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马山庄-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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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因为打开初就想着你才使老婆跟虎爪子。
地垄唰啦啦灌进一阵秋风,苞米花粉撒金屑一样簌簌飘落。沐浴灿烂的苞米花粉,秀娟说,要是赶上眼下这时候,我肯定选择你,谁知兴安那 么虚飘。
你不就看中兴安书底子?
没用!眼下书底子没用!谁挣来钱谁才是真本事。
兴安不是上镇上挣钱?
没用!我看透了,没用!他不像你脑瓜着色,智商高。月月说你智商高。
厚运成眼睛里的温情越说越少,一霎间涌出一股阴冷的光亮。他扳过秀娟:你的话里永远都是谁有用谁没用,你天生就是攀高枝儿,你他妈对 我根本没感情,翁兴安要挣了钱你定会嵌着腚在我跟前展扬。秀娟也突地变了脸色,说,兴安挣钱我就展扬,不在你跟前展扬在谁跟前展扬, 就叫你看我攀高枝儿。秀娟说着爬向地垄继续薅草,故意把根须上的泥土甩得苞米花粉似的四处飞扬。厚运成冷冷地逼视着这个奇怪的、背上 沾有泥土和汗湿的尤物,伸手抓住她粗声厉气地说,记着,你跟了我……扬长而去。
乡村工业革命引起的骚动,袭击了月月嫂子那颗一直不曾安分的心时,也一夜之间煽动起庄户人家对固守多年的传统俗风的背叛。温胜利二小 子虎头,两年前初中毕业,回家来放下背了多年的书包和饭盒,朝母亲喊一声,妈,我下田了,就扛着铁锨朝大田走去。两天之后,上外村给 人拉车脚的温胜利回来路过大田,发现正抽了穗的稻田边站起一排稻草人,仿佛电视里跳着水上芭蕾的舞蹈演员,惊愣地问邻人,是谁这么好 心,邻人说你的宝贝儿子虎头,温胜利神色惊讶,赶车回家,又见漏雨多时的马棚上严严实实覆盖了塑料布,院子里还铡了挺大一堆草料。看 着,温胜利知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养儿打地洞。又一个地道的农民的后代,正在不自觉中脱颖而出。从此温家的所有山野田地,全不用父 亲关心,草料也是每天铡出齐刷刷一堆。两年来温虎头无论下种锄草还是施肥,样样都比父亲精通,十六岁的少年,一匹老骡一样一头扑进旱 田水田,从不像金水虎爪子那样三心二意。然而两年之后,当迟他一年毕业回乡的学生一股脑进了砖场,被日光晒成黑黝黝的虎头,竟骤然之 间缩起膀子再也不肯下地。
那是不过道的秋雨刚刚下过的一个黄昏,温胜利赶车回家见院内除了雨点打出的泥坑光光净净,吆喝女人问怎么没有草料,女人推开门往西屋 指指,温胜利卸下马车直奔西屋,就见虎头四仰八叉躺在炕上,一双小眼盯着天棚痴痴发呆。温胜利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马上退出询问女人。 四十年前,温胜利在跟父亲赶车往山上拉沙压地时,河套里看见一女子低眉善眼与他对望,回家后害了相思就好几天不去跟车,后来被爹妈问 出来,派人前去说媒,那个低眉善眼的小女子就成了温胜利如今贤惠温顺的小媳妇。温胜利询问女人没用语言,只眼睛轻佻地一转,目光一挑 ,女人就心领神会。女人走进西屋开门见山,看上谁跟妈说一声,咱人小心不小,咱找人去说。虎头直视天棚默不作声,大字的形体略微有所 改变。女人说都打年轻时过来,你也是像了你爹,心里花花得早,就跟妈说妈去找人。