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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宫女谈往录-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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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乃济

  我于40年前受业于金易先生。丁卯春节前得先生手札,要我为《宫女谈往录》写篇序。先生著作,学生写序,这样的先例不多。先生课授生徒数十年,弟子辈颇不乏名人,亦颇不乏钱钟书先生在小说《灵感》中所谓的“书也不写了,只为旁人的书作序”的名人。命我写序,莫不是有意为自己做反宣传?可谁又是天生的戆大?我想,这无非出于40年来的师生情谊,再加上我对这本书的问世,多少起了催生者的作用,于书、于先生都有所了解,这序即或写得水平不高,先生也将感到亲切。故尔这看来戆大之举,便愈可照鉴先生的人品,和那师生间最最纯真的爱。于是我便像当年拿到先生发下的考卷一般,诚惶诚恐地提起了笔。

  为一本书作序,一般都要把书的内容加以介绍、解说、阐发。然而这本书,先生自谓效“老彭先生”的“述而不作”,旨在为一老宫人话天宝旧事做如实的记录。话是老宫人讲的,旗下人的京白是最老实明白不过的,又何需我再事铺张?余生也迟,没学过做八股文章,八股是专为圣贤立言的,我却只会说自己的话。

  要说自己的话,便先得追溯于40年前,那时我就读于北京市立二中,听先生讲授国文课,前后总有三四个学期。先生既教书又育人,奖掖后进不遗余力。老实说,像我这样一个后来读了理工科大学的人,今天也能在文史领域里舞弄些文墨,主要即得益于先生昔日的教诲。

  二中的学风是好的,师生关系亦好,许多素有阎罗之称的严师,严中包涵着无限慈爱,那骨子里却一似普渡众生的佛陀。但10来岁的童子最懂得“精致的淘气”,也最爱淘气,因而留下一件至今让我想起来就脸红,深以为内疚的往事。就是那个淘气的我,曾经学了先生的笔体,在上学途经内务部街的一些墙壁上,大行乾隆遗风,用粉笔题了许多歪七扭八的唐人诗句,却又下署了先生的大名。可我上学途经的路,先生却并不经过,对这恶作剧亦无从发现,如此我便背上了长久的内疚,总觉得有负于先生。

  不久,先生离开了二中,我也由中学而大学,再由大学踏上专业岗位,相互不得消息。1979年,我从边省回到北京,得知先生也返归北京,仍住在旧日的寓所,我去看望了先生,除欢叙旧时的情谊,暗中也欲以行动反省自己的内疚。畅谈中得知先生结识过一老宫人,耳闻了极其丰富的天宝旧事,这些事正史不收,野史亦无所志。我以为,这弥足珍贵的史料大应传诸于世,便百般怂恿先生写出来。那时我正在筹办一刊物,有了先生的文字,正好为创刊增色,但当我拿到先生的第一章手稿时,刊物难产,又由难产而胎死腹中,我随即把这第一章手稿举荐给《紫禁城》杂志。不久宏文刊出,并在首刊的一期,为将来刊印单行本登了预告。以后连载十数期,那众口交誉的好评,自无需我一一冗述。

  我以为,先生之作贵在赢得了真、善、美三字。学老彭,“不添油,不加醋”,是为持一“真”;先生祖籍汉军旗,对旗下人的语言,以至习俗、情感,都异常熟悉,他为老宫人写话,那语言的流畅、自如,地道的八旗京片子,十足堪登“善”境;而先生早年就读于北京大学,从知堂老人习晚明小品,业已深得其真髓,随着先生的年事日高,当年绚烂之极的文笔自归于平淡,缜密的文思中饱含了豁达的坦率,使他笔下自在着幽深、冷隽的“美”,一如祁彪佳《寓山注》所谓之“一壑一丘,皆成小致”。但我这话纯指文章艺术风格而言,谁都看得出,先生的文字间洋溢着对弱者的同情,对人间不平的愤,这都与知堂老人的一味“冲淡和平”大相径庭。从先生的字里行间,我仿佛看到那与笔花同在的大滴大滴的滚滚热泪,更绝无半点夏夜乘凉、摇扇清谈的意味。

