是最后。幸好我把他杀了,放他没机会遇上另一个新欢。他一生便只得两个女人。此刻这两个女人又再绞缠在一起。——我们是彼此的新欢。直到地老天荒。 
  但我有一个刻骨铭心的秘密,即使喝醉了也坚决不肯透露的,那是一个名字,叫做“法海”。我甚至不敢记得。 
  没有男人的生活,不是一样过得好吗? 
  我俩再也不肯对人类用清了。 
  那么委屈,可耻!不若安分做蛇上算。 
  从此素贞不看一切的伞,一切的扇,一切的瓜皮小艇,一切的男人……感情一贫如洗。 
  我把自己的故事写下来,一笔一笔地写,如一刀一刀地刻,企图把故事写死了,日后在民间重生。 
  仲春。 
  阳气日盛一日,桃花绽红,鸟鸣调嫩,天地阴阳之气接触频仍,激荡中闪电特多,雷声乍响,又届“惊蛰”。 
  夜间,下过一场江南春雨后,星星月月,雾气索维,白堤上间中高举莲花灯,凄迷倒影在湖上。天还有点料峭。 
  渐近西冷心社,夜半无人私语时。 
  只听: 
  “小错,你放心,我在存钱。过一阵就可以买缝衣机、电冰箱,要不可先买电风扇。而且下个月我大表哥二表哥来,他们会给我捎来一台录音机,双喇叭的,和刘德华跟黎明的盒带。在香港是最红的了,你一定要听他们的歌。小价你嫁给我好不好?……”西湖上的情侣,两个人两辆自行车,并驾齐驱的,选了一处柳荫深深,便在起誓。 
  “我一生一世,都待你好,请放心。” 
  良辰美景来何天。 
  忽地一阵凉风掠过,像一只手在发间轻扫。冷不提防,又下起雨来。 
  不大,但很密,轻飘而流曳,踏着碎步,款款过来。 
  “氨 
  小小的惊呼声,不情不愿地受打扰,情侣们还未及把心底的话争先说尽,便又要踩着自行车离去,好觅个清静安全地带。幽幽的路上,也有拌嘴声。女的骂:“叫你不要来啦,洗过澡,在弄口见面不好?又要踩来断桥。待会雨下大了,回去不又是一身湿透?” 
  “你弟弟偷听嘛!”男的委屈。 
  “‘明天不要上班,哦?死拉活批地来了,怪到我弟头上去。” 
  “你怎么这样蛮不讲理?” 
  “谁要讲理?你不是要谈情?谈个屁!” 
  二人僵持着,男的生气了,不肯上前议和。女的馨发一抖,自踩车回去。 
  素贞看不过: 
  “哎,浪费了这么美丽的晚上,诀别拌嘴了,快点和好吧/我笑:“与你何干呢?” 
  雨,无缘无故地大起来。 
  断桥附近的小亭,忽来了个避雨的男人。因雨实在太猛了,迷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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