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上的悬崖-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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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刚刚回家的赵湘正一个人在楼上发呆。
虽说过去也曾像自己的兄弟赵鄂一样,洁癖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可这会儿他根本顾不上那些,鞋都懒得脱就上了床。差不多将近一个半钟头,这位赵老兄一动没动,一直抱着后脑勺,半躺半坐地靠在床头,苦苦地考虑着下一步。
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赵湘忽然想起他赶回家的目的,想起他兄弟赵鄂即将到来,于是翻身下地,去厨房找来一块抹布,擦拭起空荡荡的屋子。在一只打开着的纸箱里,他忽然看见一件让他感慨的东西。
那是一只烟盒大小的银质像框,里边镶嵌着两兄弟儿时的照片,在某照相馆的一块风景画儿布景前,两个脖子上系着红领巾、面孔一模一样的孩子正对着镜头微笑。赵湘蹲在地上望了照片很久,直到两腿发麻才站了起来。
他想把照片放在哪儿,可是没有合适的地方──卧室里除了一张床,再无第二件家具。他只得从门厅搬来一只方凳搁在床前,把像框摆在了上面,而后再一次对着还戴着红领巾的自己,和无论是眉眼还是衣着都与自己完全相同的孪生兄弟凝视。
为什么我一再向你提起赵氏兄弟惊人的相似之处呢?因为除了先天的因素,连某些绝对属于“后天”的东西,哥儿俩也完全相同──虽说事先根本也没有进行过任何沟通,可他俩却在同一时间里不约而同地要奔赴遥远的同一国度。我不知道你对此怎么想,反正当我从三级警督陈耳东那儿得知这一点时,还是感到不小的惊奇。
5月16日的那天上午,当那位青年画家赵鄂在北京站广场上不合时宜地给自己的孪生兄弟赵湘打了电话后,便离开了电话亭朝出租车排队处走去。
大约排了10分钟的队,他上了出租车。
“去哪儿?”出租车司机问。
“美国大使馆。”他回答。
由于身份的迥异,尤其是赵鄂贵为“著名青年画家”,已经得到了西班牙人的青睐,属于国际知名人士,更何况他已经接到美国某州某美术学院的邀请函,所以在大使馆的签证处,他受到了和赵湘截然不同的待遇,进去没一会儿,便在窗口取回了自己的签证。
这完全是在赵鄂的意料之中,那一刻他十分平静,既没有像时下那些削尖了脑袋往美国跑的伙计们高兴得手舞足蹈,也没有像那些指不定去了之后还干什么呢的女孩儿傻冒儿似的激动得流下眼泪。他只是让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从脸上划过,理也没理一个追着他问“下来没下来”的小个子男人,便合上护照悄然离开了。
为了能较为形象地给日后他的美国朋友们介绍一下中国,赵鄂去了天安门广场,像他的父亲当年乘坐“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爆发时第一趟免费火车来北京那样,规规矩矩地站在天安门前照了张像。在他看来,这座建于五百八十多年前的皇城之门不但是中国的标志,而且属于世界级的艺术瑰宝,无论是她宏大的气势和深远的历史背景,都让纽约的自由女神自愧弗如。不过,当那个摄影师按下快门的一瞬间,赵鄂的思绪却忽然转到了自己的孪生兄弟身上。他想起他们已经多年没有一起合影了,而意识到兄弟二人即将长久地分离,指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时,心中不免有些怆然。
