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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李碧华作品集-第7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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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涣散的神经绷紧了,四百打结,说不出半句话来。 
  这个不速之客,是一身洋装的“官”,云开! 
  云开? 
  她原以为今生已无缘相见。谁知相见于一个如此不堪的、可耻的境地。 
  云开若无其事地: 
  “我在会客室等你。” 
  他一走,芳子慌乱得如爬了一身蚂蚁。 
  自惭形秽! 
  自己如此的落难,又老又丑,连自尊也给踩成泥巴,如何面对他? 
  芳子手足无措,焦灼得团团乱转。 
  怎么办怎么办? 
  手忙脚乱地梳理好头发,又硬又脏,只好抹点花生油。牢房中没镜子,她一向在玻璃碎片背面贴上黑纸,便当镜子用,当下左顾右盼,把牙粉权充面粉,擦得白白的,点心盒子上有红纸,拿来抹抹嘴唇,代替口红,吐点唾沫星子匀开了,……又在“镜子”前照了照,不大放心,回头再照一下。 
  终于才下定决心到会客室去。 
  深深吸一口气:不可丢脸! 
  她挺身出去了。 
  狱吏领到云开跟前。她不愿意让他目睹自己的颓丧萎顿,装得很坚强,如此一来,更加辛酸。 
  云开有点不忍。 
  芳子只强撑着,坐他对面。她开口了,声音沙哑,自己也吓了一跳:“请问,找我什么事?” 
  云开故意把项圈拎出来,放在桌面上。它闪着绚烂的光芒。但那凤凰飞不起了。 
  他道: 
  “我们希望你辨认一下,这东西是不是属于你的?你证实了,就拨入充公的财产。” 
  芳子冷笑: 
  “既然充公,自不属于我的了。” 
  她交加两手环抱胸前,掩饰窘态,盖着怦怦乱跳的心。 
  他挨近。 
  芳子十分警惕地瞅着他。 
  ——他来干什么? 
  她满腹疑团。 
  云开凑近一点道: 
  “你认清楚?” 
  然后,他往四下一看,高度警觉,急速地向芳子耳畔:“行刑时子弹是空的,没有火药,士兵不知道。在枪声一响时,你必须装作中抢,马上倒地,什么也别管,我会安排一切——我来是还你一条命!” 
  还她一条命?当然,她的手枪对准过他要害,到底,只在他发丝掠过,她分明可以,但放他这一条生路。 
  他在她的死路上,墓地出现了。 
  芳子久经历炼,明白险境,此际需不动声色。听罢,心中了然,脸上水无表情,她用眼睛示意,凝视他一下。 
  然后,垂眼一看项圈: 
  “我跟政府合作吧。不过——” 
  她非常隔膜地望着云开,也瞥了会客室外的狱吏一眼,只像公告:“你们把所有财产充公了,可不可以送我一件最后礼物?我要一件和服,白绸布做的’。——全部家当换一件衣服吧,可以吗大人?” 
  芳子眼中满是感激的泪,她没有其他的话可说。五内翻腾起伏。 
  云开暗中紧紧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枯黄苍老的手指,不再权重一时的死囚。一切将要烟消云散,再无觅处。 
  云开用力狠狠地捏一下,指节都泛白了。握得她从手上痛到心上。 
  双方没有说过那个“严重的字”,但他们都明白了,千言万语千丝万绪,凝聚在这一握中,很快,便得放开了。 
  似甜似酸的味地灌满她,化作一眼泪水,但她强忍着,没让它淌下来,她不能这样的窝囊。云开点点头,然后公事公办地,收拾一切,最后一瞥——芳子嘴唇嗡动,没发出任何声音,但他分明读到她的唇语,在唤:“阿福!” 
  她一掉头,离开会客室。 
  这一回,她要比他先走。她不愿意再目送男人远去。 
  他的话是真的吗? 
