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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all花]花妖(1~9未完)-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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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田仿佛并未听见他的叫骂,只傻呵呵笑著,伸手摸他的脸:“小猴子,你回来了,我死了,你也舍不得吧。”  
    
  花道气急,心想这家夥干脆死了好,正要甩手离去,却被一阵天旋地转的冲击撞得躺倒在地,雨珠砸进眼眶,怎麼也睁不开。片刻之后又是一空,原来有人压在身上,挡住了雨。  
    
  他睁眼,见清田收了嬉皮笑脸,认真望著他:“小猴子,我喜欢你,不亚於三百年来那些人中的任何一个,你懂麼?”  
 
 【6 和尚】  
    
  却说纸包不住火,这是常理。那天之后,约莫去了一个月,清田日裏乖乖到私塾念书,晚上背完功课,便死缠烂打地要同花道耳鬓厮磨,头槌也不知挨了多少,越挫越勇,练就一身赖皮神功。  
    
  他只觉甜蜜,以为日子会一直过下去,白头到老。他得了自己所爱的人,那人也爱他,也许将来的某一天,花道还会爱上别人,但至少在他活著的时候,花道是爱他的,便知足了。  
    
  老爷原本并不常去儿子寝房,仆人间却渐渐起了流言,大抵便是近日总听得少爷房中传出窃窃私语,偶尔夹杂奇怪响动,似乎并不只一人在房中。这流言传进老爷耳裏,起初只是抚须一笑,并不在意,久了却也开始疑心,欲探个究竟。  
    
  行至门外,当真听见两人咕咕哝哝的说话声,老爷侧耳凑近门缝,辨出其中一人是信长,另一人从嗓音来看,竟是个年轻男子。他大惊失色,以为这不争气的孽畜迷上龙阳之道,将伶人之类不干不净的东西带回家中燕好,顿时气得头昏眼花,一脚踹开木门,正撞见自家儿子压在一人身上,伸手去扯对方前襟。那人年不过十七八,模样极好看,却生著一头如血红发,说不出的妖异。  
    
  这边两人正拉扯不休,只听当啷一声,洞开的大门外站著老爷,花道一惊,吓得哇哇大叫,竟忘了自己花妖的身份不可外泄,当下随著本能,化作一缕青烟飘出窗外。  
    
  老爷两眼一黑,晕厥在地。  
    
  又一场春雨。夜凉如水。  
    
  清田跪在雨中,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膝下两团乌青的血。他已经跪了三天,不知还要跪多久。  
    
  五天前,他打伤老爷请来除妖的和尚,自己也挨了十七年来第一顿家法,被揍得皮开肉绽,关在宅中,不能踏出半步。  
    
  花妖小猴子让人带走的那天,清田在园子裏用树枝画了个圈,长跪不起。老爷怒急攻心吐了口血痰,引出陈年旧疾,卧病在床,一天重过一天。  
    
  一个青衫老仆打著灯笼匆匆走近,另一只手提著食篮,篮上一把油纸伞。他在清田面前停住,语重心长地劝他:“少爷,三天了,你进屋去吧。老爷已经神志不清,在梦中还记挂著你,让你好生避雨,不要淋坏了身体。”  
    
  清田抖了抖,不抬头,也不答,像截直撅撅的木头。  
    
  老仆长叹一声,将食篮和伞放在地上,又说:“少爷,多少吃一点吧。这是你最爱吃的菜,老爷特别吩咐做的。”  
    
  清田仍是不抬头,不答。老仆又叹一声,像来时那样匆匆走了。  
    
  距离清田宅十裏开外有座山,山腰有座庙,庙裏几个和尚正在做法。他们围成一圈,盘膝打坐,咿咿呀呀念诵经文,木鱼声声敲得凄厉。  
    
  一个少年横卧在地,通身裹著银光,捧著腹部阵阵发抖,表情是难耐的痛苦,红发湿淋淋贴在颊边。这已是第三天,他没了之前的威风,也不再破口大骂,只是微微睁开眼,低声下气地说:“你们……让我见他一面,对他说句话……就好……”见和尚不搭理,便喘气嘟囔一句:“死秃驴……”  
    
  几个和尚的额角都渗出汗,被少年裸露的蜜色肩颈弄得心浮气躁。他们始终不明白,为什麼除个无害的小妖,竟耗了这麼长时间。  
    
  两天后,清田浑浑噩噩神游太虚之时,青衫老仆踩著泥水狂奔过来,冲他大喊:“少爷,不好啦,老爷怕是熬不过今晚了,求你进屋看他一眼吧!”  
    