尽管如此,拿到一张湿漉漉的“立拍得”照片后,赵鄂还是没有马上跟赵湘联系,很长时间了,也不知因为什么,他总是觉着他与赵湘之间存有一些说不出的芥蒂,始终也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原因使他们产生嫌隙,对此他时常便感到困惑。此刻,虽然他十分想念已经分别很久的兄弟,却并不想马上跟他见面,看着三个风筝爱好者把一条巨龙放飞到了天上,他在长安街上溜达起来。
向东走了一站地,赵鄂拐去了王府井,经过百货大楼和东安市场,进了一座规模很大的商业大厦。在一张乔丹的巨幅照片前,他买了两套款式、尺码、颜色完全相同,包括运动鞋在内的名牌儿运动装,打算一套自己带着走,另一套送给赵湘。跟着,他又乘电梯下了地下超市,选购了一些荷兰苹果、泰国榴莲、马来西亚脐橙等等几样儿进口水果作为给他兄弟的见面礼。
走出商厦,赵鄂继续在街上踯躅,一直走过台湾饭店、和平宾馆和王府饭店,才在灯市西口拦了一辆出租车。拉开车门时,他忽然犹豫了,一瞬间竟然想取消与自己兄弟的见面。然而在司机的催促下,最终还是上了车。
惟一的一次拥抱
从灯市西口到定安庄西大街不过只有半个小时的车程,可赵鄂竟然在车上睡着了。这多半与他昨天晚上的失眠有关。整整一宿,在见与不见赵湘这件事情上,他一直难以做出抉择,天快亮的时候他还是下了最后的决心,毕竟他要走了,很多具体的问题还应该当面向自己的兄弟交待一下。
虽然只是短短的工夫,而且是在大白天,在一辆行驶在喧嚣的马路上的出租车里,他却做了一个相当可怕的噩梦。他想不起来究竟都梦见了什么,只记得自己置身于黑暗中,那种黑暗实在令人恐惧,任何自然界里的颜料绝不可能涂抹出来,幽幽冥冥之中,一些介乎于狐狸与猴子之间的生灵在远处跑动着。赵鄂不知道它们究竟是什么,只能惊悚地认为是那便是某些鬼怪志异里所描写的魑魅魍魉吧。不过还好,正当这些不可名状的东西朝他一起奔来时,他恰好被出租车司机叫醒。
“嘿,先生,您到了。”那人回身摇晃着赵鄂说。
据我所知,那天赵鄂是在下午的3点到达赵湘的蜗居的。两兄弟的见面从一阵拥抱开始。如果把儿时的打打闹闹排除在外,自打长大成人那天起,这是他俩的第一次,也是惟一的一次拥抱。
说起来,那一刻兄弟俩的心境颇为复杂,一方面为自己从对方的身体上感受到的骨肉亲情所震撼,另一方面却又为这种零距离的亲密接触感到不适应,甚至于感到某种难以形容的厌恶。正因为如此,就像他们是同时张开手臂迎接对方一样,仅仅短短的3秒钟,二人便又同时缩回手,松开了自己的兄弟。
久未见面,两位赵先生似乎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时竟愣在了狭小的门厅里(你姑且也可以把它称之为餐厅或者客厅)。
“怎么样,你好吗?”
片刻,其中的一位先开了口。另一位跟着便回答:
“我很好,你呢?”
“是的,我也很好。”
就这样,一番真诚、客气、多少有些拘谨的相互问候后,赵鄂想起了他带来的礼物。他先是掏出那些洋水果,接下来是那两套运动套装。两个人在自己的胸前比了比,随即像八岁的孩子那样兴奋地套在身上。
认真地系好鞋带儿,他俩踩着带气囊的新运动鞋跑到卫生间。在宅子里惟一的一面镜子中,他们看到两个一模一样的俊秀小生。
似乎是为了确定哪一个是自己,其中的一个抬起长长的手臂摸了摸自己的脸;而另一个显然明白他的意思,马上跟着效仿,顿时,卫生间里便传出赵氏兄弟久已不曾听见的朗朗笑声。
虽然有些犹豫,但在赵湘孩子般的兴奋地招呼下,赵鄂还是像他那样穿着鞋飞身跨上了床。他们一直在畅谈,愉快地回忆着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一件件有趣的往事。其中不乏奇特,如果不是双胞胎,其他人绝对难以经历。
“还记得那个女孩儿吗?”一个问。
“哪个……女孩儿?”另一个反问。
“就是……那个住民园儿的那个傻丫头!”
“你是说……那个让咱俩给骗了的那个傻丫头?”
