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世记-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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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雨蒙蒙，一路伴随我们，从马德里到托勒多（Toledo）。步下站台，一圈摩尔风格的回廊，供旅客休息眺望。远远近近，暮色一片氤氲。西边，一座石山巍然耸立，是古城了。旅游指南上说，公交车半小时一班；步行二十分钟。内子道：那就打伞步行吧。走到石山脚下，一道深涧，架一拱桥，桥头一对碉楼。城墙倚山而建，层层尖塔，都罩在云烟里了。过桥入城，循石阶攀登，拐了几个弯，墙头射出灯光，照见空中的雨幕。再往上走，灯光又没了。路边一扇铁门，虚掩着。推开看，像是一座花园，围在几株大槐树中间，正好避雨。转过花园，一间黑洞洞的庭院，也有回廊，朦胧中仿佛已经朽坏了。内子攥紧了手，不再说话。绕到屋后，树篱边一扇木门。拉开门，连着一条小巷，雨声里隐约传来人声，这才放心了。拐一个弯，窗口又见灯光；再拐一个弯，就到了路灯下面。商铺鳞次栉比，三三两两游人，正是古城的中心广场。一条黑影闪到面前：“好先生，找旅馆吗？”个子不高，弓背裹一领雨衣，面孔藏在头兜里，看不清。是乞丐吧。
第一部分第32章 创世记
昨天在马德里老市政
厅门口，有两个吉普赛女孩行乞，擦身而过，内子感觉手提包被轻轻碰了一下，低头看时，拉链已经开了。幸好包里搁的是墨镜，偷儿没要。便不答理黑影。他却跟在身后，半句西语半句英语做起讲解员来：欢迎欢迎，请让我带贵宾参观！瞧，山顶那座庞然大物，就是举世闻名的方堡（Alcazar），托勒多人的骄傲！顺着他的手指望去，一硕大岩堡，角楼如剑，恍若一匹长着犄角的怪兽，横卧前方，跟大教堂遥遥相对。未免一惊。就把预定的小旅店的名字说了，叫他带路。黑影跳到路旁，要我们钻巷子走，绕开大教堂，说：天黑了，离它远一点好！我怕听错了，问他：离谁远一点？他压低嗓门道：圣器室里的魔鬼呀！圣母保佑，明天你们进去参观，留心那幅《耶稣卸袍图》，他就藏在图上！说完，便不再言语，似乎害怕那恶魔听见了。内子小声道：他嘀嘀咕咕说些什么？正待解释，小旅店到了；只走了十分钟，看来没
西“希腊人”格雷科（１５４１—１６１４）：《托勒多城》。
绕弯路。便付他领路钱，黑影道谢了，一转身消失在巷子里。不想再走那条巷子了，就在小旅店晚餐。大厨推荐：一盘烤兔肉配黑豆羹、一碟酒渍凤尾鱼拌青橄榄、一盅牛尾汤、时鲜水果任选。内子连连称赞。吃罢，才感到两脚又酸又胀。洗完澡，躺在床上，却没了倦意。窗外淅淅沥沥，方堡如墨，仿佛画中。不觉神思飘荡，想起那头从天庭贬黜、在人心盘桓的恶魔来了。亘古及今，恶魔撒旦之能够引诱善良陷害无辜，一而再、再而三地得手，无非是因为亚当子孙戒备不严，给了他一次又一次机会。当然，常人皆有太多的弱点，但即便谨小慎微如完人圣祖，有时也躲不过撒旦的考验。莎拉诞下以撒的第八天，亚伯拉罕为婴儿行割礼，大摆宴席。当地有名望有地位的族长大户都请到了，张灯结彩好不热闹。孰料乐极生悲，欢声笑语惊动了那头元凶。他心生一计，装扮成一个乞丐，来到圣祖家门前要饭。亚伯拉罕正忙着向客人敬酒，莎拉在帐篷里表演喂奶，意图辟谣，要女宾们相信以撒不是别人代怀的儿子（见前文《夏甲》），只留下两个仆人在门口接客。仆人看那乞丐蓬头垢面疮疖流脓的模样，举起鞭子一顿臭骂，把他撵走了（《光明经》1：10a以下）。次日，天庭早朝，耶和华升殿问天下事。众神子按职衔资历、翅膀对数一一出班启奏。忽见丹墀之下，万丈霞光里升起一颗星星，忽明忽暗，直奔宝殿。值班天使慌忙阻拦不及，被它闪过，降落在宝座前，却是晨星撒旦（见前文《亚当》）。米迦勒天使长急抽长剑在手，跳在半空，见上帝伸出小指示意，才狠狠地收了架势。那撒旦毫无惧色，抖落光焰，拜道：微臣蒙天主不斩之恩，虽苟延残喘于尘埃，无一时不思回报！是故逡巡三洲日夜不辍，以激励亚当子孙奋发自重为己任。无奈人类性格孱弱，贪欲偷生……