虎头先是收缩四肢,而后一骨碌爬起,吼道什么像爹我 现在最不想像爹。女人被儿子从未有过的恼火吓了一跳,不知道原因出在何处,正犯愁地瞅着,虎头跳到地上,直着嗓子喊,不要再跟任何人 讲像我爹,我不像他我真的不像。温胜利闻声一个踉跄跨进西屋,以为儿子得了疯病。虎头见父亲进来,脖上绷起的青筋恢复平静。温胜利说 ,怎么你爹犯了罪还是犯了法,还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爹这辈子老实本分勤快,山庄就没什么人说过坏话,妈的,你怎么冷不丁就嫌 起了老子,老子哪点做得不对?这时只见虎头一只手搓着手指,一只手撸着头发,压低声音说,我不想干农活我想去烧砖。
做父母的无法知道,一个学习不好又有孝心的孩子,他们毕业之后心安理得走回土地,完全因为那个理想的世界离自己太远,当有人有机会把 那个世界向自己拉近,再安分的青年也无法摆脱吸引。为了虎头温胜利第一次张口求人去找林治帮过话,反馈的信息是首批不行,只有待第二 批招工。 不管砖场的事在乡亲中间怎样鼓噪,对于小青都是身外事耳旁风,小青局外人似的徜徉在歇马山庄田间小道的样子,就像一只投错树林的小鸟 。她有时穿灰色衣裙,色泽淡雅但式样别致,腰部和臀部被箍出两座向着相反方向隆起的山脉,有时则穿大红衣裙,整个人被一团火红包围仿 佛刚结婚的新娘子。她要么以乡亲不堪入目的形体展示自己的独特,要么以鲜艳的色彩张扬自己的与众不同。她无论走在路上还是呆在卫生所 里,都是彻底违反乡俗的,都是与山庄生活隔着距离的——因为她的衣衫总是一尘不染,她与任何人都不屑主动打招呼说话。有时见女人路旁 嘁嘁喳喳,知道与自己有关,她却能目不旁视耳不旁闻。为了时时证明曾经有过的理想,回到山庄,小青竭尽全力区别自己与乡村女人的不同 ,竭尽全力在她和乡村间制造距离,致使她的同学吕桂桂最后战胜嫉妒心,背着潘秀英找她接生,她也没有表现出极大的喜悦,也没因喜悦而 与同学一瞬间消没前嫌亲姊热妹说长道短。小青走进吕桂桂家院门时甚至故意放慢脚步,好像她是多么不情愿被人找来。吕桂桂见她亲昵地叫 道,小青可把你盼来了,说,不知怎么,我寻思来寻思去,还是用你我就不怕。小青嘴角一翘嗯了一声,好像在说当然是啦。接生的过程她手 脚麻利,沉着有数,吕桂桂嗷叫着喊不行了,她却独自用指甲油染着指甲一声不吭。最为关键的是,孩子生完,吕桂桂的婆母端来一碗鸡蛋, 一只手绢包着四十块钱,小青对鸡蛋和手绢包看也不看,洗完手脸转身上路。小青的牛气傲气让吕桂桂恨得咬牙切齿,却最终被没有取走的利 益平复得毫无怨言。然而,小青用自己独特的行为方式,区别着她跟潘秀英,她跟乡间女人是如何不同的时候,她无法清醒的知道,环境对人 的改变,一直有着不可低估的耐力和韧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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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3)
和歇马山庄每家每户的日子一样,无论某一个时辰有了怎样的喧嚣,发生了怎样的骚动,惯常的平常的生活是沉静而寂寞的。小青在村部卫生 所里的日子,虽有接生,有上镇上进药等一些琐事涌现,大块的时光也是孤寂的。张扬隆起的胸臀,穿戴扎眼的衣服,只不过是打发孤寂日子 的一种变相的支撑,它以显而易见的、区别于俗常的姿态给了小青以静思默想的快乐。然而这种快乐只能是瞬间的,一闪即逝的,当那些审视 自我的快乐被静思默想化掉,小青的意识里便诞生了另外一种意志——进攻买子。这意志的生成绝对跟孤寂有关,却并非如愿地改变着小青的 命运,改变着月月的命运和林家所有人的命运。
