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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李碧华作品集-第7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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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日本人办事的中国青年?芳子打量他一阵。 
  船上走出几个人:郑孝普父子等几个傅仪的忠臣、日本军官、约十名士兵。博仅走在最后,他穿了一件日本军大衣和军帽,经过乔装,看来很疲倦,是偷渡时有过一番惊险把。不过总算着陆了。 
  接船的人赶忙上前恭迎。 
  宇野骏吉向他行个军礼。 
  “皇上一路辛苦了。现在我们先坐车到汤岗子温泉,这一两天,就到旅顺去。” 
  傅仪一上岸,四下一看,来迎接的人就只是这些个?他还戴了墨镜,脸色一沉,整个人银灰黯。 
  只是眼前忽一亮,出现个美艳的女子。 
  她一上前,马上表露身分: 
  “是上吉祥!”只差没跪安,‘啸亲王十四女地显拜会为是上效力!” 
  傅仪见到自己人,方有点喜色: 
  “——哦?记起了,算辈分是我堂妹妹。” 
  芳子闻言大悦,在所有日本人面前,她仍是最尊贵的一个。但掩饰得很好,不动声色:“不敢当。显哥有个日本名川岛芳子,方便复辟大计奔走之用。” 
  欺身上前在皇上身后的,是王室中人,他们大清皇朝,就倚仗这几个了。芳子的野心表露无遗。 
  宇野骏吉也不怠慢: 
  “请皇上放心,建国大业就交托我们吧。” 
  一众护送傅仪至早已预备好的马车前。 
  他有点不开心地,对芳子道: 
  “想象中会有万民欢呼摇旗呐喊的场面呢——”“皇上,”芳子坚定地,像个男子汉,“日后一定会有!” 
  她向那特别的随从交待。像下达命令: 
  “小林,好好保卫皇上!” 
  他忠心耿直地应: 
  “是!” 
  傅仪上车去。他偷渡之前一天,陌生人送来的礼品,是水果筐子,里头竟发现两颗炸弹呢。离开天津,傅仪也就惊魂甫定。——而那炸弹,谁知是哪方面的人给送去?说不定就是日本人,只为要他快点到东北去。 
  目送他们的马车远去,字野骏吉来至芳子身畔,两个狼狈为奸的男女,相视一下:“奇怪,皇后婉容并没有一起来!” 
  芳子又回到她从前的故地——旅顺了。 
  当日的离愁别很早已淡忘。七岁之前,那是她童年;二十岁之后,那是她大婚。 
  旅顺不是家乡,只是寄寓。她小时候与兄弟姊妹们,三十多人呢,一起等待杏树开花。一起捉麻雀、摘小酸枣。一起学习汉文、日语、书法。……只一阵,她被送走了。 
  再回来时,结婚,未几离婚。 
  命运的安排就是这样怪异。 
  她又住进大和旅馆。楼上封锁,是傅仪等几个人占用,在“登极”之前,相当于“软禁”。但日本人对他仍相当尊重。 
  豪华的旅馆,俗大的酒吧间,只得两个人,时钟指示着:三时。凌晨。 
  守卫们在大堂站岗。 
  宇野骏吉和川岛芳子彻夜未眠。他手绕在背后,踱着方步,她倚坐高椅上,思索一个问题。 
  关于婉容,这末代皇后。 
  宇野骏吉沉吟: 
  “任何一出戏,舞台上都很有男女主角。” 
  “建立满洲国,怎么能够用‘一出戏’来作比喻。” 
  芳子觉得,戏会得闭幕,但复兴清宣,永垂不朽。 
  各怀克旅的两个人,还是要合作密谋大计的。 
  宇野岔开话题,回到皇后身上: 
  “你猜,皇后怎么没有一起来?” 
  “根据情报,”若干道,“是她不想来。” 
  “是皇后不想来?抑或皇上不想她来?” 
