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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哈克贝里·芬历险记 作者:马克·吐温-第15章

小说: 哈克贝里·芬历险记 作者:马克·吐温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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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我们睡了几乎一整天,在晚上才动身,这时看到了前边不远处,有一只长得出奇的木排。木排之长,仿佛象一个好大的游行队伍一般。木排上每一头有四根长桨①,因此我们估摸他们可能共有三十来个人之多。上面有五处窝棚,彼此离得很开。在中间的地方,露天生了个篝火。两头竖起了高高的旗竿。那个派头非同一般。它仿佛在大声宣告,在这样的大排上当个伙计,才称得上是个人物。 
   
  ①诺顿版注:长桨作推进或掌舵之用。 
  我们正顺水漂到一处大的河流里。夜晚,天上起了云,挺闷热。河水很宽,两岸巨木森森,连绵不断,也透不出一丝亮光。我们谈到了开罗。还说,我们经过时,不知道能不能认出那个地方。我说,也许我们认不出来,因为我听说,开罗不过十几家人家罢了,要是镇上没有点起灯的话,我们经过时,怎么能知道那是开罗呢?杰姆说,要是两条大河在那儿合流,那一定能看得出来。不过我说,说不定我们会以为我们只是在经过一个小岛的岛尾,又回到了原来的河上,这也难说啊。这样一说,害得杰姆大为心神不安——我自己也如此。这样一来,就有一个该怎么办的问题了。我说,不妨一见有灯光,便划过去走上岸。不妨跟人家说,我爸爸在后边坐着商船,马上过来。还可以说,他做生意是个生手,想知道这儿离开罗还有多远。杰姆认为这个主意不错。我们便一边抽烟,一边等着①。 
   
  ①诺顿版注:以下本有写密西西比河上木筏夫一节,为有关当年河上生活的名篇,后抽去编入《密西西比河上的生活》(1883)。按后来的不同版本,有不同的处理,有略去的,有移作附录的,有仍编入第十六章的。我们这个译本把这个名篇收作《附录》(一)。 
  眼下无事可做,就只是睁大了眼睛,留心察看着是否到了开罗。可别不在意,错过了还不知道啊。杰姆说,他肯定会认出来的,因为只要一认出来,从那一个时刻起,他便是一个自由人了。反之,如果一错过,他便会再一次身在奴隶制的州里,再也没有自由的机会啦。于是,每隔一会儿,他便会跳起来说道: 
  “到啦。” 
  可是并非灯火。那不过是些鬼火或者是萤火虫罢了。他便又坐了下来,象刚才那样,又盯着望。杰姆说,眼看自由就在眼前,他浑身发抖、发热。啊,我要说的是,听他这么一说,也叫我全身发抖发热。因为在我的脑子里,也开始在形成一个观念,这便是,他快要自由了。——那么,这事该怪罪谁呢?啊,该怪罪我啊。不管怎么说,不管什么个办法,在我的良心上,这一点就是去不掉。这可叫我坐立不安啊。在过去,我从没有想到这一层,从没有想到自己正在干的究竟是什么一回事。可是现在想到了,认真想过了,这叫我越来越心焦。我也曾试图给自己辩解,说这怪罪不得我,因为我可没有叫杰姆从他那个合理合法的主人那儿逃跑啊。可是辩解也没有什么用。每一回,良心会站出来,说道:“可是你明明知道他为了自由正在逃跑啊,你尽可以划到岸上去,向人家告发他啊。”这话说得不错——这个理是我绕不过去的,无法绕过去。这是直刺良心的,良心对我这么说,“可怜的华珍小姐有什么地方亏待了你,你竟然可以明明看见她的黑奴在你的眼皮底下逃掉,却从未说过任何一个字?那个可怜的老妇人有什么地方对不住你,你竟然这样卑鄙地对待她?啊,她想方设法要你好好读你的书,她想方设法要你有规有矩,她一桩桩、一件件,凡是能见到的,总是想尽办法对你好。她可就是那么样对待你的啊。” 