  清田一震,睁开布满血丝的眼,慢慢站起身,摇摇晃晃朝前走。途中几次软了膝盖险些栽倒,被老仆扶住。  
 
 老仆叹道:“哎……少爷,你和老爷,这是何苦呢。”  
    
  清田吃力地咧嘴一笑:“是命。”  
    
  烛火摇曳的屋中,榻上躺著个面色蜡黄的男人,寥寥数日便白了头发,双目紧闭,喉头发出咕噜咕噜的浊音,只剩一口气。大夫见清田进来,摇摇头,收拾东西离开了。  
    
  清田在床边扑通一声跪下,登时泪流满面。他握住老爷干枯的手,哽咽说:“爹,孩儿不孝,对不住你。原以为改了性子好好念书,考取功名,便能报答养育之恩,然这世间最难的一个情字,孩儿终是过不得。爱上男人,已成孽缘,爱上妖,更是万劫不复。这是我的命。”  
    
  “爹,孩儿赌气,只为得他下落,也为你放我去寻他,不想反害了你。如今错已酿成,孩儿亦不求同他背负罪孽苟活於世。民间书载:食心,医百疾。那人不在,我必不独活,索性信了民间偏方,弃了这颗心救你,无论结果如何,也便是我的一片情意。大恩大德,此生无以为报,愿来生牛马以侍。”  
    
  清田从腰间取下随身携带的匕首,慢慢出鞘,雪亮的刀刃在烛下一闪,划开前襟,露出麦色的强韧胸膛。  
    
  这边庙中,除妖已近尾声。几个和尚的僧衣尽皆湿透,木鱼一声紧过一声,和著经文织成一张绵密的布,越织越厚越织越重,罩住少年的同时,也罩住他们自己。锁住的是妖,心中的是欲。他们要除妖,也要除欲。  
    
  “啊!啊……”花道拼命捂住双耳,惨叫著辗转翻腾。他听见诵经,吗咿吗呀吗呀吗咿,听见木鱼,叮叮咚咚咚咚叮叮,听见魂魄抽离身体,嘶嘶、嘶嘶,听见洋平说“一闭眼,就梦见我”,听见流川说“我那儿,有更美的花”,听见晴子说“你喜欢麼,这个并不美好的世界”,听见福田说“花道,你悔不悔”,听见鱼柱说“铸剑,便是做人”……听见清田说“小猴子,我喜欢你”……  
    
  他就要消失了,再不留一魂一魄於世,三百年就像一场梦。  
    
  昏沈中,他听见一个男人轻声说:“阿弥陀佛。”於是那张绵密的布,豁然裂开一道缺口。  
    
  一双手温柔地抱起少年,拭去他额间汗珠。停止念经的和尚看清来人所穿金色袈裟,突然惶恐地合掌退下,再不提诛妖之事。  
    
  凡尘世间,人妖殊途,处处落人把柄贻人口实。佛妖,不知能否跨得过那道界。  
    
  来人也是个和尚,却不是普通和尚。他蓄了发,不长,根根直立竖起,一双平眉,两点柔目,面孔极英俊,身量极高。他的身上,是一种看不到任何企图的与世无争。这是个水一般的男子,至柔而至刚。  
    
  花道从疼痛中苏醒,看著眼前影影绰绰的人形,张开嘴,那三个字就在唇边,却怎麼也叫不出。  
    
  仙道彰并不是落地成佛。一百多年前,他只是寻常富家公子,游山玩水、夜夜春宵。  
    
  据说他出生之时,天边紫气东来,在宅邸上空聚成一片,投下万丈金光。五岁那年,一个破衣烂衫的化缘和尚拉住他的手不放,硬说他是开了光的璞玉转世,七窍玲珑、六根佛心,让仙道随他上山,以修炼成佛,跳出轮回苦海,逃离苍茫众生。唾沫四溅的一通游说后,手举糖葫芦的小公子不依,眼睛一眯就溜没了影。  
    