  沉醉于“重登九五之尊”迷梦中的博议,心中什么也没有,只有“复辟”两个字。 
  在天津期间,任何人,军阀政客或者洋人,只要表示愿意为他活动,他是来者不拒,有钱便给钱,没现钱时便拿出宫中的珠宝、古董、字画作“赏赐”。 
  傅仪身边的皇后、妃、贵人,根本只是摆设。长期受着冷落,夫妻关系就是主奴关系。 
  淑妃文绣,忍受不了,提出离婚。皇后婉容,正白旗人,十七岁就进富了。‘“皇后”的身份,是不易会掉的礼教招牌。她心胸日渐狭隘,容不下其他女人,自己又不容于男人,迷信得疯疯癫癫的,苦闷之极。抽上了鸦片,癌根深,且传出“秽闻”……身为一国之后,也不过是悲剧角色吧。芳子笑:“不管怎样,我们一手策划的大事,缺了女主角,场面太冷落了。” 
  宇野一念。没看芳子一眼: 
  “如果有人肯冒险,跑天津一趟,把皇后偷偷运出来——”芳子抢先表白:“我自信有这个能力。” 
  “这样危险的事,何必要你去?” 
  “我等这个机会,等好久了。” 
  “不,难道说我手下无人吗?” 
  宇野骏吉故意地说。 
  芳子向他撒娇: 
  “我只不过帮干爹做事吧。I’11trymybest! 
  又用日语再说: 
  “我会倾全力而为!” 
  他赞扬这自投罗网卖命的女人: 
  “你不单有间谍天才,而且还有语言天才呢,我没看错人!” 
  他来至芳子的座椅前,看着她: 
  “芳子,没了你,就好像武士没了他的刀。” 
  “哎——”芳子摇晃着他的身体,“干爹的台辞太夸张了。是‘台辞’,对吗?” 
  “只要女人听的开心。” 
  芳子拦腰抱着这站在她面前的男人,头微仰,正正地看住他的眼睛。挑逗地,良久。 
  忽地,她用力一搂。 
  把脸紧贴在他的下腹。 
  嘴脸在上面送巡,隔着一层军衣…… 
  她闭上眼睛,梦呓一般低吟: 
  “我以为,女人生存的目的之一,是尽量令男人开心——”外面的世界,黑漆死寂,只有这旅馆的酒吧间,灯火通明,华灯灿灿,暖气融融。 
  守卫在外水然地围困着她。——这么无边无际的一张大床。 
  芳子把他军裤的纽扣解开。稍顿,用她细白的牙齿,试图将拉链子给缓缓地往下拉……阴险地轻咬了一下,男人马上有反应。 
  这一夜过得很长、很长。 
  在旅顺,芳子也有机会见到自己那些渐渐成长的弟妹们——她被送走时,他们还没出生呢。 
  不过,她赢不到家里人的手足情。可悲的是,芳子已经被目为一个“异族”,明里很客气,可是她的所作所为,太瞩目了,不正当,哗众取宠,兄姊只觉是个脱离常轨的坏女人。 
  “你们最好躲着她一点!” 
  父王十周年忌辰,王府的院子里建了纪念碑,没有把她请来。 
  芳子只管穿雪白毛皮齐腰短大衣,窄裙子,高跟鞋,上了个浓妆,十分显眼,上到了大街,百米之外就能引来行人的目光了。同日本男人的关系也被议论着。 
  不久,她的妹妹们,都被家中兄长送到日本的学习院去,就是为了不让她们走得太近。 
  芳子为此很不高兴。 
  自己那么的努力,就是不肯由着王府中各人如庶人一般沦落地生活着、英雄造时势呀。一奶所长,或同父异母的,竟然没有体贴和感动。她得不到关心! 
  是一个“异族”吗? 
