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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李碧华作品集-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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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眼一着窗外,忽喷起冲天烈焰。 
红卫兵又来了。 
这已经是第二十七天。 
“我们要‘破四旧,立四新’!” 
‘机是敌人拥护的我们都要反对!” 
“革命烈火熊熊燃烧!” 
“打倒牛鬼蛇神户 
“文化大革命万岁!” 
小女孩天真无邪的眼睛,也见惯此等场面了。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大人们的斗争会 
如此惨烈?为什么这群哥哥姐姐一来,总是大肆破坏,见啥砸啥? 
红卫兵们把舞蹈学院办公室中抄来的大批书籍、相片、曲谱、舞衣,甚至不知写上 
什么的纸条、文件,但凡可烧的,都捧将出来,—一扔到空地上给烧了。 
一片火海中,一个年约十二三岁的男孩,用力扔进一套线装书,隐隐约约,见到三 
个字。 
《金瓶梅》。 
单玉莲一见这三个字,不求甚解,心下一颤动,理不出半点头绪来。这三个字如一 
只纤纤兰花手,把她一招,她对它怀有最后的依恋。迷茫地,谁在背后一推呢?她冲上 
去、冲上去,欲一手抢救,手还没近着火海,那书瞬即化为灰烬。 
红卫兵慷慨激昂地对着她的小脸喊: 
“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 
“啪”的一下巨响,单玉莲身边,躺了个半死人。 
是电光石火的一门吧。他犹在三楼一壁大喊:“我不是反动派!不要迫害我!”马 
上便跳下来了。他还没完全死掉呢。两条腿折断了,一左一右朝意想不到的方向屈曲, 
断骨挥穿了裤子,白惨惨地伸将出来。头颅伤裂,血把眼睛糊住,原来头上还戴了六七 
项奇怪的铁制的大帽子,一身是皮簸活活抽打的血痕,衣衫褴褛,无法蔽体。 
他微弱地、有节奏地动弹着,乍看有如一场侵舞。最难跳的那种。 
红卫兵补过来,用脚朝他前后左右乱踢,又用钢叉挑开外衣,刺破胸口,检验一下 
是死是活。最后,把他自满是玻璃碎片的地上拖走了。 
单玉莲惊愕他们院长是这般的下场。好可怜啊。 
老师木然把她们减到排练室: 
“各位文艺界的接班人,各位红色小娘子军!我们一起来为革命奋斗吧!” 
三天之后,院里来了一位新院长,接管此处一切革命事务。 
章院长是个外行。 
他中等身材,而无笑容,接近愁安。双眉很浓,眼神深沉。像一头牛,多过像一个 
人。最喜欢挺起胸脯走路,做人做事,都表现得积极。外行领导着内行。 
他原来是啥人? 
就因为那一月的武斗。他是敢死队员,秉承“文攻式卫”的理论根据,立了一点功。 
指挥部先派大吊车撞开柴油机厂的铁门,他们二十人,用大木头和大型铲车撞破厂 
门左侧一段围墙,高喊着“怕死不是造反队!”的口号攻进、占领了食堂,切断了水粮, 
天黑之前,调来十辆消防车,用水压—百储以上的水枪,从一千米外的河滨接力打水, 
向据守在楼里的群众喷射。当晚六时二十二分,武斗结束,敌人全遭俘虏、毒打、侮辱、 
批判、游街、关押声讯、受刑,厂里私设公堂、刑房达五十多处,别具有七十八种。 
所有在武斗中立功的人,都参与进一步的革命行动。 
章志彬,摇身一变成为院长,单位领导人。 
他爱巡视排练,和在学习班上训话。 
小女孩蹦蹦跳跳地在操场上走着,一朵朵美丽的花。花儿经一声召令,又集中在课 
室里头,一个个坐得乖巧,听院长讲《红色娘子军》的故事—— 
“这儿是红色根据地。你看,红旗!红旗!吴清华看到英雄树上迎风招展的、鲜艳 
的红旗,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这个倔强的贫农女儿,在地主的立牢里受尽折磨,她没 
流过泪;南霸天打得她死去活来,她没流过泪。两个地仰望着红旗,就像见到党,见到 
了劳动人民的大救星电主席,好像有生以来第一次投进母亲温暖的怀抱…” 
单玉莲从来没见过自己的母亲。投进母亲温暖的怀抱?那是怎么样的经历? 
