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碧华作品集-第66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他几乎已是肉酱。
她抱着他,不敢用力,只是肝肠寸断地哭喊。他曾像个巨人一样,遮天蔽日地立在
她面前。
她无意识地唤他:
“阿龙!阿龙!阿龙!”
他听见了。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心魂已经远扬至一个遥远的地方去。不,一定得费
力把自己招回来。那么接近——他在她怀抱之中。她的气息,她的眼泪,避无可避。
他从来都没这般的快乐过。是一种奇特的快乐。耳朵嗡嗡地响,听着她唤他:
“阿龙!阿龙!阿龙!”
他想把手伸出来,但已找不到自己的手了。在某一个夜里,他竟然这样地死去了?
这是一个万丈深渊,他站在危殆的边缘上,正向后退却,一不小心,他就说不出心里的
话来。
忽然,天地蹬明起来。
他前所未有地爱着她,断续地用尽全身每一分力量,勇敢地向她说出来:
“----我是——真心地——喜欢你!如果——可以从头——”
单玉莲听了,只觉这话自她一边的耳朵,穿过她的脑袋,又自另一边耳朵冲走了,
抓不住了。像一颗子弹,她中弹了,脑袋墓地爆裂,血肉模糊。
她在黄泉路,孟婆亭,讲过什么?她自己讲过什么——
“我要报仇!”
单玉莲霍然而起,狂呼:
“我不要报仇!你别死!我要救活你!从头来过!”
她奋力把这堆尚存一息的血肉,塞进车厢中。二人一身狼藉,车子只向医院飞驰。
心爱的男人!
单玉莲但觉她唯一心愿,是救他。
只要他活着,什么也不计较,只要化活着。
人车又匆促地上路。车头灯已经坏了,车子也演不成军,但她勉强地开动。香港那
么热闹,何以此刻杳无人声?是人人都躲着,不愿意牵涉他人的恩怨爱恨之中么?
一片黑。不见天,不见地,不见人。
单玉莲只在车头的玻璃上,见到自己焦灼的、颓败的影儿。
她的影儿。
她也曾有过无忧无虑的、天真美好的日子呀。一切都懵懂,笑得很纯、很甜、很清
秀。十四岁?还是十五岁?被卖在张大户家,不通人事,只与另一个女孩同时进门,在
家学习弹唱,一个学琵琶,一个学筝,白白净净的两个女娃儿。大人调教着,唱些前人
写就的词儿,似是而非,轻张擅口,艳艳的小红唇儿,人家的惆怅,还带着孩子气。呀,
头一个会唱的小曲儿,唤作《折桂令》呢:
我见他戴花枝,笑燃花枝。朱唇上,不抹胭脂,似抹胭脂。逐日相逢,似有情儿,
未见情儿。欧见许,何曾见许?似推辞,未是推辞。约在何时,会在何时?不相逢,他
又相思,既相逢,我反相思。
那时,她连一个男人也未曾有过。那真是一段天真美好的日子呀!
为什么她要长大?
为什么她要遇上他们呢?
做人真是难!
她在车厢中,凄楚地向着黑沉沉的天地惨呼:
“我什么都不要记得!你们放过我!”
车厢中忽起一阵阴凉的风,不知原由,风乍起,车上那《金瓶梅》,一页、一页、
一页,开始漫舞纷飞。
一页、一页、一页…… “自幼生得有些颜色” “大户每要收她” “不要武大一
文钱” “打扮抽样,沾风惹草” “叔叔万福” “我与你拨火,只要一似火盆来热”
“不识羞耻” “风风流流,从帘子下去与奴个眼色儿” “乐极情浓无限趣” “见了
武大咬牙切齿七窍流血” “淫妇药鸩” “常言妇女。心痴,惟有情人意不周” “就
是那个妙人与他的扇子” “琉璃盅,瑰油浓,小楷洒滴珍珠红” “枕上言犹在,于今
恩爱沦。房中人不见,无语自消魂” “他知妇人第一好品萧” “妇人眼里火极多”
“误了多青春年少” “实指望买住汉子心” “淫妇!我丢与你罢” “达达!你不知
使了什么行于,进去又罢了,可怜见烧了吧” “又见武松旧心不改” “这段姻缘,还
落在他家手里”
这些木刻的字,一如古代的符语,越舞越乱,一页、一页,封悬在四周的玻璃上。
看不见前景。
单玉莲被前生的记忆苦苦缠着,无法摆脱。它们似女人的指爪,要抓住她!