  我只觉得自己太卑鄙了,太难受了,但愿就此死了的好。我在木筏上忐忑不安地走来走去,一边怪怨自己,而杰姆也在忐忑不安地在我身边走来走去。我们两人,谁也安不下心来。每一次,他跳起了舞,说道,“开罗到啦!”我就中了一枪,并且刺透了我的心。我这时心想,要真是开罗的话,我真会难受得死过去①。 
   
  ①诺顿版注:关于对黑奴制的态度,人们务须记住,本书所写的故事,在当时,凡有钱人以及教会,都是支持黑奴制的。赫克当时内心里正有两种感情在交战、一种是忠于社会上流行的维护奴隶制的,另一种是对黑人表示同情。这样一种内心的矛盾,贯串全书。 
  在我自言自语的时候,杰姆不停地高声讲话。他在说,一到了自由州,他第一件事要干些什么,那就是拼命挣钱,决不乱花一分钱,等到积聚得够数目了,便要把老婆赎买回来。她如今是属于一家农庄的,地点靠近华珍小姐那里。然后他们两个人要拼命干活,好把两个小孩赎买回来。还说,要是他们那个主人不肯卖他们的话,他们就要找个反对黑奴制度的人,把孩子们偷出来。 
  听到他这样说,我几乎全身冰凉。在他一生中,在今天以前,他决不敢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见当他断定自己快要自由的这一刹那间,他这人的变化有多么大。正是老话说得好:“给黑奴一寸,他便要一尺。”我心想,这全只是因为我没有好好地想一想,才会有如此的结果啊。在我的面前,如今正是这么一个黑奴,我一直等于在帮着他逃跑,如今竟然这么露骨地说什么他要偷走他的孩子们——这些孩子原本是属于一个我所不认识的人的,而且此人从来也没有害过我啊。 
  听到杰姆说出这样的话来,我非常难过。这也是杰姆太不自爱才说出了这样的话。我的良心从我心里煽起的火正越煽越旺,到后来,我对我自己的良心说:“别再怪罪我吧——还来得及呢——见灯光,我就划过去,上岸,去告发他。”于是我马上觉得满心舒坦,很高兴,身子轻得像一根羽毛似的。我所有的烦恼也都烟消云散了。我继续张望着,看有没有灯光。这时我高兴得要在心里为自己歌唱一曲哩。没有多久,出现了一处灯光。杰姆欢呼了起来: 
  “我们得救啦,赫克,我们得救啦!跳起来,立个正,大好的开罗终于到啦,我心里有数的!” 
  我说: 
  “我把小舟划过去,看一看,杰姆。你要知道,也许还不是呢。” 
  他跳将起来,弄好了小舟,把他的旧上衣放在船肚里,好叫我坐在上面。他把桨递给了我。在我划的时候,他说: 
  “马上,我就要欢呼啦。我要说,这一切,都得归功赫克。我是个自由人啦。可要不是赫克,我哪里会自由呢。全是赫克干成功的。杰姆永生永世忘不掉你,赫克。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也是我杰姆唯一的一个朋友。” 
  我刚把小船划开,急着想去告发他,可是他这么一说,我就泄气泄了个精光。我动作缓慢起来了,也辨不清我心里是高兴呢,还是不高兴。我划了有五十码,杰姆说: 
  “你去啦,你这个对朋友忠心耿耿的赫克。在白人绅士先生里面,你是对我老杰姆唯一守信用的人。” 
  啊,我只觉得心里不是滋味。不过我心想,我还是非得这么干不行——这事我躲不过啊。恰恰在这么一个时刻,开过来一只小船,上面有两个人,手上有枪。他们停了船,我也停了船。他们中有人说: 
  “那边是什么啊?” 
  “一只木筏子”,我说。 
  “你是木筏子上的人么?” 
  “是的,先生。” 
  “上面有人么?” 
  “只有一个,先生。” 
  “嗯,今晚上逃掉了五个黑奴,是上边河湾口上的。你那个人是白人还是黑人?” 
