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门-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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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六郎冷笑道:“这世上哪有什么蚀本的生意?非说蚀了本,不过是人心不足罢了。你我都是光着身子来的,这身上衣裳,口中饭食,算算,哪样不是赚来的?哪怕冻饿而死,也还是白赚了辰光年月。何况我这三百两,本就是白赚来的。”
“哦?”
“我幼时遭逢惨变,失了父母庇护,又没有兄弟可依靠,从此就流落街头,乞讨为生。”滕六郎声调虽平,说到这里,却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到十岁时,黄河决堤,冲毁了无数良田。那一年,天下处处都闹粮荒,灾民遍野,家家户户,自己都吃不饱了,谁还有心思来管我这小乞丐呢?
“那一次,我已经接连三天没能要到一口吃的了,我还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却在最后关头上,有户好心的人家给了我一个馒头。那馒头又大又白,拿在手里,热气腾腾的!我高兴极了,生怕被其他人抢去,把那馒头藏在怀里,一个人偷偷摸进了一条僻静的小巷子,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坐下来慢慢儿地吃。”
说到这里,滕六郎又叹了口气:“现在想想,也许就是这个馒头改变了我的一生。我进了那巷子,越走越深,刚想要坐下来,就看到前面像是睡着个人——那年月,走在路上随处都可以看到人的尸体,见得多了,也就不怕了——我心里想着‘啊,这儿又有一个饿死的’,一边走过去。”
韦长歌奇道:“走过去做什么?”
滕六郎怪异地瞥他一眼,似笑非笑。
苏妄言轻声解释道:“他是要去剥那死人的衣服。”
韦长歌呆了呆。
滕六郎扫他一眼,道:“我看二位也都是生来就锦衣玉食的人,又哪会知道穷人要活命有多难?!饿死在路边的人,身上都不会有什么值钱东西——要有,也就不会饿死了——唯一剩下的就是身上的衣服,所以只要一看到路边有死人,所有人就会一窝蜂的围上去抢死人衣服。这种从死人身上剥下来的衣服能换两文铜钱,正好可以买个馒头,而这个馒头,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救了你的命。那时候,为了一两件死人衣服,我也常常和人打得头破血流。”
韦长歌一言不发,静静听着,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可是那天,我才一走近便大吃了一惊!那死人身上的衣服竟是上等的丝绸质地!他腰上悬着香袋,右手拇指上竟还带了个翠玉扳指!可这样的人又怎么会饿死在路边呢?再仔细看看,原来那人的腹部受了伤,还在汩汩地流着血。我呆呆站在他身边,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就在这时候,那人呻吟了一声,我吓了一跳,这才清醒过来……”
滕六郎一顿,笑道:“但第一个闪进我脑海的念头,却不是救人——
“我一个箭步冲过去,抓起他的右手,死命把扳指拔了下来,又扯下他的香袋,转身就跑,一直跑进了最近的当铺。大朝奉见了那扳指,二话没说,就给了我一张五千两的银票——嘿,不怕两位笑话,我长了那么大,还真没见过这么多的钱!”
“二位可知道我拿着那银票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吗?”滕六郎略略一停,淡淡一笑,道:“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立刻把那扳指赎了回来。”
韦长歌忍不住问道:“那又是为什么?”
滕六郎道:“我虽然想要那五千两银子,但我也知道,一个把五千两银子戴在手指上的人,他的命绝对不会只值五千两。”
“我用卖了香袋的钱,雇了两个人把那人背到客栈,又拿钱请大夫抓了药,寸步不离地守在边上照顾了他三天。那人原来是江南一带的大财主,带着巨款来中原办事,没想到路遇强盗,受了重伤,他本以为自己活不了了,没想到却被我救了。他醒来之后,感激我的救命之恩,就把我收做养子,带回了江南——要不是这样,只怕我现在早就饿死了……”
苏妄言道:“你既然做了大财主的养子,又为什么会在这里做个小客栈的老板?”
滕六郎叹道:“这里原是我出生之地。养父去世之后,几个兄长闹着要分家产,实在不堪得很。我也懒得去争,想起出生之地,就带了点钱回来,却没想到这里已是这般模样——我去江南的时候,只是个一文不名的小乞丐,如今回来,已是衣食无忧,二位,我这三百两银子岂不是白赚来的吗?”
说话的当儿,天已全黑了,三人虽是相对而坐,面目却也已模糊难辨。
《相思门》 鬼镇鬼镇(7)
“唉呀,只顾着说话,天都黑了,我倒还没留意……客人不如稍等片刻,我到后院准备灯火,去去就来。”
滕六郎看了看窗外,站起身,顺手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向着客栈深处一道小门走去。走了几步,回头笑道:“两位记得,千万千万,不要出店门!”