她伸手出来,左右上下地狂拨开去,不要、不要。不要!
“我什么都不要记得!”
车子轰然一撞,眼前一黑。
她被抛出来,该撞至不知什么地方去,书又被一把烈火,焚毁了。那男人,未了死
在她手上。
以后发生的事,单玉莲完全不知道。
她的故事完了。
但其他人的故事还在继续着。
是这样的。原来是这样的。
假如没有因果报应的话,便只是一些过程和片段。世上没有惊天动地的大事,有的
只是民生小节。
武汝大没有死,他的体能竟变得很强劲。
SIMON没有死,他半身不遂,再也不能人道,享受不到人生最大的欢娱。
武龙死了,他是死于意外。
------一如大家相信因果报应呢,才会恍然顿悟:
武大是个好人呀,他前世被鸩杀,死得不明不白,今生应该得到补偿,给他一些
“奖品”,世道方才公平。
西门庆骄奢淫逸,沉迷酒色,享尽人间美女,专一嫖风戏月,粉头都归他手上?妒
忌天下男儿!所以他今生只受用到三十岁,武功也就废了。当然此人并无杀人之心,罪
不致死,今也就留下来。
武松虽一介武夫,亦一条好汉,但前世连杀二人,出手狠辣,今生也应赔上一命了
吧。
然而今生过了,来世又将如何?
武大木盆遇害,他要报仇。西门庆不盆遇害,他要报仇。武松不忿遇害,他要报仇。
冤冤相报何时了?
难怪黄泉路上有“孟婆亭”“驱忘汤”了,难怪亡魂喝过三杯,前事浑忘,好再世
投股,重新做人,不知有多快乐。
孟婆说得真对!
元朗调堂畔,这几天都有警方人员来调查,录口供。问的不外是武龙生前的琐事,
死因还待研究。而肇事现场的生还者,尚未清醒,所以她说不上来自己干过什么。此中
的兰因絮果,世上没有任何人知道。就像密封的私函。
与此同时,人民入境事务处也派员上门来了。
众人都很愕然。
他们来调查一个唤阿桂的女人。
大家当然知道阿桂,不过她只是阿龙的朋友吧,事发时她有不在场证据。但,来调
查的人,到底把她带走了。因为他们收到一封告密信。
信中揭发这个女人,循不正当途径,非法购买假身分证,企图留在香港。
揭发者的笔迹,是女性笔迹;但其意图,并不清楚。
阿桂很伤感地随他们去了。历尽了艰辛,惟初来甫到,香港是怎样,她还没着真,
不明不白地便被解回大陆去了,好不甘心!走的时候,她淌着冤枉的泪。是谁那么毒辣?
谁知道?
单玉莲也记不起来了。
她躺在病床上,保持着微笑。
天气开始热了,她额上渗出一点细汗。武汝大用纸巾印了又印,生怕伤害白嫩的皮
肤。他天天来,陪着她。捧着半个西瓜,一匙一匙地喂她吃,不断提醒她今生的事,刺
激她,快点恢复记忆。他娓娓地道:
“记得吗?那时你穿着桃红色的裙子呢,捧着半个西瓜吃。我一看见你,就知道我
是走不掉的了。这就是缘分。为什么你今生会同我一起呢?这是不能解释的,没得解释
呀。
“西瓜甜不甜?明天还吃不吃?
“你快点好过来。你好了,我带你去坐海盗船,摇摇晃晃的,你就会记起我了!我
是你老公呀。”
单玉莲永远保持一个纯真无邪的微笑。
她很快乐。
武汝大也很快乐。
这个好心肠的男人,终于可以完全拥有她了。
终于,
这,才是,天长地久!
