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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叶圣陶童话集 作者:叶圣陶-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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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铜像雕的是一个骑马的人,头戴军盔,两撇胡上往上撅着,真是一副不可一世的气概。 
  麻雀说:“这里是什么玩意儿?咱们看看吧。”它说着,就落在那铜像的军盔上。松鼠一纵,也跳上去,藏在右边那撇胡子上,它还描着胡子的方向把尾巴撅起来。这么一来,从下边往上看,就只觉那铜像在刮胡子的时候少刮了一刀。 
  忽然军鼓打起来了,军号吹起来了,所有的军士都举手行礼。一个人走上铜像下边的台阶,高高的颧骨、犀牛嘴,两颗突出的圆滚滚的眼珠。他走到铜像跟前站住,转过来,脸对着所有的军士,就开始演说。个个声音都象从肚肠里进出来的,消散在空中,象是一个个炸开的爆仗。 
  “咱们的敌人是世界上最野蛮的民族,咱们要用咱们的文明去制服他们!用咱们的快枪,用咱们的重炮,用咱们的飞机,用咱们的坦克,叫他们服服帖帖地跪在咱们脚底下!他们也敢说什么抵抗,说什么保护自己的国土,真是猪的乱哼哼,鸭子的乱叫唤!今天你们出发,要拿出你们文明人的力量来,叫那批野蛮人再也不敢乱哼哼,再也不敢乱叫唤!” 
  “又是把自己不爱听的话认为‘鸟言兽语’了。”松鼠抬起头小声说。 
  麻雀说:“用快枪重炮这些东西,自然是去杀人毁东西,怎么倒说是文明人呢?” 
  “大约在这位演说家的‘人言人语’里头,‘文明’‘野蛮’这些字眼儿的意思跟咱们了解的不一样。” 
  “照他的意思说,凶狠的狮子和蛮横的鹰要算是顶文明的了。可是咱们公认狮子和鹰是最野蛮的东西,因为它们太狠了,把咱们一口就吞下去。” 
  松鼠冷笑一声说:“我如果是人类,一定要说这位演说家说的是‘鸟言兽语’了。” 
  “你看!”麻雀叫松鼠注意,“他们出发了。咱们跟着他们去吧,看他们怎么对付他们说的那些野蛮人。” 
  松鼠吱溜一下子从铜像上爬下来,赶紧跟着军队往前走。后来军队上了渡海的船,松鼠就躲在他们的辎重幸里。麻雀呢,有时落在船桅上,有时飞到辎重车旁边吃点儿东西,跟松鼠谈谈,一同欣赏海天的景色,彼此都不寂寞。 
  几天以后,军队上了岸,那就是野蛮人的地方了。麻雀和松鼠到四外看看,同样的山野,同样的城市,同样的人民,看不出野蛮在哪里。它们就离开军队,往前进行,不久就到了一个大广场。场上也排着军队。看军士手里,有的拿着一枝长矛,有的抱着一杆破后膛枪,大炮一尊也没有,飞机坦克更不用说了。 
  “麻雀哥,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松鼠用它的尖嘴指着那些军队说:“象这批人没有快枪、大炮、飞机、坦克等等东西,就叫野蛮。有这些东西的,象带咱们来的那批人,就叫文明。” 
  麻雀正想说什么,看见一个人走到军队前边来,黑黑的络腮胡子,高高的个子,两只眼睛射出愤怒的光。他提高嗓子,对军队作下面的演说: 
  “现在敌人的军队到咱们的土地上来了!他们要杀咱们,抢咱们,简直比强盗还不如!咱们只有一条路,就是给他们一个强烈的抵抗!” 
  “给他们一个强烈的抵抗!”军士齐声呼喊,手里的长矛和破后膛枪都举起来,在空中摆动。 
  “哪怕只剩最后一滴血,咱们还是要抵抗,不抵抗就得等着死!” 