  某日,贪图享乐、尘缘未尽的仙道公子在江南游玩,於深巷中见一红衣少年跳上别家墙头,偷采了满怀红杏撒腿就跑,体态甚是轻盈。他贪恋少年如火长发和回头张望时那小豹子般的一双眼,便施展轻功尾随而去。  
    
  少年进了一间破屋,仙道窥见屋中简陋的硬板床上,躺著个奄奄一息的干瘪老头儿,眉眼细长、唇厚,满面皱纹。他快死了,不因别的,只因寿命走到尽头。  
    
  少年坐在床边,将红杏仔细剥了皮,用牙齿咬成小块送进老头儿嘴裏,一面开心地说:“阿福,本天才带回了你最喜欢的红杏,好不好吃,酸不酸?”  
    
  老头儿沈默地看著少年,阴郁的眼中突然涌起悲伤,吃力地想说什麼:“花道……”  
    
  “嘘————”少年用食指轻轻堵住他的嘴,“又要问些有的没有的。你这家夥,年纪大了话也变多了。我最后答你一次,”他紧紧握住床边枯瘦的手,“喜欢上容貌平凡的你,不悔。同你过穷困潦倒的日子,不悔。救你,不悔。一起沦落天涯,不悔。陪伴日渐衰弱的你,不悔。一并爱著你的老态,不悔……不求永久,但求此生,不悔……”  
 
 少年低下头:“阿福,你这笨蛋,又害本天才说这麼肉麻的话……”  
    
  阿福厚厚的唇角翘了翘,安心睡著了。  
    
  三个月后,花道给阿福上坟,点燃冥黄的纸币,将一把刃口残缺的弯刀放在碑前。这是阿福心爱的兵器,他是个一辈子不得志的杀手,这把刀,也是一辈子不得志的刀。  
    
  花道站起来,拢了拢衣襟,突然听见身后一个男人,用如沐春风的嗓音对他说:“嗨,在下仙道彰。”  
    
  逃过一劫的花妖被仙道抱在怀中,终於叫不出他的名字。少年只是喘气,翻个白眼说:“刺猬,你的头发又长出来了,真丑。”  
    
  已经成佛的男人宽容一笑,抓起少年的手轻轻放在自己头上:“这麼说来,你还是喜欢我秃驴的样子麼,记得那时,你一直想摸一模我头上新烧的戒疤,现在还有,你看。”  
    
  花道手一抖,像被烫著一般,立刻抽回去。他推开男人跳下地,痛得腿一软,终於咬牙稳住,留给男人不卑不亢的背影,大步走向庙外。  
    
  仙道一急,抬高声音喊:“花道,我回来了。”  
    
  少年身形一顿,晃了晃。这一声“回来”道出的,却是百年沧海,物是人非。  
    
  花道没有回头,抬脚又向前走:“刺猬,多谢救命之恩,算是抵了你予我的伤。你也莫要再来找我,佛妖无缘,不要因我毁了你百年修为,到头来被罚下天界,又成了凡人。”说罢化作一阵青烟飘走。  
    
  一百多年前,离开的人是仙道。  
    
  一天夜裏,男人梦见了阿福,他挣扎著惊醒,大汗淋漓。身旁的红发恋人睡得安稳,腮帮子微鼓,睫毛轻颤。  
    
  仙道反复摸著自己的脸,触手是有些粗糙的健康皮肤,将来有一天,它们是不是也会像阿福那样,干枯了、萎缩了,如同龟裂的树皮,一片片剥落。而那时,他的生命也便走到尽头,平平躺在床上,用浑浊的眼珠看著床边恋人,张嘴不得,摸他不得,抱他不得,吻他不得。当他死去,他的可爱的花妖,又将成为别人的花妖……  
    
  第二天清晨,仙道不辞而别,当少年踏遍万水千山找到他时,他已经剃度清心,光光脑壳上几枚灰白戒疤,於修竹青瓦门内合掌,对红发花妖说:“此处没有叫仙道之人,施主请回罢。阿弥陀佛。”  
    
  花道在庙外树上守了七七四十九天,终於伤心离开。  
    
  如沐春风的翩翩公子仙道彰,无所企图,与世无争,从此法号“皆空”。  
 
 【7 独瓣】  
    
  花道赶回清田宅时,小少爷手中匕首已经刺进左胸半寸,眼见就要挖心而出。  
    
  少年大叫一声扑上前,拍掉凶器,顺道给了清田一个头槌,怒吼:“野猴子!你又发什麼疯!”  
    