那笑容浮在黑暗里,半隐半现,说不出的诡异。
便听“吱呀”一声门响,那脚步声伴随着滕六郎的咳嗽去得远了。
好一会儿,韦长歌沉声道:“这滕老板倒不是普通人。”
苏妄言颔首道:“青女为霜,滕六为雪。雪是一照即融之物,他自称滕六郎,这是明明白白告诉我们,他用的是假名。”
韦长歌道:“久病之人脚下虚浮,但我看他走路,步子虽轻,势道却极沉稳,倒像是练家子。我总觉得,以此人的见解识度,在江湖上应该是大大有名的人物才对,只是一时之间,想不起来会是什么人……”
苏妄言突地笑了笑:“你看这滕六郎,大概多大年纪?”
韦长歌略想了想,道:“看样子,总是过了三十了。”
苏妄言又笑了笑,道:“照这么推算,他十岁那年,便该是二十来年之前,对吧?”
“唔,不错。”
“可那样就不对了。”
“哦?”
“要是我没记错,二十多年前,中原可没什么因为黄河决堤引起的饥荒。”苏妄言略一思索,道:“倒是十二年前,黄河改道,淹死了数十万人,大半个中原的农田都颗粒无收,刚好又遇上江南闹蝗灾,结果那年发生了空前的粮荒,满城怕有一半的人都饿死在了这场饥荒里。”
韦长歌想了想,道:“我看他说起往事的时候,虽然是伤心事,却始终透着有种缅怀之意——这样的神情可假装不来。我相信他说的这件事,应该是真的。”
苏妄言含笑颔首:“如果他所言不虚,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韦长歌心念一转,立时明白过来:“你是说,他现在这副模样不是他本来面目?”
苏妄言微一点头。
韦长歌沉吟道:“不错,当是如此——那他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扮成这模样?在这里做什么?还有凌霄,她几次提到长乐镇,究竟是什么用意?若是为了要引你来这里,为什么却迟迟不现身?”
低叹道:“这镇子真是有些古怪,镇上的人也不知道去哪儿了,莫不是真的被无头尸体杀了吧?”
语毕,自己都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
苏妄言正要说话,突听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夹杂着车轮轧过雪地的声音,从远处极快地接近了。
两人对视一眼,起身奔到门口,拉开了店门。
只见一辆马车,漆黑车辕,朱红车篷,前座空上无一人,车厢门紧闭,车顶上高高地挑着一盏灯笼,在积满了雪的街道上狂奔而来,转眼到了客栈门口。便看那车厢门陡然开了,从里面飞出一件黑乎乎的方形东西,直撞进店来!
便听一声砰然巨响,那东西重重落在大堂中间,竟又是一具棺木!
两人一惊之际,那马车已从门前飞驰而过。
苏妄言喊了声“追”,一个箭步冲出门外,和韦长歌一前一后朝着那马车离开的方向追去。
两人沿着街道全力追赶,不知不觉已出了“鬼镇”,渐渐行到野地里。
放眼望,直到视线尽头,也只是茫茫雪野,在夜色里幽幽地泛着青光。
触目只见积雪青冷,衰草萧瑟。
沁人寒意中,冷风从发际飕飕穿过。
眼看只一步就可以掠上马车,苏妄言却猛地刹住了身形,肩头一颤,屏住呼吸,就这么死死地盯着前方,任那马车从身边冲了过去。
韦长歌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也不禁呆住了——
前面雪地里,隐约可见一个青衫男子正大步走在雪地上,身材高大,手提一把长刀,薄背阔刃,映着雪色泛起一线寒光。在“他”身后,清清楚楚的两行脚印一直延伸到远处。再往上看去,那男子肩部以上竟是空空荡荡,原本应该长在那里的东西,竟是不翼而飞!
刹那间,滕六阴郁而不带丝毫语气的声音又在耳边森然响起。
——你可以叫他没有头的男人。
——你也可以叫他无头尸体。
苏妄言的心脏止不住地狂跳起来,几乎要从胸口破腔而出!像是有种前所未有的寒意,化身为活物,窜上脊背,顺着血液流遍了肢,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光是掀动嘴唇就已经花掉了全身的力气。
那马车中的人,像是也已看到了那叫人毛骨悚然的诡异情景,禁不住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悲鸣,连那马儿也仰头长嘶起来,似想停下,但狂奔之中,却已煞不住去势,依旧向前冲去。
下一刻,青色人影暴涨而起,没有头颅的身体,转眼已扑到车前。
眩目刀光陡地划过,马车顿时分五裂,血光中,一个模糊的人形横飞出来,重重落在一丈开外,身下一滩血迹迅速湮染开来。此时那马儿嘶声未歇,整颗马头已滚了下来,却还依旧拖着马车的残骸往前冲了几步,这才身子一歪倒在地上,腔中鲜血箭也似的高高喷出来,溅了一地。
这一眨眼之间,长乐镇外的皑皑雪地上,已多了一个人、一匹马、一辆车的尸骨。
但群山寂默,天地间,又已静得骇人。
许久,苏妄言不由自主退了一步,紧紧挨到韦长歌身边,颤声道:“韦长歌……那……那是什么?”