满洲国妖艳——川岛芳子 作者:李碧华
第一章
深秋。
北平,北池子,东四九条胡同三十四号的大门外,来了十名神秘的大汉。
周遭死寂,呼吸不可闻。金风有点凄紧。胎噪的蝉声随着敌人铁蹄,为风雨吹散了。
阶下开始有死去一季的蝈蝈悲鸣。
这座古老的公馆房子,朱红青蓝大宅,黑夜中益显森森然。”如一袭过时的重裘,遮天盖地困围着,里头的人喘不过气。
门坎很高,红漆金环,厚重结实。
一名大汉敲门环,好一会,有人应了,才开一条缝,众无声一拥而入,把应门的老佣人堵在门上,二人把药喷向两头狼狗脸上,顷刻控制了局面。
老佣人吓得目瞪口呆,不敢声张,竟尔双腿一软,跪了下来。
房子有三进,精锐的十人小组闪身到了后花园。院内有皤暧逃跑声,其中二人,迅速急步出去,手枪一举,这日本男人便颓然,垂下头来就擒。
“在哪儿?”大汉用眼神表示了疑问。
老佣人默默带到了后进,指一指左边的房间。
大家都很明白:目的物在内。
这批“行动组”人员,也知此行艰险。他们一接到上级命令,已经展开周密的监视与部署,掌握一切资料,对目的物了如指掌。一宗热切渴望着的任务:是因为中间神秘传奇的色彩吗?
到了最后关头,面临揭晓了,会不会在此一刻,发生意料之外的变化,功亏一篑?
久经训练、神情安然自若的大汉,心头也一阵乱响。山而欲来风满楼。
其中一人轻轻地撬开这房间的门。
漆黑一片。
大家面面相觑,迅雷不及掩耳,四个人已散至角落,借着室外微弱的灯光,隐约见房间正中,有张特大的铜床。
一顶红罗纪金帐软软洒下。
床上影影绰绰。
她在床上吗?
这是她吗?
来人听过她很多故事了,似天人妖艳,但狠毒如魔头。震惊中日的名声,令这只紧握枪桶的手渗出冷汗。
他轻轻逐步向前,掀开罗帐,后面的同僚,已一手开启电灯掣—一忽地,帐内飞扑出一团毛茸茸的东西。
“吱——”地尖叫着。
众大吃一惊,枪声马上响了。
“砰!”
大汉在高度戒备中。
枪声响过,那“东西”仍非常不甘心地咧嘴呲牙,吱吱怪叫。
倒身血泊中的,是一头可爱的小猴子。
它横死了。眼睛半张着,像人,怪异地瞪着不速之客。
帐内有微微地抖动。
一个女人惊呼:
“阿福!?
事情大突然了,女人犹在梦中,灯光刺得睁不开眼来,她欠身半起,一手揉着眼睛,一边问:“你们是什么人?干什么?”
罗帐被掀开一道缝。
自这缝中,忽涌出一股奇怪的味道——像发霉,像养伤的动物。这不是人气,是又腥又臭的、毫无前景的味道。
大家忍住了恶心的感觉,聚精会神,等待女主人亮相。
先是一只手,手指瘦长,指骨磷峋,久未修饰,苍黄一如鸟爪。
这道缝又再被掀开一点,现出半张断。
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
她骨瘦如柴,短发蓬乱,颧骨高耸,非常憔悴。
这是一朵扭曲萎谢的花吧?——抑或,找错人了?
大家表情惊愕,一时间,不知所措。
这是她吗?
“行动组”的头领,不可置信地:
“你是——?”
她反问:
“你找谁?”
头领望向其中一名大汉,然后三人悄然退后。那大汉上前,手枪指向女人:“背转身,请脱衣!”
女人抬头,才知这“大汉”原来是女的。
她仰面通视之。
她知道为什么。——即使他们认不出她来了,但自己身体上的特征,无所遁形。对方机智、缜密,完全有备而战。
连她左边乳房上,有颗小小的红痣,都知道!
