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54-愁容童子-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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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古义人如果没有选择新树的心情的话,就以那株大连香树为'自己的树'吧。在那株连香树下,重新倾听古义人的讲述吧。〃
〃堂吉诃德在森林里和谁长时间说话时,他基本都是沉默的听者。〃
说完之后,古义人便犹豫起来。但是,罗兹自不待言,就连阿动也是跃跃欲试。现在,香芽尤其信赖阿动,而他似乎也在响应着这种期待。
〃我认为,古义人先生假如能在'自己的树'下讲述传说,其本身就是在从事'童子'之事。那也是我曾推荐给香芽阅读的书,古义人先生在书中不是写过'从事灵魂之事'吗?我在这里所说的,就是这个意义上的从事。
《愁容童子》 拥抱喜悦!”自己的树”的规则(2)
少年时代的古义人对何时开始这句表述感到含混,便相信自己生涯中的分界线会在某个何时①到来。作为身处分界线此侧的人,自我认识总是这样的:自己早已被古义抛到了后面,是个没能成为'童子'的人。尽管如此,之所以还要活下去,是相信何时一切全都改变的那一天必定到来……
①何时,在日语中,〃何时开始〃(itukara)与〃何时〃(ituka)的发音相近译注。与古义别离的回忆,连细部都色泽浓厚地存留了下来。另一方面,有时也认为那只是一个梦。不过,确信自己的生涯中镌刻着转折点这一信念,却是从不曾动摇丝毫。正因为拥有这个信念,无论在战争期间的国民学校,还是在战争结束后的新制中学,自己都能抗拒教师们明目张胆的侮辱。来自村外的那些教师们曾说,如此偏僻之地的孩子是不可能与都市里的人共同工作的。惟有母亲,敢于反过来蔑视说这些话的外地教师以及本地出身的那些懦弱的教师。
少年时代的古义人,倘若使用其后学会的语言进行表述的话,就是切身体会到了森林中的山谷是〃周边〃。尽管如此,少年仍在考虑,自己终究要离开这里,一直前往世界的彼岸。这个抱负与鼓励他掌握学问的母亲的想法她希望古义人读完大学后,还回到这块土地上来可是大相径庭。
进入东京大学后不久,不知什么缘故,在法国文学研究室书架上新到的文化人类学的薄书中,古义人读了根据当时的语言能力,不如说他看了部落的年轻人为成为合格成员需要通过的一种礼仪。这本书收入了热带雨林的部落仪式的照片。第一张拍摄了一个年岁尚幼的年轻人,虽然越发临近的仪式使他感到紧张,可一旦转向照相机,他便忍不住要笑出来。接下来的照片,清晰现出仪式之后对灵魂总体进行苦行考验时,肉体被打翻在地后留下的痕迹。在圆圆的大眼睛周围,闪现出光泽的皮肤上沾着白色的尘土……
二十岁的古义人颤抖着,他在想,此人即便完成了这个仪式却仍然残存着孩子的成分,可这种理应在幼小时完成的仪式,自己却还没有办完。而古义则早已在森林中完成了这个仪式。
在战争末期,因有悖于国民总动员的精神而遭废止的地方独特的祭祀活动,除了盂兰盆舞蹈外,战争结束之后也未能恢复。就是〃御灵〃大游行,也是在很久以后,在外来之人的斡旋之下才得以进行的。
在十岁到十五六岁的那个时期,古义人常为自己未能经历在森林高处举行的那种仪式而感到缺失。尤其让古义人感到不安的,是始终没有恢复从山谷里往〃自己的树〃的树根处奉送灵魂的传统活动。那时候,孩子们两人一对,在深夜里点着蜡烛向山上攀去。古义人只在小说里再现过那种〃童子之萤〃。
虽然古义人对罗兹的提案没有很大兴趣,但内心里的热切渴望却是逐渐高涨起来。这次野游将要去的那株连香树,自己的灵魂或许果真就寄宿在那树的根部?这个尝试即或只是罗兹策划的戏剧,只要能够坐在那株连香树之下,咱就认真地说上一番吧。
细说起来,自己只把讲述梦境或故事作为〃人生的习惯〃,在如此步入老境之前,不就一直这么生活过来的吗?