竟连声音都变了调子。
不远处,阴森的雪光里,那没有头颅的男子竟突然停住了,半转过身,静静站在空旷的雪地上,一动不动,似乎是在回望着韦苏二人。
韦长歌不觉胆寒,脸色变换莫定,刹那间,只觉全身的血液都结了冰,脑子里一阵昏眩,背上一层冷汗涔涔地流下来……
“他没有头……”
《相思门》 鬼镇鬼镇(8)
苏妄言脸色苍白,只觉毛骨悚然,却又像是被蛊惑了般,无法把目光从那无头尸体上挪开,就只是死死盯着那男子早已不存在了的头部,一遍一遍,不住口地喃喃着:“他没有头……他没有头……他没有头……”
韦长歌猛然回过神,听见他的话,心头一震,忙抓住他肩膀,用力摇了摇,一边紧紧盯着那没有头的男人,一边吸了口气,强笑道:“别怕,大概是什么人恶作剧,故意弄了具无头尸体来放在这里……”
声音却也是无比干涩。
苏妄言打了个寒噤,才要说话,冷不防地,突然从背后伸来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
苏妄言原本已是心神不宁,这时猛然一惊,更是惊骇欲绝!若不是被紧紧捂住了嘴,只怕就已叫出声来!
那是一只冰冷刺骨的手——
白皙而柔嫩,像江南最好的丝绸一样又细又滑,在雪色中泛着美玉般的光泽,那轻柔的动作,像是正要抚摸情人的嘴唇,每一寸肌肤、每一根手指,似乎都带着种懒洋洋的笑意。
实在是一只绝美的手。
只是这只手,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冰冷得如同死人。
苏妄言惊骇之下猛地一颤,韦长歌察觉到了,几乎同时回头,和苏妄言一起看向身后——
一个女人无声无息地伫立在两人身后。
她全身都紧紧裹在一件红色的斗篷里,只露出一张看不出年纪的脸。鲜艳的红色,衬在一片雪白中,热烈得要烧痛人的眼睛。女人眼瞳幽深,肤色白得几近透明,站在面前,分明就是雪肤花貌个字。
但韦苏二人却都不禁悚然——他们两人出身名门,自负武功了得,在江湖中也早已罕有敌手,此时虽说正是心神动荡之际,但竟完全不知道这女人是什么时候到了自己身后,对两人来说,当真是前所未有的事,不由得大是骇然。
瞬间,两人脑海中都闪过滕六郎所说“红衣女鬼”的影子。
韦长歌回过神,一步跨前,挡在苏妄言身前,才要开口,那女人却把右手食指竖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转身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
苏妄言的手依然轻轻地发着抖,韦长歌看向苏妄言——平素看惯了的俊俏面容此时只是苍白,那双漂亮的眸子也因为惊惧而有些张皇——不知为何竟觉心头微微地一痛,当下不假思索,一把握住了他手。
苏妄言下意识地一挣。
但这一次,韦长歌却没有像往常般松开,韦长歌只是默不作声地注视着他,而后再一次的,紧握了他的手。那种温度,像是在一瞬间安抚了心底的惊惧,让他不由自主,生平第一次反握了回去。
韦长歌微微笑笑,拉着他,跟在红衣女人身后朝镇上走回去。
快到那客栈门口,女人陡地停住了脚步,也不回头,凝视着从客栈窗户里透出的灯光,好一会儿,才淡淡道:“事到如今,她还是不肯死心?”
女人也不等二人回答,便自顾自带着嘲弄说道:“来过多少人,全都死在这地方。她却还是不肯死心?她到底还想弄多少人来送死?”
韦长歌不明其意,心下暗暗揣测,面上却只笑不语。
苏妄言此时已镇定许多,甩开韦长歌手,道:“夫人怕是误会了,我们只是偶然路过此地。”
韦长歌听他开口,知他无恙,不由大大松了一口气。
那女人冷笑道:“你们两人年纪轻轻,何必学人说谎?这二十年,凡来长乐镇的人,哪一个不是凌霄找来的?这两年稍安静了些,我还道她死了心,不想这几日倒又热闹起来了。哼,我就知道,必是那贱人找来的帮手!”
韦长歌听她提到凌霄,心中已是一动,再听她言语中似是恨极凌霄,不觉更是好奇,口中却还是只道:“凌霄是谁?我与夫人素不相识,何必说谎?我们二人确是路过。”
那女子回过头,看了两人一眼,脸上神情似是并不相信,却还是淡淡应了一声,旋即轻叹一声道:“不是也好。天一亮,你们就赶快走吧,赶快走,越快越好——这地方,实在不是活人该来的……”
苏妄言不答话,却急急问:“那东西……那东西究竟是什么?是人,还是鬼?”
那女子神色一凛,森然道:“不是人,却也不是鬼。”一住,黯然道:“你们就当是做了一场噩梦,忘了吧!”说完幽幽叹了口气,回身朝来路走去,只走了几步,又回头叮咛道:“记得,天一亮就走!”
便见那道红色的身影极快地掠过雪地,一会儿工夫便走得远了。
韦长歌看那女人走远了,深深吸了口气,朝苏妄言笑笑,放柔了声音,道:“我们也回去吧。”
苏妄言微微一笑,却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