  ——芳子根本不打算怀疑。 
  因为她绝望过。原本绝望的人,任何希望都是捡来的便宜。 
  她这样想:自己四十多了,即使活得F去,也是不可测的半生。她叱咤风云的时代结束后,面对的是沦落潦倒、人人唾弃,或像玩具似地被投以怪异的目光。身为总司令、军人,死在枪下是一项“壮举”吧。 
  且与她交往的,尽是政治野心家、日本军官、特务…对战争负有罪责,双手染满鲜血,是联合国军“不欢迎的人物”,没多少个战犯能够逃得过去。 
  一打开庭起,也许便是一出戏,到头来终要伏法,决难幸免。 
  云开的出现,不过是最后的一局赌。——芳子等待这个时刻:早点揭盅。迟点来,却是折磨。 
  一九四八年三月二十五日清晨,曙光未现,牢房中分不清日夜。 
  芳子的“时刻”到了。 
  她毫无惧色,眉头也没皱一下,只摊开一件白绸布做的和服——她最后的礼物。 
  抬头向着面目森然的狱吏: 
  “我不想穿着囚衣死——” 
  他水无表情地摇头。 
  芳子没有多话,既无人情可言,只好作罢。她无限怜惜地,一再用手扫抹这凉薄的料子。白绸布,和月员”那一年,她七岁。 
  她一生中第一件和服,有点缅怀。 
  她还哭喊着,企图扯开这披在身上的白色枷锁呢。扯不掉,逼得爱上它。是一回“改造”。 
  “我是中国人!”——她根本不愿意当日本人。但中国人处死她。 
  那一年,她七岁。 
  一个被命运和战争捉弄的女人,一个傀儡,像无主孤魂,被两个国家弃如敝展。但她看开了;看透了,反而自嘲:“不准,也无所谓了。枪毙是我的光荣——像赴宴,可惜连穿上自己喜欢的晚装也不可以。” 
  芳子又向狱吏提出: 
  “可以写遗嘱吗?” 
  他又望定她,不语。 
  芳子把身上所有的金圆券都掏出来了,一大叠,价值却很少。她欲放:“连个买纸的钱也不够。” 
  狱吏递她一小片白纸。 
  芳子在沉思。 
  他道: 
  “要快,没时间了!” 
  她提笔,是远古的回忆,回忆中一首诗。来不及了,要快,没时间了,快。她写:有家不得归,有泪无处垂;有法不公正,有冤诉向谁? 
  芳子珍重地把纸条折叠好,对折两下,可握在手心。解嘲地向狱吏道:“我死了,中国会越来越好!我一直希望中国好,可惜看不见!” 
  狱吏一看手表。 
  她知道时辰已到,再无延宕的必要,也没这能力。生命当然可贵,但……脸上挂个不可思议的神秘笑容——只有自己明白,赌博开始了。 
  她昂然步出牢房,天还有点冷,犯人都冻得哆哆嗦嗦。芳子不觉打个寒华,但她视死如归,自觉高贵如王公出巡。 
  几个人监押着她出去了,犯人们都特殊敏感,脊梁骨如浇了冷水,毛骨悚然。不知从何时开始,有人哼着这样的歌,唤咽而凄厉,带了几分幽怨: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愁堆解笑眉,泪洒相同带。 
  今宵离别后, 
  何日君再来? 
  喝完了这杯, 
  进一点小菜, 
  人生难得几回醉, 
  不欢更何待…… 
  中间有念白的声音: 
  来来来,喝完了这杯再说吧! 
  芳子缓缓地和唱着: 
  今宵离别后, 
  何日君再来?… 
  颤抖的中国离愁,甜蜜但绝望的追问,每颗心辛酸地抽搐。 
  芳子手中紧捏她的“绝命诗”。 
  那白绸布和服,冷清地被扔在牢房一角。 
  晨光熹微,北平的人民还沉迷在酣睡中,芳子被押至第一监狱的刑常她面壁而立。 
  执行官宣判: 
  “川岛芳子,满清肃亲王十四格格,原名显歼,字东珍,又名金壁辉,年四十二岁,国汉奸罪名成立,上诉驳回。被判处死刑,于一九四八年三月二十五日凌晨六时四十分执行。” 
  他们今她下跪。 
  执行死刑的枪,保险掣拉开。 
  “咋呼”一声。 
  芳子背向着枪,身子微动,紧捏纸条。 
  处于生死关头,也有一刹的信疑惊惧突如其来,叫她睫毛跳动,无法镇定,最豪气的人,最坚强的信念,在枪口之下,一定有股寒意吧。芳子也是血肉之躯。 
  枪声此时一响! 