也许一切都是必然的,顺理成章的。村部这块地方,最显眼最年轻的男人也就是买子。最初的时候,小青对买子的所有印象,就是他间或地过 来坐坐,问句什么话,父亲一样憨厚的外表后边裹藏着坚硬的性格的人。后来,村部的院落里,总有他的背影、侧影,他的煞有介事的脚步和 锁门声,在小青的视觉里,就有了一个活动的无所不在的形象。这形象绝不是小青理想的形象,但他年轻,可以焕发小青的挑逗兴趣——小青 进攻买子,不过是想给孤寂的生活增加一些乐趣,不过想让故技重演,绝无以身相许的传统俗念。
那是整个歇马山庄都在议论买子和村工业的日子,小青早早离开家门,扭着腰肢来到卫生所。小青总是先买子一步来到村部,当他煞有介事的 脚步声和开门声撞到耳畔,小青煮针的蒸锅里已经烧开了水。小青将水倒进暖壶,将针头放进锅里蒸上,然后拔下电源就提着暖壶哼着小曲来 到村部。小青在把手中的水倒进买子暖壶之前,绝不说话,小曲旁若无人似的连贯着哼下来,伴着哗哗的倒水声,水声由哗哗到淅沥到停止, 小曲也仿佛被灌到瓶里嘎然而止。这时小青叫道,司令员先生,热水烧好,还有什么吩咐?买子狡黠地笑笑说,谢谢小青同志,后方的伤病员怎 么样了?要以伤病员为重。小青说地方百姓对我们的工作大力支持,该转移的转移,该手术的手术,一切进展顺利,司令员放心。如果是正说着 话,村委其他人来了或有什么人来找买子,小青就自觉走掉,就好像自己真是战地卫生员,每天必来向长官汇报。如果暂时没有人来,小青就 咯咯地银铃滚在地上似的笑个不停,而后坐在买子办公桌对面的桌子前,杏眼看着窗外,说我就知道你现在司令官的感觉越来越深,全村人马 都是你的兵将。
买子说,那是你的想法,小人之心。
小青说,不承认才是小人之心,你为什么不敢大胆承认,我就敢承认。
买子说,你敢承认什么?
敢承认我只要在山道一走,全村人的嘴巴都在为我活动。
买子说,你知道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我这人很少去想自己,我只知道眼下我需要做什么事情。
小青乘胜追击,有你这种人,从不想自己,到有一天在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会吓一大跳。
买子从不和小青认真,却只觉这女孩挺有意思,愿意和她说话。然而只要买子愿意和她说话,小青就达到目的,小青会在同买子说兴正浓时忽 然想起什么事情似的拉腿就跑。
小青在进攻买子时运用的是与以往不同的全新的方法,不正眼儿看他不说挑逗的话,她只是变着法子说一些不相干的话让买子对这话语本身发 生兴趣。小青自信她的话在买子面前永远是只跑在前面的离他不远的兔子,让他以为能追上就奋起直追,却永远追不上去。一日小青倒完水不 叫司令员先生,而是直呼大名程买子,说,程买子唉,你知道现代乡村女孩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买子说,什么样?
小青说,喜欢有城里户口,有工作,哪怕有点残疾也行。
买子说,乡村女孩就这么贱?
小青说,这不叫贱,这叫穷则思变。
买子说,要是乡村不穷呢?
小青说,那也不行,城市乡村就是不一样嘛。
买子不语,好像受到震动陷入一种思索。
这时,小青故意自言自语,这世道,叫出一个优秀乡村男人,没有安心乡下,凡安心乡下,都是些没脓水的尿腻。
买子突然醒悟,你这是说我,说我没脓水、尿腻?