  不,只有自己是“大器”。 
  一定得干出成绩来,要不父王就白盼望了一常“静园”在天津日租界内的协昌里。 
  它身上挂了个招牌:“清室驻津办事处”。 
  傅仪之所以唤他们居停为“静园”,木是求清静,而是“静观变化,静待时机”。 
  主人在的时候,它是一座小型的紫禁城,仍是遗老们口中的“行在”,也有人来叩拜、值班,园子里仍使用宣统年号,对帝后执礼甚恭。 
  这天,忽地来了一辆小汽车。 
  小汽车驶至“静园”的大门外,稍驻。 
  大门外是些小贩、路人、司机……,平凡的老百姓,不过哪些是便衣,只有会家子心里有数。 
  大门内守卫看来颇为森严。 
  一个贵族太太下车了。 
  她穿烟红色绣金银丝大龙花纹旗袍,高跟鞋,披一袭黑色的毛里大斗篷。雍容华贵,由一个穿着只有惠罗公司、隆茂洋行等外国商店才供应的上等英国料子西服,领带上袖口上都别了钻石针的绅士陪同着,做客。 
  她挽着他。 
  大门口的管事打量二人一下,含笑迎八。 
  他俩内进,门外还漾着密丝佛阳的香氛。这对贵族夫妇,便是川岛芳子,和她亲自挑拣的小林。 
  小林很荣幸,得到这个重大的任务。 
  来前,芳子命他陪她跳舞:“轻松一下才做大事吧!” 
  他陪她跳舞,听说陪了一个通宵,内情无人知晓。 
  他们终于见到婉容皇后了。是里应内合的部署。但这个女人是皇后吗?——芳子一怔。 
  躺在床上的,是个脸色苍黄,眼窝深陷,一嘴黑牙的女人。 
  她的反应很迟钝。抽一口鸦片,闭上眼睛,幽幽叹口气,享受烟迷雾锁的醉乐。 
  床前站了来客。她懒懒地,又惺松着,看她一眼,她知道她来意。 
  “皇后吉祥!”芳子道,“芳子带了你最喜欢的礼物来。” 
  她呈上一个楼花的名贵金属匣子,推开一道缝,上等鸦片烟的芳香溢出。 
  “芳子见过一次就记住了,在天津大概不好买。” 
  婉容冷冷地: 
  “我不打算离开天津!” 
  “皇上记挂你呢。” 
  婉容闻言,冷笑:“嘿!我但愿像文绣,她离婚了。离婚?我跟她不同——我是皇后,她不是!” 
  说罢,她神经质地眨巴眨巴眼睛,吐一口唾沫星子。“咋!” 
  忽地,又呜咽起来: 
  “但我被这包袱压死了,不可以回复当一个普通人!” 
  芳子乘势坐到床沿上,颇为体贴: 
  “每回见到你,总是不开心嘛。” 
  她又靠拢一点。 
  “我不是不开心,”婉容诉说,“是不安全——我的男人是皇帝,他却保护不了我!” 
  她有点歇斯底里,心中有复杂情绪交织着,前半生过去了,她仍是枯寂无助,被遗弃的人。她感觉四下是个锅炉,烫得走投无路。她激动地大喊:“行尸走肉的皇后!有计么好当的?你们让我在这里静静地把下半生过完就得了!” 
  婉容狂哭,肩头颤动,绝望而痛楚地,眼泪成串滚下,有点神经失常。 
  一下抽搐,回不过气来,床上的鸦片烟具和烟灯,被碰倒了,帐子燃着了。 
  芳子马上取过枕被。把小火扑灭,从容地,只觉这是个最好的时机。 
  自焦洞中望进帐子,是一个失常的皇后。她抖颤喘气,像个小动物,受惊的。 
  芳子只镇静地,瞅着她。婉容泪眼犹未干,被她的神情慑服了。 
  婉容喃喃自语: 
  “没有人,我身边没有人!给我‘福寿膏’!” 
  芳子慢慢地,用她那袭黑色毛里的大斗篷,把婉容整个地包裹着。 
  毛里子,茸茸的,温和的,有芳子的体温。——即使她贵为皇后,也不过是无助而纤弱的小女人。 
  芳子就比你强多了,她想。 
  像哄小孩一样: 
  “有我嘛。乖!不要哭。我送你到安全的地方去,带你到上海去玩儿好不好?上海精彩呢,没人日夜监视你,都是可靠朋友。” 
  婉容躲在她怀中,低吟: 
  “每天一早醒过来,好像有五六十个人在看我呢!凶巴巴地瞅着,宫中黑暗,我怕得出了一身的凉汗。你带我走吧!” 