  我并没有立刻回答。我想要回答的,可就是话说不出口。一两秒钟以后,我决定鼓起勇气说出来,可是我那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不够——连一只兔子的勇气都没有。我知道自己正在泄气,便干脆放弃了原来的念头,直截了当地说: 
  “一个白人。” 
  “我看还是去亲自看一下。” 
  “你们这样做得好”,我说,“是我爸爸在那一边,最好请你们劳驾帮个忙,把木筏子拖到有灯光的岸边,他有病——跟我妈和玛丽·安一个样。” 
  “哦,孩子,我们他妈的忙得很啊。不过我看我们还是得去一趟。来吧——使劲划起来,一块儿去。” 
  我用力划,他们也用力划。划了一两下,我说: 
  “我跟你们说实话,爸爸一定会十分感谢你们。我要人家帮个忙,把木筏子拖到岸上去,可是一个个都溜了。我一个人又干不起来。” 
  “嗯,这可真是卑鄙万分啦。而且很怪。再说,好孩子,你爸爸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是——是——嗐,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 
  他们停下来不划了。这一刻,离木筏才只一点点儿路了。 
  有一个人说: 
  “孩子,你这是在撒谎。你爸爸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老老实实地回答,这样对你也好。” 
  “我会的,先生,老老实实——不过千万别把我们丢在这里。这病——这——先生们,只要你们把船划过去,我把木筏子船头上的绳索递给你们,你们就不用靠拢木筏——求求你们了。” 
  “把船倒回去,约翰,把船倒回去!”有一个人说。他们在水上往后退。“快躲开,孩子——躲到下风头去。他妈的,我估摸着风已经把它吹给我们了吧。你爸爸得了天花,你自己应该是清清楚楚的。那你为什么不老老实实说出来?难道你要把这个散布得到处都是么?” 
  “嗯,”我哭哭啼啼地说,“我跟每一个人都说了,可是他们一个个都溜了,抛下了我们。” 
  “可怜的小鬼头,这话也有些道理。我们也为你难过,不过,我们——滚他妈的,我们可不愿意害什么天花,知道吧。听我说,我告诉你怎么办。你一个人可别想靠拢河岸,不然的话,你只会落得个一塌糊涂的下场。你还是往下漂二十英里左右,就到了河上左手一个镇子上。那个时辰,太阳出了很久了,你求人家帮忙时,不妨说你们家的人都是害的一忽儿发冷、一忽儿发热,倒了下来。别再充当傻瓜蛋了,让人家猜想到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们也是存心为你做一桩好事,所以嘛,你就把我们和你之间保持个二十英里吧,这才是一个好孩子。要是到点灯的那边上岸,那是毫无用处的——那边只是个堆放木头的厂房。听我说,——我估摸,你爸爸也是穷苦人,我不能不说,他眼前命运挺艰难。这里——我留下值二十块钱的金元,放在这块板子上。你捞上这块板子,就是你的了。抛开你们不管,我自个儿也觉得对不住人,不过,我的天啊,我可不愿意跟天花开什么玩笑,你明白不明白?” 
  “别撒手,巴克,”另一个人说,“把我这二十块钱也放在木板上。再见了,孩子,还是遵照巴克先生的嘱咐为好,你会把什么问题都给解决得好好的。” 
  “是这样,我的孩子——再见了,再见了。你要是见到有逃跑的黑奴,不妨找人帮个忙,把他们给逮起来,你也可以从中得些钱嘛。” 
  “再见了,先生,”我说,“只要我办得到,我决不会让黑奴在我手里逃掉。” 
  他们划走了,我上了木筏,心里头可不是个滋味,因为我很清楚,自己这是做了错事。我也明白,我这个人要想学好也是做不到的了:一个人从小起,没有一开始就学好,以后也就成不了气候——一旦危急临头,也没有什么东西能支撑住他,把事干好,这样,就只能败下阵来。我又思量了一会儿,就对自己说,等一等——假如说,你是做得对了,把杰姆交了出去,你心里会比现在这个时刻好受些么?不,我说,我会难受的——我会象眼下一样地那么个感觉。我就说,这么说来,既然学好,做得对,需得费劲,做错不必费劲,而代价都是一个样,不多一分,不少一分,那么又何必学着做对的事呢?这个问题可把我给卡住了,我回答不出来。我就想,从今以后,别再为这个操什么心了吧;从此以后,不论遇到什么事,只要怎样办方便就怎样办吧。 
  我走进窝棚,杰姆不在那里。我四下里一找,到处见不到他。我说: 
  “杰姆!” 