三
罗兹制定了一个具体方案:经过〃涌出的水〃后一直攀上巨大的连香树所在地,在那里一直讲述到黄昏时分再往回返。最近这段时期每天都有雷阵雨,如果提前下雨就支起帐篷躲避,不过,估计会在下午六时至七时、晴和而寂静的林子里薄暮初降时分下雨吧。倘若从一大早就下雨,那就干脆因下雨而放弃计划。罗兹兴冲冲地说,那是美国的中学里惯常的做法。至于帐篷,早在罗兹驾驶蓝色塞当车来到真木町时,就堆放在平展的车顶棚上了,阿动承担了将这帐篷背进森林的任务。
①reluctant,意为〃不情愿〃译注。古义人刚刚表示也想请真木彦同去野游,罗兹就回答说〃我自己,reluctant①〃。他制定了一个老年人座谈会开幕的计划,要包租大客车把听众送至奥濑。为此,他正作为古义人和罗兹的代理人,不时出门前往道后。
但是,罗兹却对邀请真木彦参加野游没有热情。在她的表情中,没有显露出任何东西来。最近这一阵子,前来十铺席时,罗兹全然没有提到过真木彦,倒像刚来这个地方的那个时期,只是记录中学生们所做调查的结果,对于每天的行动计划中的细微之处,则委托阿动帮助处理。
古义人对阿纱说,罗兹和真木彦之间的进展似乎并不顺利,是否可以并不直接地委婉询问一下?可是,阿纱的性格及其因罗兹性格而引发的个性因素之中,都有难以说得清楚的地方,事情也就办成了以下这个模样。在挂给罗兹的电话里,阿纱大致叙说了古义人对罗兹和真木彦可能产生矛盾而感到的担心。罗兹回答阿纱说,那么明天就向古义人解释不邀请真木彦参加这次森林之游的原因。然后她继续说,不过在现阶段,还不想对古义人细说自己和真木彦的共同生活。
第二天,罗兹一如前约地说了起来:
〃真木彦对'童子'的传说具有非同寻常的兴趣。把连香树作为舞台,让少年们那样疯闹,也是真木彦就'童子'的传说进行调查,并参考常见的文献资料后而安排的。只是他无法预料,当地孩子们开始演出这样的戏剧后,会出现什么样的反映?
〃没有出现很多偏离。我认为真木彦的研究方向是准确的,对我的研究论文也是有效的。
〃但是,真木彦还在关注着另一件事,借用古义人对我们谈及该话题时的说法,就是那事。五十年前,古义人和吾良乘坐占领军的汽车,前往曾是古义人父亲之弟子的那些国家主义者所在的修练道场。在那里,古义人和吾良都遭了殃,就是刚才提到的那事。其实,古义人也好,吾良也罢,后来一直都不知道当时还很年轻的语言学军官皮特究竟怎样了。我相信古义人所说的'不知道皮特后来的情况'。我也知道,正是这个不明之事本身,才是古义人的苦恼之所在。我还知道,吾良的自杀与此相关联,使得古义人增加了新的苦恼。
〃……真木彦对那事具有兴趣。而且,这兴趣异乎寻常地强烈。让古义人受到惊吓而导致重伤的那个美国兵'御灵'之事也是如此,你因此而明白了吗?