  麻雀听了很感动,眼睛里泪汪汪的。它说:“我如果是人类,凭良心说,这里的人说的才是‘人言人语’呢。” 
  但是松鼠又冷笑了。“你不记得前回那位演说家的话吗?照他说,这里的人说的全是猪的乱哼哼,鸭子的乱叫唤呢。” 
  麻雀沉思了一会儿,说:“我现在才相信‘人言人语’并不完全下贱,没有价值。我当初以为‘人言人语’总不如咱们的‘鸟言兽语’,你说这是武断,的确不错,这是武断。” 
  “我看人类可以分成两批,一批人说的有道理,另一批人说的完全没道理。他们虽然都自以为‘人言人语’,实在不能一概而论。咱们的‘鸟言兽语’可不同,咱们大家按道理说话,一是一,二是二,一点儿没有错儿。‘人言人语’跟‘鸟言兽语’的差别就在这个地方。” 
  嗡——嗡——嗡—— 
  天空有鹰一样的一个黑影飞来。场上的军士立刻散开,分成许多小队,往四外的树林里躲。那黑影越近越大,原来是一架飞机,在空中绕了几个圈子,就扔下一颗银灰色的东西来。轰! 
  随着这惊天动地的声音,树干、人体、泥上一齐飞起来,象平地起了个大旋风。 
  麻雀吓得气都喘不过来,张开翅膀拼命地飞,直飞到海边才停住。用鼻子闻闻,空气里好象还有火药的气味。 
  松鼠比较镇静一点儿。它从血肉模糊的许多尸体上跑过,一路上遇见许多逃难的人民,牵着牛羊,抱着孩子,挑着零星的日用东西,只是寻不着它的朋友。它心里想:“怕麻雀哥也成为血肉模糊的尸体了!” 
  一九三五年作 
   
火车头的经历

  我出身英国的机器厂,到中国来给中国人服务。我肚子大,工人不断地铲起又黑又亮的煤块给我吃,我就吃,吃,吃,永远也吃不够。煤块在肚子里渐渐消化,就有一股力量散布到我的全身,我只想往前跑,往前跑,一气跑上几千几万里才觉得畅快。我有八个大轮子,这就是我的脚,又强健,又迅速,什么动物的脚都比不上。我的大轮子只要转这么几转,就是世界上最快的马也要落在背后。我有一只大眼睛,到晚上,哪怕星星月亮都没有,也能够看清楚前边的道路。我的嗓子尤其好,只要呜——呜——喊几声,道旁边的大树就震动得直摇晃,连头上的云都会象水波一样荡漾起来。 
  我的名字叫机关车。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人都不喜欢叫我这个名字,也许是嫌太文雅太不亲热吧。他们愿意象叫他们的小弟弟小妹妹那样,叫我的小名火车头。 
  我到中国来了几年,一直在京沪路上来回跑:从南京到上海,又从上海到南京。这条路上的一切景物,我闭着眼睛都说得出来。宝盖山的山洞,几个城市的各式各样的塔,产螃蟹著名的阳澄湖,矗起许多烟囱的无锡,那些自然不用说了。甚至什么地方有一丛竹子,竹子背后的草屋里住着怎样的一对种田的老夫妻,什么地方有一座小石桥,石桥旁边有哪几条渔船常来撒网打鱼,我也能报告得一点儿没有错儿。我走得太熟了,你想,每天要来回一趟呢。 
  我很喜欢给人服务。我有的是力量,跑得快,要是把力量藏起来不用,死气沉沉地站在一个地方不动,岂不要闷得慌?何况我给服务的那些人又都很可爱呢。他们有上学去的学生,带了粮食菜蔬去销售的农人,还有提着一篮子礼物去看望女儿的老婆婆,捧着一本《旅行指南》去寻访名胜的游历家。他们各有正当的事情,都热烈地欢迎我,我给他们帮点儿忙正是应该。 