她也许就是‘汲清华”。因为,是党栽培她的。 
她苦苦地练习,譬如“旋转”,那个支持重心的脚,无论在十个二十个三十个旋转 
之后,也应该留在原地,位置没有丝毫变动,半分也不行。苦练的结果一,她趾甲受伤, 
发黑了,最严重的那回,是整片剥落,要待复元,方才可以继续。 
苦练的结果二,她可以跳娘子军。那一场舞,党代表洪常青给娘子军连的战士们上 
政治课,他左手拿讲义,右手有力地指着远方,慷慨激昂地说:“我们干革命决不是为 
个人报仇雪恨,要树立解放全人类的革命理想!” 
苦大仇深的妇女,穿了一身灰色军服,武装领巾红臂章,绑腿和舞鞋,手擎银闪闪 
的钢刀,红色彩带纷飞,报仇去了! 
舞蹈学院里头的小女孩,都是这般的长大了。 
最初,是《红色娘子军》群舞中的一员,面目模糊。不分彼此。 
后来,登样的、跳得好的,都被挑拣出来跳《白毛女》双人舞。 
文化大革命进行得如火如荼,一时间,整个中国的文艺,只集中表现于八个样板戏 
中。《沙家浜》。《红灯记》、《智取威虎山》、《海港》、《龙江颂》、《杜鹃山》、 
《红色娘子军》、《白毛女入任何演出、统统只能是这几个。大字报揭露革命不力的情 
况,也赞扬了推动者的红心。 
能够主跳喜儿,也是单玉莲的一个骄傲。 
到她长到十五岁,亭亭玉立。一个托举动作,升在半空的,不再是双目圆滚滚、黑 
漆漆的活泼小娃娃。她的双颊红润,她的小嘴微张。长长的睫毛覆盖柔媚的眸子上,密 
黑的双辫暂且隐藏在白毛女的假发套内。一身的白,一头的白。团排练了四小时,汗珠 
偷偷地渗出来。她好像偷偷地成熟了。 
章院长在排练室外,乍见,一不小心,眼神落在她鼓胀的胸脯上。女儿家发育,一 
定有点疼痛。微微地疼。 
单玉莲在洗澡的时候,总发觉那儿是触碰不得的地方,无端地一天比一天突起,突 
然之间,她感到这是令她惶惑的喜悦。有时她报忧郁,她的颜色那么好,她的胸脯高耸, 
用一个白洋布的胸罩紧紧拘束着,却是微微地疼。——她自己感觉得到自己的美。 
虽然迷迷糊糊,没工夫关注,但一只刚出蛹的脆弱的蝴蝶,翅膀还是温偏的。 
好像刚才的《白毛女》双人舞,多么的严肃。喜ILk个贫农的女儿,父亲被地主打 
死了,她逃到深山。风餐露宿吃野果,头发都变白如克了,一头很闪闪,遇上了旧日爱 
人大春。大春加入新四军,让她知道:旧社会把人变成了鬼,新社会则把克变成了人。 
挑大春的男同志,踏着弓箭步,握拳透爪,以示贞忠于党,喜儿在他身畔感慨,转 
了又转。他凝望着她,那一两丝轮在脖子上的湿德的头发。 
抱着她的腰时,她感到他年轻稚嫩的手指一点颤动。他们也同学了十年吧,到底他 
是不敢抱紧一点。小伙子的表情十分艰涩。 
服务员同志喊: 
“单玉莲同志,院长让你下课后去见他。” 
单玉莲赶紧抹干身子。 
她把长发编了辫子,又绕上两圈,静定地越伏在头上。 
章院长见到敲门进来的少女,上衬是浅粉红色的小格子,棉质,袖口翻卷着,裸露 
的半截手臂,也是粉红色。 
啊。她刷洗过澡,空气中有香皂的味道,是带点刺鼻的茉莉香。刺鼻的。 
他给她说大道理: 
“单玉莲同志,你八岁就来院了,我看过你的档案,你是孤儿,也没有亲戚,所以 
出身很好。肯吃苦,有革命精神,对党的感情也很朴素。” 
章志彬这样说的时候,他的脸部表情是很严肃的。基本上,自家对党的感情也很朴 
素,他跟他的爱人,每天早晨起来,都站在毛主席像跟前,报告“他”知道:毛主席毛 
主席,今天我们要开什么会去了,今天有哪儿的工宣队来访,大家交流经验了,我们遵 
照您的指示“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来抓思想。临睡之前,也对毛主席像说道:毛主 
席毛主席我今天又犯错了,什么什么地方没有批外… 
夫妻早请示,晚汇报。 
章院长面对着久违了的、娇俏可口的点心,恨不得一下吞噬了。 
“单同志,你长的也够水平,跳得不错,本该是国家栽培的一号种子。可惜出了问 
题,我们得研究一下。”’ 
单玉莲心焦了,什么事儿呢? 