〃真木彦的调查进展顺利,他收集到的事例表明,在这座大森林的两侧,也就是在真木町和奥濑,都有关于那个腿脚被打烂后仍想要逃出去、最终却被杀害了的美国兵的传说。真木彦之所以与奥濑度假村的年轻人过从甚密,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为了进行这个调查。
〃在这次森林野游中,古义人不是要作为老年的自我回到'自己的树'下,面对孩子的自我进行谈话吗?要对虚幻的孩子坦率地说,这就是自己的生涯吗?我不想让真木彦参加到这其中来。这是因为你时常不作任何防备……
〃古义人,在那种时候,我曾想起一部B级的心理惊险电影,说的是男主人公在意识上并不知道自己已经犯了罪,却受无意识的牵累而痛苦不堪。为了不使自己归于毁灭,尽管完全没有方向,却还是进行侦察,以便将自己追逼至并不是最糟的自白……
〃不过,古义人假如围绕那事进行自白的话,不是连已经自杀了的吾良也要被卷进来吗?你觉得千会允许你把污名套在吾良身上吗?
〃即便那个人真的被杀了,你们充其量也只是尚未成年的从犯。而且,已经超过了时效!〃
《愁容童子》 拥抱喜悦!”自己的树”的规则(3)
野游那天上午,罗兹和香芽来到十铺席制作了三明治,香芽另外带来自己烤制的小甜饼,阿亮和承担看家任务的阿纱则送来了大量醋鱼饭团。
出发之际,阿纱带来了年轻时的母亲和孩童时的古义人前去砍伐水亚木前在清晨举行的仪式中所用的打火石,大家举行了相同的仪式。
离开十铺席出发的时候,阳光被隔在漫天的卷云之上,当行进到由于连日雷阵雨而水量充沛的〃涌出的水〃那里时,已是万里无云了。在此之前,从下面仰视上去,只见山崖顶端的连香树丛与深处其他繁茂的植被相拥相连。但跟随在阿动身后,从左侧绕到连香树的树根那边一看,却是一片比较宽阔的草原。连香树竟覆盖了草原大约一半的面积,树上的绿叶重重叠叠,就连透过的光亮也浓淡不匀却又轮廓分明地扩展开来。
即便行走在陡急的上坡路期间,罗兹好像也一直留神着树木的高处。刚在平地里安顿下来,她便又指着四处的槲树,说是自己喜欢那种树。在树木如此高大的树林中,树梢上那些叶小却很繁茂的大体都是槲树,在秋日里,很远就能看见树上挂着的红色果实。一到冬天,四周的树都落叶飘零的时候,惟有它还绿叶依然。自己就是这个国家文化领域里的槲树,因此,一定要做出相应的努力。
香芽撅起嘴来,脸上显出一副不屑的神情。古义人不由得为不知不觉露出教育癖来的罗兹感到同情,从生长在岩石上的连香树树丛根部往底下的草原送下行李后,便将最初的话语与罗兹所说的话连接起来:
〃我去北海道的东京大学教学实习林那阵子,每当对有关槲树的问题不甚理解时,就向那里的专家请教。北方树林里的外来树种大多惧怕严寒的淫威,从而选择大雪覆盖的地方生根。不过,即便是外来树种,也只有槲树才会生长在树木的高处。我就会因此而泛起'那是为什么呢?'之类的疑问……
〃我之所以去东京大学教学实习林,是为了确认祖父早期前去实习之际写下的日志。这一带的'森林施业',好像就是把从那里学来的技术细加实施的结果。在听实习林中老资格的人谈话时,就曾数度听到祖父日志中的专业用语。
〃在那群连香树的中央,不是有一株已经枯死并腐朽了吗?在它的树干枯干之前很久,就作为'过热老龄树'而在那里了。祖父在记录学到的知识时,曾这样写着:在树木的生长过程中,要在其即将达到'极盛相'之前就予以砍伐,这对于木材生产是必须的。〃
对古义人祖父并不关心因为与祖母不同,祖父并没有出现在小说里的罗兹,看样子不希望将时间耗费在这个没有意义的话题上,她想让阿动和香芽尽快把注意力转到野游的主题上来。
〃我认为,选择这些连香树为古义人的'自己的树'是正确的。我想要说的不是这棵树,而是这些树,即便用我这样的日语进行表述,也能听出这个语意来吧?