  清田恍惚中看到朝思暮想的小猴子站在面前,疑是做梦,咧嘴难看地一笑:“花猴子,我这就去陪你……”说罢头一偏昏厥过去。  
    
  花道这才看清野猴子遍体鳞伤,矫健结实的两条腿上,双膝血肉模糊。他望了望不成|人形的老爷,突然一阵心酸,抱紧清田,哽咽说:“野猴子,你放心,你爹……不会死……你不会像我一样,变成个孤儿……”  
    
  半夜。花道给榻上清田父子二人擦过身,端著水盆出门,却见月下一人长身玉立,金色袈裟鼓动翻飞。那人听见响动转过头,露出一双极深情的眼。  
    
  花道心中一痛。他还记得这双眼,记得这个男人。记得他用温暖粗糙的大手抚遍自己全身,在耳边柔情似水地说:“花道,我想陪你到海枯石烂、地老天荒。”也只有他,会信了这些甜言蜜语。  
    
  花道将水倒尽,转身回屋。刚跨出一步,便被男人紧紧锁入怀中,再也动不得半分。  
    
  男人的呼吸有些急促,嘴唇也滚烫,这是隐忍了百年的激|情和欲念,在佛堂前、在蒲团上、在指尖粒粒佛珠内、在木鱼声声萦回中……他急切吻著少年柔滑的脖颈,话音中竟似带著祈求:“花道,花道。我回来了,你还记著我,对不对。我回来接你,从此没有任何东西能分开我们,世人不能,光阴亦不能。”  
    
  花道笑了笑,用力摆脱男人的桎梏:“刺猬头。这世上,已经再没有了仙道彰,也没了樱木花道。有的只是一佛、一妖,一个上天、一个入地,一个永生、一个永灭,一个皆空、一个念尘,一个佛道、一个妖道。”  
    
  仙道不死心地抓住少年的手:“花道,佛妖原本无界。天地无界、生死无界、空尘无界,只有修道未果、半悟之人,才会纠结执著於六道众生。我早已跳出这空泛之论,不再受有界无界的教条约束。花道,我修炼百年,就是为今日,为你……”  
    
  “刺猬。”花道打断他,月色下少年洁净的颈项泛著暖暖的光,那样美好。他的眼中,是一如从前的清澈、坚定,“我听不懂你说的那些。我只知道,我爱这个叫清田的笨蛋,就像当年爱你那样。世俗是什麼,光阴是什麼,我不在乎。我只想陪他走完一生,走到尽头。”  
    
  门合上了,空留满院清辉。  
    
  老爷醒来后,看著床边携手而坐的清花二人,突然流出一行老泪,长叹一声:“罢,罢,罢。去鬼门关走过一道,老朽也看开了,无所求,既然是命,这段孽缘就随了他去,你们莫要辜负对方。”  
    
  两人原本静候著听从发落,不想得了个如此好的结果,免不得惊喜交加。  
    
  当天夜裏,清田将失而复得的小猴子抱在胸前,轻轻磨挲他只剩了一片花瓣的肩头,心中酸痛欲死:“大笨蛋,死猴子,你这样,我怎麼高兴得起来……”  
 
 花道一下子转过头,气鼓鼓瞪他:“你才是大笨蛋! 你才是死猴子!你爹死了,难道你就能高兴起来?是谁打算挖心救父来著!”  
    
  清田自知理亏,瘪了瘪嘴,撒娇地抱紧他:“小猴子,如果花瓣没了,会怎麼样?还会长出来麼?”  
    
  花道认真地想了想:“嗯,是的。当然还会长出来,因为我是天才,哈哈。我可是神气的花妖啊,花妖就像花一样,会一直开,一年又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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