此刻,两个人的打扮完全相同,连我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在提问谁在回答。我只能告诉你兄弟俩正提起发生于他们的高中时代或者初中时代的一场小小的恶作剧———同年级但不同班的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喜欢上了他俩的其中一个(我依旧不知道她喜欢上了谁),于是便悄悄给自己的心上人递了个纸条,约他晚上幽会。
结果,不知道赵鄂或者赵湘是不喜欢这个小姑娘还是怎么着,反正赵鄂或者赵湘把纸条交给了赵湘或者赵鄂,总之──赴约的是一个冒名顶替者,而这个小姑娘却全然不知。
“我都忘了你们去了哪儿……好像是北宁公园吧?”被爱上的那个问。
“哪儿呀!是水上公园!”冒名顶替的回答。
“是吗?”
“没错儿,我去的我还不知道!”
“哦……瞧我这记性……”那个继续问,“你一直也没有告诉我,那天……你和她都干了什么?”
“唔……”回想了片刻,这位吞吞吐吐地说,“也没怎么着,只是划了船回来,在码头西边儿的小树林儿里……”
而后,两位赵先生便一起发出同样的哈哈笑声。
那天下午──除了提起仙逝的考妣(他们的父母于某年某月某日同乘一架飞机外出旅游,不幸遭遇空难)那一刻曾双双叹息,兄弟俩的谈话还是充满快乐。
但有一点你一定注意到了:截至目前为止,你还尚未听到他们谈起自己。先说说正在走背字儿的赵湘吧,实际上,关于自己眼下的困境,自始至终他也没有和自己的兄弟提及,为了不引出一个接一个的让他心烦的问题,他甚至连已经和他们的同班同学习亚兰登记结婚都没有谈起;而自己即将赴美国当教授这件事,赵鄂也是后来在饭桌上才告诉赵湘的。
来的路上,在进入那个让他心悸的噩梦之前,赵鄂曾经看见一座十分气派的高档酒楼,并且当即打算自己做东在那里与他的兄弟告别,但他却未能如愿──在赵湘的坚持下,两兄弟没有出门,只是在房东提供的简易餐桌上举行了最后的晚餐。
要说起来,赵湘确实无懈可击地做好了与他需要躲避的人打一场坚壁战的准备。如果你看见他厨房里那只一般只有小型超市才会配备的大冰柜(这是赵湘搬来时,惟一添置的一样儿家什),就一定会理解我的意思。他像一个要过冬的鼹鼠那样储藏了大量食物。
因此,5月16日的那天晚上,赵氏兄弟的告别宴会绝对称得上丰盛──下酒菜有月盛斋的牛肉,天福号的肘子,六必居的咸黄瓜,天源酱园的八宝菜等等;主食也相当可口,是来自老家的速冻狗不理包子。
兄弟俩开怀畅饮。喝干了摆在房门口那只鞋柜子上的半箱啤酒,赵湘又返身去了阳台,从一摞整箱的啤酒中搬回一箱来。如果你为他俩的酒量担心,唯恐谁会给灌躺下,就实在有点儿多虑了。
据说,有史以来,无论是赵鄂还是赵湘,都还没有过醉酒的纪录。不光如此,不管喝多少,也不管喝的是啤酒白酒葡萄酒,还是把这几种东西搅和在一起一块儿喝下去,赵氏兄弟也丝毫不会红头涨脸,只不过当每个人的啤酒超过15瓶或者白酒超过1斤时,他们原本就很苍白的脸会显得愈发苍白而已。
虽然刚一拿起筷子,赵鄂便跟赵湘说了他将要去美国某州某美术学院去作为期3年的客座教授,并且暗示不拿到绿卡决不会回来,还向赵湘出示了自己的签证,但赵湘却没有马上接赵鄂的话茬儿,更没有像常人那般大发感慨,诸如“你小子──真幸运,知道这事儿让我多着急吗?”这样一类我们理所应当听见的话。他好半天都没说什么,直到两个人把那一整箱啤酒全都变成空瓶后,才平静地问起自己的兄弟。
“打算……什么时候走?”
“很快,”赵鄂回答,“如果……和张文英的事儿能迅速了断的话。”赵鄂回答。
“张文英?”听到一个陌生女人的名字,赵湘一时有些诧异,“你交女朋友啦?”