〃我觉得呀,在这些连香树中,有一棵是古义人的,另一棵是妈妈的,父亲和祖母也都拥有自己的那棵树。这些树是古义人的家族之树。不过,与Familytree①这个词组的语意还是不同的……仔细看过去,不是还有阿亮的树吗?〃
①Familytree,兼有〃家族之树〃和〃家谱〃的语意译注。〃树群中央那株枯死的树,是象征着我的家族之树中有一株已经消亡了吗?我们尤其有必要考虑'自己的树'的消亡问题。〃
〃那棵枯树的周围,有四五棵树正在成长,再小一些的苗木就更多了。〃阿动说道。
〃在关于'自己的树'的思考中,不是没有树本身的消亡这个视点吗?我认为,惟有'自己的树'的构思才是当地的传承,而浮游在宇宙空间的那种发白的渣滓的形象,则是个人性的东西。那也是古义人个人的……〃
古义人开始叙说起来:
〃现在,我在这里就要邂逅六十年前的、还是孩童的自己。我想对他说,孩童的你所感觉到的……也是我还记得的……是与头脑核心麻痹一般的恐惧不同的另一种东西,那就是老年的我所感觉到的死亡。〃这是我在中年时期就已经想到的、在死亡来临时将其让过去的方法。当那个时刻终于来临时,就因疼痛和不安而哭喊……假如疼痛并不那么强烈的话,就做出一副哭喊的模样,以便把这个最为恐怖的时刻给让过去……因为经过这么一番折腾,自己也就死过去了……
〃这与后来的……也是以前一直想像的情景,一旦回到'自己的树'的树根处,就在那里定居下来,希望把自己所连接着的所有祖先的过去时间,全都当做自己的现在时间而予以接纳。〃
〃古义人,我觉得在你的想法中,有一些与织田医生所说的本雅明相近。〃
〃我说不清楚那是否就是本雅明式的……总之,我也曾做过这样的梦。在梦境中,自己正在走向死亡。自己已经没有未来,这是非常清楚的。只有现在,于是就想要融入自己过去的所有现在之中去……〃
〃说的内容过于艰深了。〃罗兹说道,〃对于阿动和小香芽就更加艰深了吧。稍微活动一下身体,请古义人搓揉一下头部吧!〃
于是,大家重新确定场所,开始了具有野游乐趣的工作。砍去那些或细弱歪斜、或被常春藤缠绕即将枯死的细小树木祖父在日志里写着,应将这些树木作为计划废弃的不良阔叶树后,在草原上铺下了材质强韧且轻柔的塑料薄膜。
经过山下规模并不很大的湿洼地后,阿动抡起镰刀,修整那条前往汲水的小径。小径一直通到从〃涌出的水〃流淌而出的水流那里。在路径沿途,有一些刺老牙树的树丛,这些细小的树木由于被反复摘去嫩芽,因而显得矮小而茂盛。阿动对罗兹解释说,这是一条被前来摘刺老牙树嫩芽的那些'在'的女人们踏出来的路径。
在宽幅狭小、却比较湍急的溪流边,依靠粗齿栎那有着醒目裂缝的树干,阿动搭建起了帐篷。那里既是下雨时避雨的场所,也是安置罗兹所用便器的合适场所。这种考虑得到了古义人的理解。古义人和阿动用石油罐大小的聚乙烯容器打来了水,罗兹则煮沸咖啡,真正的野游便从品尝香芽的小甜饼开始了。
而且,这也是一个如同研讨会般的聚会。在向古义人提出事先准备好的问题时,罗兹注意到要让阿动和香芽也能够理解。
〃我要向古义人提几个问题。以前,我还不能独自把这些问题很好地归纳起来。来到这里之前,古义人在小说中描绘的地形学、神话、民间传说以及历史,在我来说,那不是现实的东西。来到这里以后,随即就对阿纱说了自己的研究计划。阿纱却告诉我,她认为古义人在小说中描绘的一切,其实跨越了现实世界和想像世界,是等价的东西。目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