  枪声令第一监狱紧闭的大门外,熙熙攘攘来采访的新闻记者不满——因为他们未能耳闻目睹。 
  早一天,还盛传在德胜门外的第二监狱执行死刑,但临时又改变了地点和时间。 
  新闻记者们早就作好行刑现场采访的准备,中央电影第三厂的摄影队,也计划将川岛芳子的一生摄制成胶片,可是最后一刻的行刑场面却落了空,“珍贵”的镜头,终于无法纪录下来?为什么有如此忙通的安排? 
  大门外,大家都在鼓噪。 
  士兵严加把守,说是没有监狱长之令,绝对不能开门,不能作任何回答,即使记者们纷纷送上名片,也无人转报。 
  一番交涉。 
  ——直至一下沉闷的枪声传出。 
  隔得老远,听不真切。 
  枪决已经秘密进行了? 
  没有人能够明白,里头发生什么事。 
  太阳出来了。 
  阳光与大地相会,对任何一个老百姓而言,是平凡一天的开始。对死因来说,是生命的结束。——她再也没有明天! 
  狱吏领来一个人。 
  他是一个日本和尚。 
  古川长老随之到监狱的西门外,只见一张白色木板,上面放着一具尸体。 
  一具女尸。 
  这女尸面都盖着一块旧席子,上面压了两块破砖头,以防被风吹掉。 
  死者身穿灰色囚衣,脚穿一双蓝布鞋。 
  古川长老上前认尸。 
  他是谁? 
  他是一个芳子不认识的人,日籍德高望重的名僧,原是临济宗妙心寺的总管,又是华北中国佛教联合会会长,为了传教,东奔西走劳碌半生,现已七十八高龄。 
  他一直关心芳子的消息,也知道她的兄弟、亲戚、朋友、部属,全都害怕受汉奸罪名牵连,没有一个敢或肯去认领遗体。古川长老以佛教“憎罪不惜人”的大乘精神出发,纵与她毫无渊源,也向法院提出这要求。 
  老和尚上前掀开盖面的旧席子一瞧—— 
  子弹从后脑打进,从右脸穿出,近距离发射,所以炸得脸部血肉模糊,枪口处还有紫黑色的血污。 
  他喃喃地念了一些经文,便用脱脂棉把一塌胡涂的血污擦掉。 
  不过完全不能辨认生前的眉目。 
  他以白毛毯把尸体裹起来。 
  就在此时,记者们都赶来了。他们匆匆地忙于拍照、吵嚷,大家挤逼一处,企图看个清楚。——到底这是一个传奇的人物! 
  他们好奇地七嘴八舌: 
  “枪决了?” 
  “只拍尸体的相片,有什么意思Y” 
  “作好的准备都白费了。” 
  “是谁临时通知你们的。” 
  “真是川岛芳子吗?” 
  “不对呀,这是她吗?满脸的血污,看不清面子。” 
  “奇怪!不准记者到刑场采访?” 
  “她不是短发的吗?怎么尸体头发那么长?” 
  “死的真是芳子吗?” 
  古川长老没有跟任何人交谈半字,在一片混乱中,他有条不紊地裹好尸体,再盖上新被罩,再在被罩上盖一块五色花样的布。这便是她五彩斑斓的一生结语。 
  他沉沉吟吟地诵了好一阵的哀悼经文,血污染红和尚的袈裟。 
  两个小和尚帮忙把“它”搬上卡车去。 
  扑了个空的记者们不肯走,议论纷纷。 
  卡车已开往火化场了。 
  报馆突接到一通意外的电话: 
  “我要投诉!” 