  她好像藤蔓,直立不起来,无依无靠,忽地贴在一道石墙上,她毫无选择余地。 
  婉容静止了一会,芳子由她,直到婉容动了一下,把她的翡翠耳坠子除下来,缓缓地为芳子扣上。 
  婉容温柔地,望着芳子耳珠子,上面晃荡着二点青翠。 
  芳子嘴角浅浅一撇,但她抚慰道: 
  “你摸摸。” 
  婉容微笑: 
  “凉凉的。” 
  芳子就势抓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耳珠子上不放,有点扎人。婉容眼神情倦了,好像要放任地一睡不起。她很安全而且放心,世上再没有更温暖的地方…芳子望着这无辜的小动物:“你听我的话就行了。什么都不用担心。”语气是一道可靠的命令。 
  她搂紧这个女人,嘴唇凑上去,轻轻软软地吻着她。 
  婉客只觉一阵神秘、妖异的眩晕,眼睛舒缓地闭上,双臂完全瘫痪。 
  芳子的嘴唇开始用力了…… 
  以后,婉容便言听计从。第二天,她依照安排,叩若干客房的门。 
  她见到扮演芳子“丈夫”的小林。 
  地毯上一片呕吐狼籍,“病人”装作很虚弱的样子,嘴角还延着血丝。 
  芳子高声地向婉容道: 
  “谢谢皇后费心肝’ 
  故意让外面听见。——谁知道谁的底细呢?都是尔虞我诈,没有人猜到仆从之中,有没有便衣。 
  芳子又像个贤慧的太太,走进走出,忧虑地把“病况”告知女佣人:“我先生水土不服,加上他胃部有旧患,现在复发,还是拜托你们安排送医院去吧。” 
  事件张扬了。 
  同时,客房内的小林,迅速与婉容把衣服对调换穿。小林久经训练,仍能镇定地小声跟她道歉:“请皇后包涵失仪之处!” 
  芳子在门关上之前,还焦灼地吩咐: 
  “我帮他换件衣服,救护车一到,马上通知我!” 
  然后,芳子在仆从远观下,演着一出戏。 
  她陪同皇后婉容回楼上的寝室去,一直恭敬地:“皇后请回,才拜访几天,蒙你会见,木好意思呢,把地方弄得一塌胡涂。” 
  她把婉容送回房中,门关上后,背影回过头来——原来是小林的乔装。 
  “她”往床上一躺: 
  “芳子小姐请放心,天一黑,我自有办法逃出去。” 
  芳子陪尽小心的“戏”演过了。她回身望着小林,脸面变得冷酷,像要升的月光,一股寒意。 
  已掣枪在手。 
  小林大吃一惊,如一截木头,愣愣地半躺半起,那寒意,自脚心往上直冲,思维完全停顿。怎么会? 
  芳子迅雷不及掩耳,取过枕头,用来作垫子,灭声,放了一枪。血无声地,自雪白的枕套往外涌澎。 
  小林马上死去。 
  芳子根本不打算留活口。不择手段地,为建立“个人”的功迹。 
  收拾一下,锦被盖在他身上。 
  芳子对着体温还未消散的尸体: 
  “可惜!长的那么英俊!” 
  一步出皇后的寝室,芳子脸上,又回复紧张担忧的表情了。 
  急步下楼,忙着追问: 
  “车子来了没有?” 
  大门外来了救护车,两个扛着床架子的白衣人,把“病人”小心地搬放上去,“他”大衣的领子竖着,又用围巾缠着半张脸,急速喘气。 
  芳子愁容满面,照顾着她“丈夫”。 
  即使在日租界内,也有形迹可疑的人呀。所以车子驶出“静园”,还不是安全的。 
  婉容一动也不敢动,只信赖着芳子,一直紧紧握住她的手。 
  救护车也是自家的布局,高速平稳地前行。芳子静定地注视路面情况。驶到一一些路口的铁丝网前,她暗中打个招呼,便马上通过。出了日租界,表情更冷酷。 
  “芳子,我们到了上海,住哪儿?” 
  婉容问。 
  芳子木然回答: 
  “我们是去满洲!” 
  她吃惊: 
  “满洲还是日本人手上?” 
  芳子不答。 
  “我不去!”婉容慌煌地,“你骗我去满洲干什么?皇上也许已被他们软禁,受着折磨。” 
  “你是皇后,就要做皇后的份内事!” 
  婉容望着这个自信十足处变不惊的芳子,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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