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品质-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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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会不到“浇榻波涛旧梦短”的意境,窗上无窗帘,月光很亮地照满一间屋子,使屋里显得十分空洞。
遗憾的是同里那天晚上无雨。清早醒来,瓦上已是亮亮的一片。
那一年,我刚过20岁。
耀先
耀先是我哥哥,长我15岁。母亲一共生了三个儿子,往育婴堂送了一个,于是我只剩下这一个哥哥。
耀先生于腊月。母亲形容,那一日阴雾封树,素冰弥泽。耀先出生时,全身包一层白膜,不见血,似披着一身孝衣。祖母因此嫌他不吉利并多哭。耀先四个月母亲突然染上伤寒,烧得奶水一滴没有。四岁,他自己又得伤寒,炎风燠热之中,着嘴唇不吃不喝在晒台上躺了三天三夜。三天过去母亲以为他死了,他却自己爬了起来,说是饿了,要吃。母亲说,耀先这一世,真是苦透了苦透了。
因幼时无人照看,耀先的后脑勺睡得扁平。念完小学,他便出门去四家的棺材铺当学徒。四是父亲的大表姐,却历来不把我们这一家当亲戚。耀先白天在棺材铺当小工,夜里裹一薄被,就睡在棺材盖上。夜里棺材铺只剩一盏忽明忽暗的油灯。夏日,闪电在四面墙上印满各种各样的影子。冬天,风像蛇一样在每一条板缝里钻来钻去。
耀先25岁结婚成家。嫂嫂是幼儿师范毕业的老师,大家叫她谢老师。谢老师第一次进我家是个下雪天,月亮把一天井雪耀得很亮很亮。谢老师围一条很大的月白色围巾,因为两只牙齿有点向外暴,说完话总抿着嘴。一抿嘴,嘴角就漏一点笑。那天夜里,耀先踏雪去送谢老师,一送送到半夜。等到夏天,他们就结了婚。
耀先结婚后,开始借住在顾家花园西厢房的楼上。顾家花园是晚清一位进士的宅第,其中虽无新荷覆水、修杨阴堤,却也桃柳倚错,松柽玲珑。却有红蓼植于前除,有黄花栽于篱下,有修竹碧沉如桐。夏日繁阴匝地,爽籁四发;秋日则丹桂飘香,岚润如滴。西厢房木楼下,记得有一棵“痰盂花”,夏日星空下吊一树雪白的“痰盂”,浓香扑鼻,离老远就白得耀目。耀先在这里住了一年,搬进张马弄一所老宅。搬家前母亲带我去看房子,很沉的木板门推进去,有一个很荒的天井,天井里长满发黄的“狗尾巴”和“打官司”草,瓦楞里爬满暗红色的瓦松。母亲看完房回来与我悄悄说起,说此房恰恰就是她出嫁前外婆死在那里的房子。母亲说,那一天夜里我也不知道怎么睡得那样死,你外婆在我身边睡过去了我还不知道。早晨叫她叫勿醒,一碰身体已经凉了。这件事后来成了我家公开的秘密,大家都知道,但大家都瞒着耀先。
耀先结婚后十年,谢老师患乳腺癌,手术后三年,开始扩散。之后又拖了几年,拖得浑身浮肿人完全失去了原来形态,耀先则瘦得一身衣裳就像让竹竿空空落落挑在身上。谢老师死后,耀先续了弦。对方是他过去在农村工作的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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蜗居杂忆十章(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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耀先的死是在他续弦两年后突然降临的。那时我正在湖北出差,清早起来散步,连续不断打了几十个喷嚏。我以为是感冒,回到住处马上接到了长途电话传来的噩耗。耀先死于阳历5月16日。他早晨拎着包去开会,走在人行道上。一辆个体户跑运输的卡车经过十字路口,撞倒一个骑车人后又撞倒三棵小树冲向人行道。人行道旁一家招待所正晾着白色的床单,白色的床单遮住了耀先的视线,他被撞倒后全身裹在白床单里摔在马路沿上。母亲说他穿着一身白衣来,又裹着一身白衣去。我赶回上海,路口那摊血迹已经变黑,被枯黄的法国梧桐叶遮掩着。那些梧桐叶,已不知被多少人践踏过多少遍。