一双秀眉轻轻地遵聚,满目天真疑惑。 
“院长,发生什么事?你不是要我退学吧?” 
他深思。 
他的双目愣愣地望着她,整个人干得想冒烟,是一刹那间发生的念头。他口渴,仿 
佛在她瞳孔中看到自己如一头首。 
他很为难地道: 
“——是出了问题。因为,这个,你的体型很好,太好了,就是太‘那个’——” 
说时,不免把单玉莲扳过来,转一个身,她的胸脯,在他眼底微颤。也许只是错觉, 
但他扶着她的肩,又再转一个身。 
“你的体型,并不简单,你明白吗?芭蕾,是有很多旋转、跳跃,或者托举的动作。 
你是有点超重,有负担,舞伴也不可能贴得近,很难,控制自己……” 
他实在很难控制自己了。 
一边说,手一边顺流而下,逆流而上。 
无法把这番大道理说得分明了。到了最后关头,那种原始的欲念轰地焚烧起来,他 
也不过是一个男人吧。他不革命了,末了兽性大发,把这少女按倒。——她还是未经人 
道的。 
章院长把桌上的钢笔、文件、纸稿…邻一手扫掉,在欲海中浮荡。 
她挣扎,但狂暴给他带来更大的刺激,只要把练功裤撕破,掀开一角,已经可以 
了……不可以延迟,箭在弦上,特别的亢奋,他用很凶狠的方式塞过去—— 
一壁纷乱地暴瞪着她:“你别乱动,别嚷嚷。我不会叫你委屈。”他强行掩着她的 
嘴:“我会向组织汇报——” 
外面传来: 
“文化大革命万岁!” 
恰好淹没了单玉莲凄厉的痛楚呼声。 
她见到他。 
《一张可惜厌的脸,穿着绫罗寿字暗花的宽袍大袖,一个古代的富户人家。一下一 
下地冲击着她。张大户把她身下的湘裙儿扯起来,他眯着眼,细看上面染就的一摊数点 
猩红。) 
单玉莲拚尽最后的力气,她还是被强奸了。她头发散乱,人处于歇斯底里,取过桌 
上一件物体,用力一抡,充满恨意地向章院长的下体狂砸。 
她一生都被毁了。 
院长喊叫着,那物体沾了鲜血。 
她义无反顾地狂砸。门被撞开了。章院长的爱人和两名老师冲进来,一见此情此景, 
都呆住。 
单玉莲受惊,发抖。还半褪着裤子。 
院长双手掩着血肉模糊之处跳动,痛苦呻吟: 
“这人——反革命——” 
他爱人咬牙切齿地把她推打,狠狠地骂: 
“你这淫妇!” 
淫妇? 