“女朋友?”赵鄂纳闷儿地反问,不过很快就明白了过来,“哦,你误会啦,这是位男士,是我的经纪人……”
“你的经纪人?可我记得那个人姓吴呀?”
“那都是什么年月的老皇历啦,早都换了好几个了,这一位是三姨夫的一个朋友介绍的……”赵鄂解释道,“这家伙是上海人,两年来委实从我身上挣了不少钱,就这样还不满足──前些日子,居然不经我的同意,就把我放在他那儿的一幅画儿,拿到杭州给卖了……”说话间,他拿起一只紫红色的美国苹果问赵湘,“……哦,有刀吗?”
“有。”赵湘回答,随即去了卧室,从自己的枕头底下抽出了一把匕首,将刀鞘塞了回去,他握着刀回到了餐桌,把镶着三颗红宝石的刀柄递到了赵鄂的手里。
“喔!”赵鄂一时有些惊诧。
“不错吧,正宗的克什米尔货,”赵湘说,“一个朋友从喀喇昆仑山口捎来的。”他跟着叮嘱,“非常快,小心别拉了手……”
“知道了。”赵鄂看了看锋利的刀刃,便一边削着苹果,一边继续和赵湘说着话。
从刀尖上取下半个苹果后,赵湘渐渐得知了自己兄弟的议事日程不是明天就是后天,赵鄂将和他的那个经纪人见面(来北京之前赵鄂已经给他打了电话),听他为自己的行为做出解释,一旦他们之间的问题解决,赵鄂便一天都不等,尽快确定航班,直接从天津奔赴北京首都机场。
感叹了一声,赵湘点了点头:“好吧,到时候我去送你。”
“别!”赵鄂当即反对,“千万别,我可不想咱俩在那儿伤心……”片刻,赵鄂接着又说道:
“还有一件事,实际上……我已经决定不回来了……哦,别误会了我的意思———不是说不回来看你,是说我打算留在那儿。这么一来……咱家的房子我就不要了,你全权处理吧,虽然是祖上留下的产业,可以后你一个人住,实在是不实用,况且年头儿太长了,电线水管都已经老化,全都得换;屋顶也不行了,阁楼去年漏雨漏得厉害,这么多问题,那要是动起来工程就大了,既费事儿又费钱,照我看你现在的状况……”
似乎意识到不该过多地评判自己的兄弟,赵鄂忽然打住了话头,他从兜里掏出一只精致的钱包,用两根纤细的手指从一叠各样花色的信用卡的下面拈出一张同样大小的名片:
“这是一家房地产公司,他们打算把整个儿楼买下来,房子已经看过了。背面上的那个数儿是人家出的价儿,不算很高,但也可以了。大沽路利华饭店和市政府中间儿新起了一座塔楼,我去看过,还在26层给你选了套三居室,挺不错,把在东南角儿,站在阳台上一直可以看到西南楼……我建议你买下来,剩下的钱足够你……算了,你自己考虑吧……”
当赵鄂说话时,赵湘一直显得心不在焉,似乎根本没在听,呆滞的双眼透过厨房的那扇窗,始终朝着天边西落的红日凝望。兄弟二人沉默了好一阵,当最后一缕血一般的晚霞消失在市区重叠着的三座塔楼背后,他忽然开了口:
“你真的不能在我这儿住一宿吗?”
T25次是从北京开往青岛的特快列车,发车时间是每晚的10点10分;如果运行正常,会在次日早上的7点57分到达终点。中途将在五个城市停靠,第一站便是天津。
如果你是个来北京办事儿的天津人,一旦错过了晚上7点46分的直达天津的T553,要想当天赶回家,你最好乘坐这一趟,否则就只剩下一个小时后的K101,那样一来,你到天津的时候,就已经是半夜了。正因为如此,除了那些前往德州、济南、淄博、潍坊、青岛的旅客,这趟车上总会搭上不少脸色疲惫的天津人。
对于站在6号车厢门前的女乘务员W小姐来说,5月16日的那天晚上无疑是异乎寻常的。这并不是指当时正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