我最后一次见耀先,在火葬场。因为善后处理没解决,遗体无人修整,只允许我隔一道冰凉冰凉的铁门,远远看那么一眼。那天天阴得没有雨,铁门里显得极为阴暗。远远地有一辆小车推过来,推车的殡葬工带着长长的胶皮手套。那辆车经过水泥地接缝时,咣当咣当地响,发黑的白单子长长地从车上拖下来。车远远停在那里,尸布掀开,远远地只见耀先满头头发一根根全像钢针那样竖在那里,一张脸只剩下蜡黄色的皮紧包在骨头上。
耀先一直在冰柜里存放了三个月,才得以火化。三个月,他的身体已缩成很小,皮肉冻透,冻得就像一条透明的鱼。姐姐来信说,化妆师替他化妆,全身上下一层冰,冰化后一戳一窟窿,太阳穴的洞和扯掉的耳朵都已无法修复,大热天只能买一顶黑呢子帽遮掩。耀先火化时,母亲专为他准备了一个黑皮包,配上钢笔、笔记本和各种文具。母亲说,他一天到晚出去开会,留他一个开会的样子。
耀先死的那一天,本来就是到外滩去开会的,手提包里还带着几百块钱,打算开完会去给“续弦”买金戒指。耀先死在中山北路65路起点站的路口。65路正好是去谢老师家必坐的汽车。大家都说是谢老师看耀先和“续弦”过得太好了,把他叫回去的。
耀先死后第一年清明,家里把他的骨灰移至苏州,与谢老师合葬在苏州凤凰山公墓。葬仪我没有回去参加。姐姐来信说,那天,细雨霏霏,雨中隐约见一星一点桃花,似雨中擦不尽的泪痕。山上多泥泞,泥泞中又探出沾了泥点的黄花,闻不见什么花香。把他们合葬在一起,家人供上耀先最爱吃的糯米团子和谢老师最爱吃的粽子,在墓前焚香。有轻风吹来,轻风细雨中,两股香旋在了一起。大家都说,耀先和谢老师在一起团聚,从此大约真有了好日子,于是心里轻松了好多。
耀先生前,曾请小妹找人帮他算命。小妹事后寄我那算命条子,命上说他:“历尽艰辛,两官两子,寿随福至”,并指明巳年或巳月有灾。耀先殒时,阴历正是蛇年四月初四。这以后,终于有一夜,我梦见耀先和谢老师肩撞着肩从我家老屋门前走过。我叫了两声,他们连头也不回。在那条窄窄的弄堂那头,那棵现在已枯死的梧桐正枝叶繁茂,夏天的阳光照在那众多探出的屋脊上,弄堂里到处都是斑斑驳驳的影子。
楼梯
我们家里人称楼梯为“扶梯”。
我们家的楼梯很窄,有12级,每一级木头都磨成了泛白的浅黄。楼梯边,有一根圆圆的发黑的扶手。楼梯头上有一扇窗,天亮时毛绒绒的光线从那里飘进来,从楼下往上看,一级一级涂上很淡很灰的光。楼梯头上有门,门上有闩。夜里家人都上了楼,祖母在床上就会倦倦地问:“扶梯门关好了吗?”有时楼梯门放下了不上闩,顺着黑洞洞往上走,脑袋会撞在门上。再往上一顶,吱呀一声,门就会竖起来。儿时,最怕的是夏天夜里自己上楼。夏天夜里在天井里乘凉,上楼一晚,楼梯口那堵粉墙让素月照得雪白,竖在那里的两个绿圆瓷凳现出青幽幽的光,我就感觉祖父穿一身纺绸的白衣白裤,面对我坐在那里。祖父摇一把象牙骨的扇子,祖父的身体就像一张白纸,被风吹出一些很轻微的声音。
楼梯头总显得空空荡荡,抬头看到屋顶挂着灰尘的椽和斑斑驳驳的瓦。祖母的房与楼梯头隔了一层门板,门板上镂着雕花图案。夏天门板上的木格可一块一块卸下来,露出一个个空虚的洞,洞里传出祖母用软锤锤腿的声音。冬天楼梯口吊一盏灰扑扑的灯,只照见很小一块地方。祖母吊在那儿刚洗过的衣衫冰得像是金属片,被板缝里钻进的风吹得吧嗒吧嗒地响。
祖父弥留的那一段时间,半夜常在楼梯口走来走去。祖父拄的是一根紫檀木拐杖,落在地板上的声音很轻。楼梯口窗下就是天井。祖父从楼上走到天井里,就站在素月清风之中。祖父上下楼,楼梯门打开了从来不关。祖父死后,手杖仍挂在祖母的房门背后。头七的第六天夜里,父亲回家闩的楼梯门,清早起来见是开着,于是祖母就用锡箔叠了许多元宝在楼梯口焚化。祖母说,祖父每天喝酒,就要用一个元宝。