  但是我也有不高兴的时候。不知道什么人发了一道命令,说要我把他单独带着跑一趟。这时候,学生、农人、老婆婆、游历家都不来了,我只能给他一个人服务。给一个人服务,这不是奴隶的生活吗?那个人来了,有好些人护卫着他,都穿着军服,腰上围着子弹带,手里提着手枪。他们这些人自己也并不想到什么地方去,也只是给一个人服务。他们过的正是奴隶生活。这且不去管他。后来打听这“一个人”匆匆忙忙赶这一趟是去干什么,那真要把人气死,原来他是去访问一个才分别了三天的朋友,嘻嘻哈哈谈了一阵闲天,顺便洗了一个舒服的澡,然后去找一个漂亮的女子,一同上跳舞场去!我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人的奴隶呢?以后再遇到这样的差遣,我一定回他个不伺候。可恨我的机关握在别人手里,机关一开,我虽然不愿意跑,也没法子。“毁了自己,也毁了那可恶的人吧!”我这样想,再也没心思看一路的景物。同时我的喊声也满含着愤怒,象动物园里狮子的吼叫一样。 
  昨天早上,我在车站上站着,肚子里装了很多煤块,一股力量直散布到八个大轮子,准备开始跑。忽然一大群学生拥到车站上来了,人数大约有两三千。他们有男的,有女的,都穿着制服。年纪也不一律,大的象是已经三十左右,小的只有十三四岁。他们的神气有点儿象——象什么呢?我想起来了,象那年“一二八”战争时候那些士兵的派头:又勇敢,又沉着,就是一座山在前面崩了,也不会眨一眨眼睛。听他们说话,知道是为国家的急难,要我带他们去向一些人陈述意见。 
  这是理当效劳的呀,我想,为国家的急难,陈述各自的意见,这比上学、销售农产品更加正当,更加紧要,我怎么能不给他们帮点儿忙呢?“来吧,我带你们去,我要比平常跑得更快,让你们早一点儿到达目的地!”我这样想,不由得呜——呜——地喊了几声。 
  这群学生大概领会了我的意思,高高兴兴地跳上挂在我背后的那些客车。客车立刻塞满了,后上去的就只得挤在门口,一只脚踩着踏板,一只手拉住栏杆,象什么东西一样挂在那里。他们说:“我们并不是去旅行,辛苦一点儿没关系,只要把我们送到就成了。” 
  但是大队的警察随着赶到了。他们分散在各辆客车的旁边,招呼普通的乘客赶快下车,说这趟车不开了。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正准备着一股新鲜的力量,想给这列车的乘客服务,怎么说这趟车不开了呢!我看那些乘客提着箱子,挟着包裹,非常懊丧的样子,从客车上走下来,我心里真象欠了他们债那样地抱歉。“我每天都情情愿愿给你们服务的,可是今天对不起你们了!” 
  普通乘客走完以后,警察又叫那批学生下车,还是说这趟车不开了。我想,学生因为有非常正当非常紧要的事情,才来坐这趟车的,他们未必肯象普通乘客那样,就带着懊丧的心情回去吧? 
  果然,学生喊出来了:“我们不下车!不到目的地,我们决不下车!”声音象潮水一般涌起来。 
  呜——我接应他们一声,意思是“我有充足的力量,我愿意把你们送到目的地!” 
  事情弄僵了。警察虽说是大队,可是没法把两三千学生拉下车来,只好包围着车站,仿佛就要有战事发生似的。这是车站上不常有的景象:一批乘客赶回去了,另一批乘客在车上等,可是车不开。警察如临大敌,个个露着铁青的脸色,象木桩一样栽在那里。我来了这几年,还是头一回看见这景象呢。铁栅栏外边挤满了人,叫印度巡捕赶散了,可是不大一会儿,人又挤满了,都目不转睛地往里看。 
  后来陆陆续续来了好些人,洋服的,蓝袍青褂的,花白胡子的老头子,戴着金丝眼镜脸上好象擦了半瓶雪花膏的青年。他们都露出一副尴尬的脸色,跑到客车里去跟学生谈话。我不知道他们谈的是什么,揣想起来,大概跟警察的话一样,无非“车是不开了,你们回去吧”这一套。不然,他们为什么露出一副尴尬的脸色呢? 
  学生的回答我却句句听得清楚,“我们不下车!不到目的地,我们决不下车!”声音照旧象潮水一般涌起来。 
  呜——每次听到他们喊,我就接应他们一声,意思是“我同情你们,我愿意给你们服务,把你们送到目的地!” 