  “我在这里啊,赫克。那些人望不见影子了么?别大声叫嚷。” 
  他身在河水中,在船舶的桨下,只有鼻子露出水面。我告诉他,那些人望不见了,他这才爬上船。他说: 
  “你们讲的话,我全听到了。我溜到了河中,要是他们上船的话,我会游上岸去。他们一走,我就会又游到筏子上来。不过啊,我的天,你可把他们作弄得够苦的了,赫克。这一手玩得可真帅!我跟你说,老弟,你这一下可是救了老杰姆一命——老杰姆永永远远也不会忘掉老弟啊。” 
  随后我们谈到了钱。这下子可真捞了不少。每人二十块大洋呢。杰姆说,如今我们可以在轮船上打统舱票了。这笔钱够我们到各自由州,愿去哪里就去那里的所有花费了。他说,再走二十英里路,对木筏子来说,也不算远。他但愿我们已经到了那里才好。 
  拂晓时分,我们系好了木筏。杰姆对怎样能把木筏藏得好好的,特别留神。接下来,他用了一整天把东西捆好,准备好随时可以离开木筏子。 
  那一个夜晚十点钟光景,我们望见左手河湾下边一个镇子上透着灯光。 
  我把小船划过去进行探询。不久我见到有一个人在河上驾着小船,正在水中下拦河钩绳。我划过去问道: 
  “先生,这里是开罗镇么?” 
  “开罗?不,你可真是个傻瓜蛋。” 
  “先生,那么,是什么一个镇子?” 
  “你要想知道,不妨去问一问。你要是再缠着我半分钟,就有你好看的。” 
  我划到了木筏那边,杰姆失望到了极点。可是我说,不用灰心,据我估计,下面一个镇子就会是开罗了。 
  我们在拂晓以前到了另一个镇子。我正要出去,一看是片高地,因此也就不出去了。杰姆说,开罗四周并没有什么高地,我差点儿把这个给忘了。我们白天混了一天,那是在离左岸不远的一处沙洲。我开始产生了一些疑虑,杰姆也一个样。我说: 
  “说不定那晚上我们在大雾中漂过了开罗。” 
  他说: 
  “别谈这个啦,赫克。可怜的黑人就是交不到好云(运)气。我一直在疑心,那条蛇皮给我们带来的坏云(运)气还没有完呢。” 
  “我但愿从没有见到过那张蛇皮的,杰姆——我但愿我这一双眼睛从没有见到过那张蛇皮。” 
  “这不是你的什么车(错),赫克。你根本不知道嘛。你用不着为这个怪罪自己嘛。” 
  天一亮,岸这一边果然是俄亥俄河清清的河水,千真万确。外边还是原先那种混浊的河水。啊,原来开罗确实已经错过了①。 
   
  ①诺顿版注:开罗镇位于俄亥俄河注入密西西比河的入口处。俄亥俄水较清,流入水浊的密西西比河。赫克和杰姆看到了清浊两种水,因而知道已错过了开罗镇。 
  我们把事情的方方面面谈了一遍。走陆路,那是不行的。我们当然无法把木筏划到上游去。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等到天黑,再坐小划子往回走,试试运气了。所以我们便在密密的白杨丛里睡了一整天。等到擦黑我们回木筏那里,小划子不见啦! 
  一时间,我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没有什么话好说的嘛。我们两人肚子里都明白,这是蛇皮又一次作的怪,说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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