派来的人,竟还有女人乔装的。哼!什么东西?在她跟前卖弄这个?
脱衣?不!她脱衣,永远怀有目的,有所为而为。她珍爱小巧玲珑的肉体,婉约微贲的乳房,一颗小红痣,如一滴血色的眼泪。说不出来的魅力。
男人的舌头曾经倾倒地舔在上面,痒痒的。从刚。
她怎么肯为了屈辱而脱衣?
既然逃不过了——
处于窘境,无心回头,女人牙齿一咬,颓败的脸上,一双眼睛仍然给她最好的明证。
迸出无限庄严:
“不必多说。我就是金壁辉司令,川岛芳子!”
一个黑布袋套上她傲慢的头上。
眼前一黑。
她的大势已去。
给国民政府的特务逮走时,曾经军装革履,华农重裘的川岛芳子,身上只一件浅蓝色薄薄的睡衣。
所有家当,—一被充公。
自一九四五年九月,自每起超短波广播中听到日本天皇裕仁低沉而缓慢的“玉音放送”后,终于相信:她的日子真真正正过去了。重要的文件,白纸黑字,马上付诸一炬,只是她有一个很精美的百宝箱,里头每一件首饰:珍珠、钻石、玛瑞、翡翠、琉璃……,绚丽夺目,价值连城。一副项圈,由上千颗大小不等的钻石镶嵌成一凤凰,在灯下晶光闪耀,振翅欲飞。
——有一帧美艳不可方物的照片,曾发表在报上头版。脸很白,眼神锐利但妩媚,她最爱给自己的照片签名。字体反不像本人呢,工整而小巧:川岛芳子。昭和九年摄影。
昭和九年?那是民国甘三年,一九三四年,芳华正茂,凤凰的项圈,正好与她一身旗袍相衬。满洲国刚成立不久……这帧照片,此刻又再发表在报上头版了。
小贩拎着一叠“号外”,不停叫卖:
“号外!号外!汉奸川岛芳子明日公审!公审汉奸!”
报上这样印着:
北平七日电:河北省高等法院,定于明日公审川岛芳子,被告之起诉书,内容概略如下:(一卜)…(二)……起诉罪名有八大项。总而言之,便是“汉奸”。
小贩是个毛孩子,局外人,这消息随着他朗朗而兴奋的叫卖声,传遍了大街胡同。
他踩过被扔弃在地上的日本国旗,老百姓又向之吐唾沫。
一个半疯狂的中年汉子,失去一条腿、一只眼睛,与他握个满怀,大家都没怒意,病汉近乎失常的喜悦:“和平了!胜利了!日本鬼子给打跑了!乐死啦!哈哈哈!”
小学生放学,人人挥动手中一面小小的青天白日国旗,迎向燃放中的鞭炮。鞭炮的残屑漫天漫地乱洒,盖过号外上的艳照。
伴着她的,只有地摊子上摆放一些日式“被物”:和眼、扇、首饰匣子、精致的高展,以及明治维新局,年青女子流行梳着“文金高岛田”型假发…。从东单到北新桥道旁,贱价地拍卖,象征一个时代的结束。
因为,国民党兵、美国兵和头戴白色钢盔的军警,已经取代了嚣张跋扈的日本宪兵了。
盼望已久的日子终于到来,中国的苦难暂且小体——虽然苦难从没有停止过。
但一公审汉奸”已是老百姓间非常兴奋而哄动的节目。他们憋久了,如果手中有石头,一定狠狠掷向任何一个曾经当过东洋鬼子走狗的汉奸。
“听说她长得很迷人哪!”
“害死好多中国人呀!”
“才一个女人,个子小小的,怎那么厉害着?”
“咱多带几块砖头去!”
“打倒汉奸、走狗!”
他们无意识地把胸臆的郁闷都发泄出来。转瞬动欢天喜地嚷嚷,因为,街头舞着狮子呢。——像过过节。
但北平还是很乱。没有一天安静下来。
物价飞涨,纸币不值钱,没有人相信金圆券,只有大洋,还是价值的标准,所以大家的日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