  时间过去很多了,要是叫我跑,已经在一千里以外了,但是僵局还没打开。尴尬脸色的人还是陆陆续续地来,上了车,跟学生谈一会儿,下来,脸色显得更尴尬了。风在空中奔驰,呼号,象要跟我比比气势的样子。我哪里怕什么风!只要机关一开,让我出发,一会儿风就得认输。那群学生也不怕什么风,他们靠着车窗眺望,眼睛里象喷出火星。也有些人下了车,在车辆旁边走动,个个雄赳赳的,好象前线上的战士。那样学生都很坚忍,饿了,就啃自己带来的干粮,渴了,就拿童子军用的那种锅煮起水来。车一辈子不开,他们就等一辈子:我看出他们个个有这么一颗坚韧的心。外边围着的警察站得太久了,铁青的脸变成苍白,有几个打着呵欠,有几个叽咕着什么,大概很久没有烟卷抽,腿有点儿酸麻了。 
  我看着这情形真有点儿生气。力量是我的,我愿意带着他们去,一点儿也用不着你们,为什么硬要阻止他们去呢!并且我是劳动惯了的,跑两趟,出几身汗,那才全身畅快。象这样站在一个地方不动,连续到十几点钟,不是成了一条懒虫了吗?我不愿意这样,我闷得要命。 
  我不管旁的,我要出发了!呜——,只要我的轮子一转,千军万马也挡不住,更不用说那些尴尬脸色的人和无精打采的警察了。我要出发了!呜——,呜——。可是轮子没有转。我才感到我的身上有个顶大的缺陷:机关是握在别人手里!要是我能够自主,要走就走,要不走就不走,那就早把这群学生送到目的地了,那一回也决不会带着“一个人”去洗澡,去找漂亮女子了。谁来把我的机关转动一下吧!谁来把我的机关转动一下吧!呜——,呜——。 
  我的喊声似乎让机关手听清楚了,他忽然走过来,用他那熟练的手势把我的机关转动了一下。啊,这才好了,我能够向前跑了,我能够给学生帮忙了!呜——,我一口气直冲出去,象飞一样地跑起来。 
  “我们到底成功了!”学生的喊声象潮水一样涌起来。 
  狂风还在呼号,可是叫学生的喊声给淹没了。 
  这时候,雪花飘飘扬扬地飞下来,象拆散了无数野鸭绒的枕头。我是向来不怕冷的,我有个火热的身体,就是冰块掉在上边,也要立刻化成水,何况野鸭绒似的雪花呢。学生也不怕冷,他们从车窗伸出手去,在昏暗的空中捉住些野鸭绒似的雪花,就一齐唱起《雪中行军》的歌来。 
  铁轨从我的轮子底下滑过,田野、河流、村落、树木在昏暗中旋转。风卷着雪花象扬起满空的灰尘。我急速地跑,跑,用了我的强大的力量,带着这群激昂慷慨的学生,还有他们的热烈的无畏的心,前进,前进…… 
  突然间,机关手把我的机关住另一边转动了一下,溜了。我象是被什么力量拉住,往后缩,缩,渐渐就站住了。为什么呢?嗤——,我懊丧地叹了一口气。我往前看,看见一条宽阔的河流横在前边。河水流着,象是唱着沉闷的歌。哦,原来到这里了,我想。春天秋天的好日子,我常常带着一批旅客来到这里,他们就在河面上划小船比赛,唱歌作乐。但是,现在这群学生并不是这样的旅客,他们个个想着国家的急难,绝对没有作乐的闲心情,为什么要停在这里呢? 
  学生都诧异起来。“怎么停了?开呀!开呀!要一直开到我们的目的地!”声音象潮水一样涌起来,似乎都在埋怨我。 
  “亲爱的学生,我是恨不得立刻把你们送到目的地,可是机关叫人给关住了。你们赶快把机关手找来,叫他再转动一下。我一定尽我的力量跑,比先前还要快。”我这样想,嗤——,又懊丧地叹了一口气。 
  十几个学生跑到我的身边,考查为什么忽然停了。他们发现我的身边没有机关手,才明白了,立刻就回去报告给大家。 
  “把机关手找出来!把机关手找出来!在这荒凉的野外,他逃不到哪里去!”许多学生这样说,同时就在我背后的各辆车里开始找。椅子底下,厕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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