  还是就此搁笔吧!聊以自慰的是,我终于勉强写成这一篇不可言序的序。我似乎效法着宫女“侧着身子屈着脚尖”,“轻轻地退着走”过的一段路程,但我从未得过姑姑的调教,这路走得实在太吃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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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1)



  已经是40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还是个学生,宿舍在北京马神庙西头(现景山东街),一条东西走向的街道上。马路对过,路南有一条窄胡同,和马路成丁字形,沿着这条小胡同往南,名叫中老胡同。我所要叙说的老宫女就住在这个胡同一座小杂院的西屋里。

  那是凄风苦雨的年代,白天兵车扬飞尘,亭午暗阡陌,谁也不愿意上街闲遛,保不定会碰到倒霉的事。日寇的警报器设在景山的山顶上,高射炮日夜不停地对着天空转悠,武士道们荷枪实弹往来巡逻,这一带就在敌人的眼皮底下。晚上,警笛一拉,灯火管制开始,大街小巷一片漆黑,再加几点秋雨,古城显得格外凄惨。我常常是在这种情况下,口袋里揣上两包高碎(茶叶末),撩起蓝布褂,兜上一兜半空(瘪花生),悄悄地到老人的家里,请老人谈些清宫琐事。谈的人是漫谈,听的人是漫听,窗户用黑布遮严,墙角里昏灯如豆,煤球炉子的火亮反照在顶棚上,真是“耿耿残灯背壁影,萧萧暗雨打窗声”。我像听天宝遗事一样,听着老人如怨如诉地倾吐着的往事。

  我见到她的时候,已经是“红颜暗老白发新”的老妪了。她姓何,这显然不是她的本姓(按满族旗人汉姓的一般规律,姓何的原满族老姓多系赫舍里氏),宫内称呼她为荣儿,慈禧呼她“荣”。不过自民国改元以后,旗下人有种心理,不愿谈及自己的身世,所以我始终忌讳问她的家史。从闲谈中知道她原住过西城京畿道一带,这大概可以推测出她是属于哪一旗的了。父亲游手好闲,提笼架鸟,和一般旗下人一样。哥哥比她大十几岁,好票戏,唱黑头,花钱买脸,是个很有名气的票友。她13岁进宫,分在储秀宫里当差,伺候慈禧,专职是敬烟。18岁由慈禧指婚,赐给一个姓刘的太监,是李莲英的干儿子,专给光绪剃头,住家在北池子。结婚时是很风光的,老太后以主婚人的身份,陪送了8副抬儿作嫁妆,珍宝衣物,一应俱全。这样,就把她活生生地送到火坑里了。婚后不到一年,她因思念老太后,请求回宫当差,得到慈禧的特殊恩准。这在清宫里是件罕见的事。清宫惯例,宫女离宫后,不许再返回当差,何况已经出嫁了的,怎能又回到老太后身边呢?不是太后特别喜爱,是绝对办不到的(据她说,在她以前只有东太后的侍女双喜,得到过东太后的恩典,二次进宫伺候过东太后,但时间很短)。其实是慈禧把她赐给太监,问心有愧,才给点小恩小惠罢了,而她却反自认为是特殊光荣,谈起来眉飞色舞。庚子跟太后西奔,临出发前,亲身经历了珍妃惨死的一幕。辛丑回銮后,因年龄过大(清宫惯例,宫女在25岁前离宫择配),离宫回北池子居住。她随侍慈禧前后长达8年之久。刘太监是个鸦片鬼,狂吸滥赌,不久死去。“九·一八”后,日本势力进入北平,日本浪人和地痞相勾结,硬把她赶出了家门,她不得不在后门东的东皇城根附近赁房居住。“七·七事变”后,警匪结合又演出了一出“插刀盗宝”的惨剧。半夜三更,两个蒙面强人破门而入,用刀往枕头上一拍,她用性命和屈辱所换来的珍宝,眼睁睁地被抢走了。呼天不应,于是她只落得佣工度日。