楼下是一间很大很大的客厅,铺着冰凉冰凉的方砖地。我儿时,客厅被城里服务业工会借用,后大约因阴冷不见太阳而废弃;推门进去,只有很长很长的一张桌子和两条很长很长的凳,还有满地烟头。客厅头上还有一扇门,里面是楼梯下那块三角。有木窗,一年四季总封闭在那儿,使里面充满潮湿的气息。里面孤零零只放着一口很大很大的铁皮箱子,箱子上积满灰尘,挂满了铁锈。这箱子好像从我一降生就一直放在那里,谁也不知道里面装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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蜗居杂忆十章(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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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有一天,我纠集了几个伙伴,你推着我我推着你,推开那扇门,想探探那箱子里的秘密。天井里太阳亮得晃眼,小屋里却显昏暗,有棉絮状的灰尘在慢慢地飞。箱子周围,均匀地覆盖着一层长年累月积下来的灰尘,飘着一股淡淡的干燥发苦的气味。箱子的锁扣已锈得不能再锈,手一碰就沾一层黏黏的锈末。锁扣上没有锁,只往上一提,扣就断成两截,只能把手指抠进箱缝里。箱盖颇重,两个小孩抠住一起往上抬,有红的绿的颜色伸出来。箱盖刚开一半,我扔下就跑,里面一箱五颜六色古人穿的衣服。
于是,一到楼梯口没有了太阳的时候,我就想到楼梯下摆着那么一口箱子,箱子里装着死人的衣服。这箱子就像棺材,埋在楼梯底下,楼梯就变得很高很长。
刮风下雨的天气,楼梯口总有各种各样的声音。碎而急促的声音是老鼠,轻而发飘的声音是猫,最人的是手杖重而浊戳在地板上的声音和开水缸盖的声音。
楼梯门边上,祖母锯掉一块板,留一个小洞,专在夜里招野猫进洞。祖母喜欢猫,祖父死后她不再自己养猫,便在楼梯口精心设一盆猫食,招野猫入户。野猫吃完食,就弓着腰到祖母窗口喵呜喵呜地叫,眼睛在夜里绿得发亮。有时几只野猫同时入户,在楼梯口争斗,满楼梯都是纷乱的声响。
那时,晓风残月中祖母下楼去买菜,起得总比全家人都早。忽然有一天,她早早地就用很喘的声音唤父亲。我们起来一看,肥肥的一只黑色野猫脖子卡在猫洞里,睁着眼睛已经死了,全身茸毛像芒刺一样扎在那儿。猫的身体很软,洞本来是卡不住的。祖母因此而在绿圆瓷凳上呆坐了半日。
我15岁那年,楼下客厅里搬进了在一家饭店里做红案的陆家伯伯。楼梯脚那间小屋的门拆掉,与客厅连成一体,通向天井的木窗也被打开,换成了玻璃窗。那口箱子从楼梯脚抬出来,晒在天井的阳光下,里面装的,其实只是一箱废弃的戏装。
钓虾
《东观汉纪》记,虾为蝗虫所变:“马援为武陵太守,蝗飞入海,化为虾。”虾磔须鼻,背有断节,尾有硬鳞,大者名。据古书载,大者,须长数尺,高于水面,尤如波中双樯,可作廉,可为簪杖。虾身二三丈,蜕其壳,置灯于其中,似龙形。虾头则多制为杯。《南越记》载,“南海以虾头为杯,须长数尺,金银镂之,晋康州刺史常以杯献。简文以盛酒,未及饮,酒跃于外。”
须作杖,头为杯,大约只能是。海虾与河虾相比,我觉美味还在河虾。
我们家乡河湾里有青虾和水晶虾。青虾有漂亮的长钳,须多且密,据说是芦苇所变。水晶虾相比玲珑晶莹,洁白透明,须钳短且疏,相传乃从稻田里游出,是稻花所变。虾无血,肠集于脑。苏东坡《艾子杂说》有一则戏语,说:“东海龙王有女,性戾,欲求耐事制者为婿。艾子举虾以对。王曰,无太卑乎。艾子曰,虾有三德,一无肚肠,一割之无血,一头上带得不洁物,可以为婿也。”
梅雨季节的虾又称“梅虾”,因脑子成熟,尾吐红籽,最好吃。用清油一爆,红如珊瑚。虾最好吃处,是虾脑,烹熟后晶莹如膏状。据说乾隆下江南,扬州名厨烹一道菜,每只虾只用一小粒虾脑。虾脑白中透红,如樱桃香脸半开,配上新摘豌豆,满盆清香。