  不过,卡车已开往火化场了。 
  日莲宗总寺院妙法寺和尚,曾同火化场上的工作人员,把尸体移放到室内。 
  整个过程中,动作并不珍惜。工作人员惯见生死,一切都是例行公事。 
  不管躺在那儿的是谁,都已经是不能呼吸没有作为的死物,这里没有贫富贵贱忠好美丑之分,因为,不消一刻,都化作尘土。 
  尸体在被搬抬时,手软垂。手心捏着的一张纸条,遗落在一个无人发觉的角落。 
  再也没有人记起了。 
  和尚念着经文送葬。 
  柴薪准备好了。 
  众人退出。 
  两三小时之后,烈焰叫一切化成灰烬。 
  下午一点半左右,火化完毕,古川长老等人把骨灰移出来,拣成两份——一份准备送回日本川岛浪速那儿供奉;一份埋葬。 
  火化场的墓地,挖有一个坑,在超渡亡魂之后,一部分的骨灰便装在盒子里头,掩埋了。 
  和尚给芳子起了法名:“爱新壁苔妙芳大姐”。——她没有大家,养父又在异国,农家无人相认,所以只落得一个“大姐”的名号。 
  在墓地附近,有许多人围观,不过并无哀悼之意。 
  只生前毫不相干的出家人,焚着香火,风冷冷地吹来,她去得非常凄寂。 
  爱新壁苦妙芳大姐。 
  生于一九①七。卒于一九四八一生。 
  但那通抗议的电话没有死心。 
  监察院也接到控告信了: 
  被枪决的不是川岛芳子! 
  死者是我姐姐刘凤玲! 
  此事一经揭露,社会舆论及法院方面,为之哗然。 
  这位女子刘凤贞道出的“真相”是:——她姐姐刘凤玲,容貌与川岛芳子相似,也是死因,而且得了重病,在狱中,有人肯出十根金条的代价,买一个替身。她母亲和姐夫受了劝诱,答应了。但事后,她们只领得四根金条,便被赶了回来,还有六根,迄未兑现,连去追讨的母亲,竟也一去不复返事情闹得很大,报纸大肆渲染,官方也下令初查。 
  扰攘数月,谣传没有停过。 
  刘隔芳子还活着吗? 
  报上都作了大字标题的报道了。 
  监察院展开调查。可是由于控告人没有写明住址,也未能提出被告人的名字,芳子生死之谜,一直是个疑团。 
  年老的和尚,出面否认那是一个“替身”,因为是他亲自认尸的。是否基于大而化之的一点善心呢? 
  世上没有人知悉真相了。 
  后来古川长老把骨灰送到日本去。 
  七十八岁的他,抱着骨灰盒子,来至信州野夙湖畔黑娘山庄,过八十五岁的川岛浪速。两个会会老矣的衰翁,合力把芳子的头发和骨灰,掩埋在山庄,还加上一张她生前盖过的羽绒被。用过的暖瓶。没穿过的白绸布和服。 
  川岛浪速道: 
  “即便是替身也要供奉——万一是她本人呢?” 
  这个谜一直没被打破。 
  川岛浪速在接到骨灰之后九个月,某一天的傍晚,当看护他的女人如常把体温计换在他腋下时,发觉他悄悄地停止了呼吸。 
  他过不到冬天。 
  他再也看不到漫天飞雪的美景。高朋满座的热闹澎湃,成为永远的回忆。 
  法名“澄相院速通风外大居士”。他死去的妻子福子,他死去的义女芳子,三块方角的灰色石碑并列在川岛家墓地上,沉默不语。 
  同年,战犯—一被处决,据说有一天,犯人被带上卡车,在北平市内游街,之后,送往市郊刑常他们倒背手捆着,背后插上木牌子,卡车两侧贴着罪状,都大字写上他们血腥统治、肆意屠杀,坑害国人……的暴行。 
  群众奔走呼号,手拿石块砖块投掷,一边大喊:“打倒东洋鬼!” 
  “血债血偿!” 
  “死有余辜!” 
  还没送达刑场,很多早已死过去了。 
  受尽痛苦,奄奄一息的,到底也还上一条命。——其中有一个,便是宇野骏吉。 
  看来他死得比芳子还要惨。 
  中国人永远忘不了惨痛的历史教训。 
  云开对国民政府失望了,他投身延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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