  自40年代初认识她以后,我们经常往来,主要是我有了一个家,不断求她帮忙。1948年冬我们磨豆腐度过一段艰难的岁月。1949年底我的小女儿落生,她帮过我短期的忙。1950年春我卧病在床,得到她的照料。以后“空穴来风,人言可畏”,说请帮工有剥削人的嫌疑,所以也就不敢请她帮忙了。

  就在这一年的深秋,弄巷里已经有零乱的黄叶了,她来我家串门,手里拎着一个小包。我很奇怪,因为我们彼此往来已经超越相互送礼的程度了。寒暄以后,谈了谈家常,她走到里屋,抱起我不满周岁的小女儿,打开她带来的小包,说:“特给小四姑做了一身小裤褂,留着明年下地时候穿吧。”过一会儿她又断断续续地说:“眼睛顶不上了,针都不知往哪儿扎,对付着穿吧!人老啦,都没用处啦,好歹留个纪念吧。”我听后忽地警觉起来,我的老伴也眉毛一扬投过来询问的眼光。这分明是向我们“辞路”来了。

  旗下人有个古老而又淳朴的传统,自己知道已经年老体衰了,趁着还能行动的时候,尽可能向至亲好友告告别,表示以后不容易再前来请安问候了,这种风俗叫“辞路”。主要目的当然是惜别,其次是多年交往,难免有言语不周的地方,快入土的人了,谁也不愿意把疙瘩背到棺材里头去。所以向对方暗中道道歉,求得对方的谅解。还有,对下一辈的人留点纪念品,将来睹物思人,也免得人死灯灭。啊!她是把我做为最亲近的人看待了。我不禁又感激又凄凉,我也用尊敬老人的礼节对待她。买一只鸡,买斤羊肝,预备好一窝丝的面,备点小料,请她吃鸡丝汤面,涮羊肝蘸小料(鸡、羊长寿面),祝她吉祥长寿。我们在心照不宣中默默地进行着告别的晚餐。辞路,当然是要住下的。晚上她谈起要和一个老街坊搭伴到西郊去住,以后进城的机会不多了,谢谢我对她多年的友谊。第二天早晨凄然告别了,问她的住址,她也模糊不清,只说以后捎信来。我老伴送她二尺大绒,说乡下凉,留着做双毛窝吧。她谢谢收下了。我因病只能隔着窗子,望着她蹒跚地走了。她的晚景是可想而知的。“去白日之旦旦,入长夜之幽幽”,眼看她一步一步地迈向坟墓。我像失掉了一个可靠的亲人一样,心里坠着一块铅,每一想起总是沉闷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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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2)



  她极不愿意谈起往事,常常说:“我是由天上掉下来的,没掉在地上,掉到茅房坑子(厕所)里了。谈起过去的事,惹人伤心。”必须屋里没人,安安静静,心情又好,人又合得来,才肯断断续续地谈上一点,次数多了,凝聚在我的记忆里,渐渐地联缀成四条线:

  一、宫女的生活;

  二、慈禧的起居;

  三、光绪的佚事;

  四、其他琐屑。

  40多年了,往事如烟,言犹在耳,逼取便逝。孔老夫子说:“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这位彭先生可能是“正确对待史实,如实反映情况,不添油,不加醋”,于是才得到孔老夫子的表扬吧。我愿向这位老彭先生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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娓娓道来



  宫女生活旗下人有一种特殊性格,不够相当交情,是不会随随便便对你倾吐自己身世的。如果不识相,过分地询问,反而会认为你不懂礼貌,缺乏教养,从而会对你冷漠下去。用她自己的话说:“谁要是用‘审贼’的口气,让我一问一答,我根本就没闲工夫理他!”所以我从一开始就称她为何妈妈,用年轻人应该尊敬老晚清宫女人的态度去尊敬她。因此,在她的眼里认为我还算一个讲礼貌的人,渐渐地对我能谈些宫里的事。