她的头饰得低低的,背后仍传来人的窃窃私语。听得不真切,隐隐约约,也不过是 
“淫妇”二字。 
单玉莲眉头一锁,又强忍了。 
02 
她背负着这个黑锅,离开了舞蹈学院,从此之后,再也不是在台上劈叉大跳的白毛 
女了。一双腿,还是蹬踏着。 
次日,只低首默默地踩动机器,车缝鞋面。不觉又已一年半。 
组长自裁床搬来一叠一叠的黑布或白帆布,来至车间,—一分了工序。她粉红色的 
世界,她芳菲鲜奶的前景,都被黑与白代换了。千篇一律,千秋万世。 
女人们一早就摸清她的底了,男人们呢,也是木着一张张的脸,私心不可告人:听 
说她的故事,联想到她的淫荡…… 
奉公守法地在她身后东搬西移,乘势偷窥一下。毛主席的话:“要光明正大,不要 
搞阴谋诡计。”每个男人都不让世人知道心下跃跃欲试蠢蠢欲动。 
所以,这鞋厂,有个好听的名儿:“跃进鞋厂”。 
厂内遍贴大字报和标语: 
“批林批孔” 
“批深、批透、批倒、批臭” 
“在学习会上多发言” 
“要团结,不要分裂” 
这倒是个非常先进的单位。 
单玉莲惟有含冤莫白地感激大家帮助她进行思想改造,今后重新做人。 
她的风光,她的灿烂,一去不复返了。她连为革命样板戏出一分力量的机会也没有 
了。 
抬头一看,大风扇,终年都没开过。每一片扇叶都积满了灰尘。每一个机器上面都 
默了残线。每一个角落都有特殊的胶的味道。胶,绝缘体,电通不过,水渗不透。她困 
围在一只巨大的白球鞋里头。 
每当她把一堆鞋面车缝好之后,便放进纸皮箱,然后搬抬到另一部门去。 
人人都做着同样的工夫,妇女头上也得撑上半边天。 
单玉莲吃力地咬着牙,她不相信自己做不好。最重要的,是她不能倒下来,让瞧不 
起的人更加瞧不起。 
忽地,横来一双援手。 
“同志,让我帮你。’” 
她见往来的同志当中,有人轻而易举地便替她把这重甸甸的纸皮箱给托起来,搬过 
去。这人的无产阶级感情特别鲜明,还问候一句: 
“你不舒服吧?” 
单玉莲只平板地答: 
“役。我在‘例假’期。” 
正如往常一般,妇女们都是无私隐地、理直气壮地回答。阶级战友是没性别之分的。 
她又回到自己的车间了。 
那人转过身来。 
那人转过身来。 
那人转过身来。 
只一眼,她无法把视线移开。他是一个俊朗强健的青年,肩膀很宽,满有苦力。他 
这一转身,好似把整个鞋厂都遮盖了,充斥在此空间,无比的壮大,是个红太阳。 
单玉莲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这原是她今生中的初遇。 
她想起刚才的一句话:她坦言告诉他自己在“例假”期。墓地,她的脸红了。什么 
话也不必说,她的红晕就代言了。 
本在鞋面上穿梭的针,一下就穿过她的手指。毫无防备,锥心地疼,是一种从没有 
过的疼痛。在心头。 
她马上蹬踏,急乱中,针只是贯穿得更深切。未了逼不得已,方才往上艰辛地升拔 
出来,血无端地染红了一片白帆布。 
单玉莲的眼眶湿红了。她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他。措手不及,她爱上他。 
那是怎样发生的呢? 
谁说得上来?夙世重逢,是一种难受的感觉。它带来的震荡,竟历久不散。血止住 
了,心还是跳着。难受。 
这个男人没有在意,还远自去帮其他同志盼K,又运自走了。他的表现,不卑不亢、 
不屈不挠,他是又红又专的劳模。连背影都诱人。 
单玉莲盯着他的背影。 《幻觉又一闪现——他竟一身黑色快农,缠腰带,穿油靴, 
手提捎棒。迈着大步,头也不回。瞬即失去踪影。) 
她目瞪口呆。 
他究竟是什么人? 
“武龙同志,武龙同志,你要加油呀!” 
武龙在场中驰骋着。 
他特别的高大,特别的威猛。一件红背心贴在身上,肌肉都破衣而出,身体裸露的 
部分,闪射出铜的光泽,即使在没有太阳的室内,那光泽还是反映在单玉莲的瞳孔中。 
他每一个动作都那么有力。篮球仿佛利贴在手上,一路带,一路传,最后还是靠他 
投中了篮。球飓地直冲下地,又往上一跳,一下两下三下,都弹动在她心上。 
笑的时候,他竟有一口大大的白牙。 
如同轻装的骑兵,骑着隐形的马,沙场上,一个英雄。 
他的红背心,写上“红星”。 
她仍然盯着他的背影。粗硬的短发在他脖子上有如黑马的鬃。他的英挺不同凡响。 
世上除了他,没有人打篮球打得那么好了。 
工人文化宫内,正举行的这场篮球比赛,“红星”队对“造反”队。 
与会的都是劳动工人。跃进鞋厂的同志们都来了,为“红星”队主将打气。 
他们活学活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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