小青拿出一本正经的样子说,程买子是百里挑一,从奴隶到将军,我哪敢说你呀?话语刚落就一转身跑了出去,扔下红裙子的飘影和思之无意 不思又似有味的话让买子细品。小青的进攻看上去离主题很远,有些欲擒故纵的味道,却仿佛在苞米地里种了一垄鸡冠花,给人一种不可理喻 、不可思议的新鲜感。小青已经感觉到那鸡冠花在翠绿的庄稼地里的鲜艳,因为每天早上,买子一看到小青,就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小眼睛 里袒露着掩饰不住的欢愉,尤其重要的是,如果买子一整上午都没离开村部,下班时就会过来喊,小青,走哇,小青。
审视自己进攻一个人的过程,是一个兴奋而充满刺激的过程,就像猎人在丛林里追赶越逼越近的猎物。然而与猎人不同的是,她并不想猎物马 上到手,在那个结果不可更改的前提下,小青愿意她的战线拉得更长,因为在歇马山庄,只有有过小青这样人生经历的人才会知道,此种过程 一旦走向结束,也便是那种神奇的吸引、神秘的快乐的结束。在翁古城学校里,如果不是为了毕业分配,她对苗校长的兴趣绝不会推迟那么长 久,当然即使后来还有兴趣,也早已没有初始进攻的快乐感受。小青将战线拉长的愿望并没能如愿以偿,而破坏这个愿望的人竟然就是买子。
那日,买子因为同村委研究滑子蘑和果树在全村六百多户人家的适当分配,没有提前离开村部,下班时,买子喊小青一起走。因为买子腿长步 子大,走得太快,小青一直走在买子后边,但这丝毫不会影响小青摆腰扭臀时良好的自我感觉。小青说买子唉——因为太熟,小青去掉了程姓 直呼买子,小青说买子唉,你这么大步流星往前走你猜让我想起什么?买子好像正在想着什么没有吱声。小青说我想起一句歌词,沿着社会主 义大道奔前方。小青自问自答地说着毫不相干的话语,并没理会买子沉默不语是否有了什么心事。爬过一道山冈,买子慢下步子,买子从衣兜 里掏出一颗烟,说小青,你说的乡下女子任嫁城里残疾人也不愿留在乡下可是真的?小青噗哧一声笑了,那当然。买子不再吱声,叹口气点上 烟,之后步伐再次加快。买子的所有动作在小青眼里都很生动,有种观众看演员在台上表演的感觉。而小青自认为这台戏的导演就是自己—— 她自以为买子的惆怅正是怀疑自己是不是那种贱女人,而这怀疑恰恰证明他已上钩。呼哧呼哧走一会儿,买子又慢下来,买子说你嫂子在家干 什么?小青一愣,我嫂子又不是没嫁人,你怎么忽然想起她?开学了呗。买子并没因小青的惊愕而停止追问,他说你说你嫂子是不是你谈的那种 乡下女子?小青没有思考买子问话的动因,轻而易举答道,那不明摆着,要不她能嫁给我哥!你知道在我哥还没分配那年多少人追她?我念高 中时虎爪子天天在大墙外等她,她连看一眼都不看。买子说,那虎爪子是什么东西?小青说,虎爪子那时候根本不像现在,那时他一表人才谁 都不放在眼里。买子又拼力吸烟,好像所有烟都吐到肚里,流向小青的空气里没有一丝烟味。买子不再与小青争辩,似乎在记忆中印证了什么 。就在这时,小青突然捕捉到一种东西,这东西从买子的沉默中来,更重要的是从小青的记忆中来,是大脑中那零星的记忆在这突然的时刻, 使她对买子的沉默产生联想。然而小青经历丰厚聪明伶俐,她没有将她意会到的东西说出,让它变成横亘在她和买子之间,她突然跨开大步撵 上买子,一跳高从买子手中夺过香烟,而后站在前边挡住买子去路,用与她以往完全不同的深沉而羞怯的语气道,程买子,你是一个木头,木 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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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4)
买子惊呆,买子不明白小青的话传达着什么意思,不知道小青为什么要突然之间跳在他的面前。小青抬头盯着买子,杏眼里迸发着灼人的倍受 委屈似的火光,你是木头、傻瓜、大傻瓜程买子!小青说完撒腿就跑,水红衣裙仿佛一束野火在山野间燎舔而过。买子望着这缕突奔的野火,心 里蓦地发热。买子突地醒悟了小青语言里传达的意思,他踌躇不动,而后一个激灵向前跑去,买子去撵小青并非想去接纳什么东西,而是为了 让小青知道他对此种表达的看重——买子因为在这个世界极少得到过温情,他从不怠慢女人的温情。然而买子的追赶,却让小青误以为一切正 按设计好的轨道发展前行,小青在山道上慢下脚步,小青想背后那双男人的大手如果搂过来,她会拼力推开,告诉他她其实永远不会爱上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