  她为人非常文静,从来不大声谈话。总是慢声细语的,一字一句地把话送到你耳朵里,这也表明了她在宫廷受过苦难的折磨。秋天的晚上,时常是我们谈话的时间,见面寒暄以后,让过茶,渐渐谈到她的过去。“我们旗下人,生下来就有口粮,由宗人府(应为都统衙门)发给,这是皇上给的恩典。女孩子长到十三四岁,宗人府(应为内务府)就要按册子送交宫里当差了,这是当奴才应当孝敬的差事。也不是所有的人家都这样,有的人家门楼高一点儿,或者跟宗人府(内务府)的人有点人情,也就免了。有的人家希望女孩子出去见见世面,一来,每月能挣几两银子,家里又能按时按节得到赏钱;二来,女孩子学点规矩,在宫里调理出来的,图个好名声,借此往高枝上攀,找个好婆家。真要找个几等侍卫之类的,再有人一提拔,不几年也许就发迹了。”她喝着茶,慢慢地沉思着。她淡淡地谈,我淡淡地听,谁也不多说一句话。旗下人讲究的是风度悠闲,不管多么火急的事,也要保持着悠悠自在的姿态,像在说旁人的事情一样。实在说,她对旗人的上下机关并不都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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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储秀宫



  “我是13岁那年夏天,五月节以前,由府右街南边宗人府(内务府)选进的。交进宫前先学几天规矩,早晨由家里人送来,中午由家里人接回去。实际上是宗人府(内务府)送的情份,让孩子和家里人惜惜别,免得孩子们临时哭闹。过几天,乘家里人都不在,用轿车把我们——大约30多个人,送到神武门外,由老太监接领过去。把我和另外三个人送进储秀宫。进宫向老太后的寝殿碰完头,就算是储秀宫的人了。”她说话时,眼睛经常不瞧着对方脸,仿佛自言自语似的,很难察觉出她的内心感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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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见“姑姑”



  “宫廷里有个传统的规矩,是太监全是汉人,是有头有脸的宫女,必须是旗人(应是上三旗包衣,无汉人宫女)。凡是伺候太后、皇后、妃子、格格的宫女,汉人是挨不上边的。储秀宫的宫女更要求要正根正派,规矩也特别严。给老太后寝宫碰完头以后,就要拜见‘姑姑’了。我们当宫女的有句话:‘老太后好伺候,姑姑不好伺候’。”她长嘘了一口气,无疑想起过去,情感有些激动了。“宫里有个制度,宫女当上四五年,年岁大了,到十七八岁,就要打发走,好出去嫁人,这是老祖宗留下的恩典。新宫女入宫后,管上一代的宫女统称‘姑姑’,另外,还有个专管我的‘姑姑’,派我跟她学规矩。这位姑姑的权非常大,可以打,可以罚,可以认为你没出息,调理不出来,打发你当杂役去。不过她们都是当差快满的人了,急着要找替身,自己好回家,也尽心地教,也会替你说几句好话,把你捧到台上头去,好把自己替换下来。姑姑的火气非常大,动不动就拿我们出气,常常是不说明原因,就先打先罚。打还好忍受,痛一阵过去了,就怕罚,墙角边一跪,不一定跪到什么时候。我们小姐妹常清宫妈妈与宫女常哀求:‘好姑姑,请你打我吧。’”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沉了。也感染着我,为她的童年而伤心。“姑姑所有的事,都由我们伺候,洗脸、梳头、洗脚、洗身子,一天要用十几桶热水。日常的针线活更不用提了,‘姑姑’都是好漂亮讲模样的人,处处抢阳斗胜,对衣服鞋袜都十分讲究,天天地拆、改、做。我们天刚一发亮就起来,深夜里才睡,真是苦极了。”她像有好多的话没有说完。旗下人有苦是不愿向别人诉说的,自认为家里的事,何必跟外人念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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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打不许骂



  “不过,老祖宗也留下了恩典。宫里许打不许骂。‘都是随龙过来的,骂谁也不合适’。这是老祖宗的话。再说,宫里头忌讳多,骂人就可能带出不受听的话来,掌事儿的听见也决不答应(宫里管当差叫上事儿〔应作事儿上的〕,管带班的叫掌事儿的)。”她絮絮地谈着,声调又恢复原来平平淡淡的了。“就因为不许骂,所以只能用打来出气了。我们头上的暴栗子(疙瘩),是经常不断的。先打后说话,这已经形成了规矩。说我们是打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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