儿时的最大乐趣,便是钓虾。一根尺把长的细竹竿,用鹅毛管剪成水漂,普通棉线上拴一个用大头针弯成的鱼钩,再拎一个装红蚯蚓的罐头筒,卷着裤腿就出了城。虾好钻石缝,最好的垂钓地点,是浅水的桥墩底下和木排的缝隙之中。钓虾无须洒饵,虾爱吃活食,用蚯蚓下钩后只须来回轻轻摆动逗食。虾脑构造大约有些简单,不须过多挑逗,便会很重很重地啄食。虾啄食,有力且有节奏,水漂极有力极有节奏地跳几下,便会猛一下拖进水面。这时竹竿轻轻往上一挑,线上就有一种弹跳的感觉,不像小鱼。小鱼嘴触钓饵,总是轻轻的,轻轻地一碰一碰,碰了许多次才用嘴叼着饵往斜里拖,挑一挑竹竿,线上还是空的。
虾嘴小小的,总贪婪地吞下大半个钩。替它解钩,它的背弓起来,随之身子一弹,便自己弹进布口袋里。把布口袋口上的绳收紧,养在水里,钓得多了,袋里就劈劈啪啪弹成一片。
久不咬钩,便抬眼去数来往的船。菜花金黄,河被映成亮亮的浅蓝。船从弯处驶出来,船上有炊烟,飘在清亮清亮的阳光里。艄公把橹把推出去又扳回来,油黑的橹像鱼脊在水面探出来钻进去,一声声乃,船过处亮亮的蓝便变成浅浅的绿。
船数腻了,干脆把竿交给伙伴,裤腿卷过膝盖下水摸虾。水清而凉,青青的串条鱼似柳叶在腿间游来游去。虾其实很难摸到,触到细细的须,早已弹出好远。顺水桥的缝隙往里,长了苔的石头软软地滑,有时倒能摸着发黑的小塘鲤。塘鲤总呆呆地贴在石头上。小的肚子上有一条五颜六色的金线,而小塘鲤身上只有很难看的黑斑,鼓着腮总是一种很委屈的样子。
钓得虾,最大的乐趣则是看母亲烹饪。虾剪去须,失却许多美貌,但虾尾仍像展开的一把很好看的扇子。生命力强些的虾,下了锅还会跃。母亲在菜勺上倒一层绍兴酒喷上去,香香的水气一下子腾上来,锅里便哔哔剥剥地响。母亲的虾总是爆得特别红,红得像要滴出油来。我觉青虾剪了须钳也就失了威风,于是母亲有一次做虾饼,须钳全都保留,粘上面在油里炸成金黄。我记得那是最好吃的一次虾。炸好的虾饼外焦里嫩,母亲先用碟子盛一个给小妹,教小妹猜:“屈背老公公,胡须乱蓬蓬,衣裳红通通,脑子浑咚咚。”小妹就拍着手叫:“虾!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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蜗居杂忆十章(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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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写垂钓,写出千般雅致万般情调。最脍炙人口的,大约就是柳子厚的绝句:“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我体会,钓虾,最显情调是风絮纷纷、烟芜冉冉,似阴似雨之时。不见雨丝,河上漂一层卷曲的水气,身上沾一层亮晶晶的水珠。河那边几幢村舍,几丛弯竹全在烟光淡荡之中。此时一人一船全似墨迹,洇在轻霭清梦之中。而最煞风景者,则是钓到水蛇。秋风苍凉,败红衰翠之时,极易钓到水蛇。我儿时遭遇水蛇,只一次。那天,秋暮,天阴,风大,河水已呈暗黑色。几滴冷雨,几声鹭鸣,几缕残烟。我正待收竿回家,水漂被一个猛子拖进水里,一拎竿,一条细细长长的东西从黑沉沉水里箭一般蹿出来。甩在地上,只见到白白的肚皮。那蛇刚从水里出来,湿漉漉滑腻腻绞成一团,慢慢地把身子弓起来尾巴就往上竖。我扔了竿就跑。事后听老人说,蛇弓起身子竖起尾巴,是向人求饶的意思。
从此,我再也不想钓虾。
凤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