宝座上祥云如柱，一声霹雳，打断撒旦：此事我早预见了，何须你来报告！神子们切记，我有挚友亚伯拉罕，忠信第一，可做万世子民的楷模。撒旦通体红光，再拜道：天主全知，微臣万死！那亚伯拉罕从前确实敬畏上帝。但自从天主降恩赐他百岁得子，他就把祭拜之礼抛在脑后，一味宴饮，结交迦南富豪，再也不救助伤病孤寡了！祥云里隐隐雷鸣，天庭震颤。撒旦蜿蜒在地，昂首直视宝座，道：微臣句句是实！天主若不信，可以考验挚友一次。要他把那莎拉生的儿子绑来献作全燔祭，供奉上帝的圣名，看他究竟真信还是假信（《巴比伦大藏/法庭篇》89b）！众神子一听，唰地翎羽倒竖，将撒旦围在垓心：恶魔放肆！只等耶和华一抬小指，就要上前把那头元凶锁了扔下地狱，叫他万劫不复。不想宝座上沉默片刻，金光烨烨，传下帝旨：可以，就这么办！到时候，我要你们，要天地万物一起看到，耶和华当初抟泥造人的英明，亚伯拉罕不愧为上帝属意的先知！天上片刻，人世经年。耶和华从祥云里降旨，向亚伯拉罕索取爱子之时，以撒早已长成一个英俊聪慧、人见人爱的少年。圣祖唯唯诺诺接了旨，待到祥云离去，只觉得两眼一黑，便不省人事了。不知过了多久才苏醒了，心头刀绞一般。
第一部分第33章 创世记
见莎拉率家人围在身旁，泪水就止不住流淌。半晌，才镇静了，闭上眼，挥手让家人出帐篷去；只留下夫人，吞吞吐吐把耶和华的旨意说了。莎拉冷笑道：以撒爸爸，你老糊涂了！这明明是撒旦冒充耶和华来害我们儿子，一派谎言，怎么当作上帝的话了！你睁大眼睛看看，谁同你立的那割礼之约，谁应许你儿孙后代多如繁星，迦南做他们产业，天下万国都要因他们而蒙福的？耶和华！耶和华也会毁自己的约，夺你的以撒，叫你绝后？圣祖一想，也是。上帝至仁，不会把孩子要了去吧！可是耶和华之道奥秘无穷，远非凡人可以揣测的。再说，人本来就是他的创造，他敕命头胎生的人子归他（《出埃及记》22：29），人又怎能违抗呢？莎拉见丈夫迟疑，提醒道：亏你还是耶和华的先知！来，你把这恶魔的诡计禀报于他，求他降一个异象（ro'i），为我们启示如何对付撒旦！说着便服侍丈夫沐浴更衣，重新设了香案，一起跪下诵经祈祷。将近半夜，帐篷口突然窜入一股冷风，把油灯灭了，紧接着一道闪电，香案地毯帐篷都不见了。环顾周围，星辰四散，落在脚下缓缓游行，原来已经上了天庭玉墀！亚伯拉罕晓得祖上有个圣人以诺，曾升天“与上帝一同行走”，领受人类历史过去未来之画卷（见前文《美塔》），不想今晚自己也得了这份福气。又惊又喜，拉着莎拉的手往宝殿走。奇怪的是，一路上并无天使巡逻查问，只有几个装束奇怪的士兵，抱着酒壶，撂了刀枪，倒在台阶前酣睡。蹑手蹑脚跨进大门，空荡荡一座广场，中央一方祭坛，四面都雕了男女神像。来到内殿，也无人站岗，从门缝望进去，里边灯火通明，一群男女陪一个君王模样的胖子在殿上吃喝嬉戏；雕梁画栋，却不见圣人书上所载那幅绣像长幔。猛然醒悟了：这哪是上帝的天庭，是长幔上绣着的人类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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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身在其中了！但这是什么地方呢？莎拉道：好像法老的后宫似的，我害怕！俩人便退下台阶，绕到宫殿背后，在黑暗中走了一程。昏昏沉沉，不知怎的便出了王宫，天色也微明了。一脚高一脚低，来到一处工地。只见一大群人，衣不蔽体，由监工和士兵驱赶着，在扛石块筑神庙。正在诧异，忽然头上响起一个沙哑的声音：天空啊大地！你们听见没有……抬头看去，山坡上立着一个人，披一件大红袍子，在晨风中犹如一枝火炬。圣祖心想，听他的言语，像炭火烧着一般，该是得道的先知了。但不知叫什么名字？那人指着王宫喊道：听见了吧，你们！这是耶和华的话（《以赛亚书》1：2）：
我抚养带大的孩子一个个背叛了我！牛认主人驴认槽；以色列居然不认识我，我的子民，他们不知道我！圣祖想到天主如此痛心疾首，不由得浑身颤抖。那红衣先知却已经开始数落以色列人的罪行了：从他们在西奈山铸金牛犊为神，气得摩西把刻着上帝诫命的两块约版摔碎开始（《出埃及记》第三十二章），滔滔不绝，一直讲到大卫王定都圣城耶路撒冷，继位者荒淫无道，大兴后宫，广纳异族嫔妃，祭祀她们信奉的迦南邪神。结果耶和华动怒，“大卫之家”一分为二，南北对峙，北国称以色列，南国名犹大。而当今圣城里的王名叫亚哈斯（'ahaz，本义捉住），更是昏庸之极：到处筑庙不说，竟听信那些邪神的祭司，把亲生儿子捉来杀了献上祭坛，供偶像飨用（《列王记下》16：3）。“亚伯拉罕的子孙哪，你们醒醒！”红衣先知提高了嗓音，“你们叫人厌恶还嫌不够，还要让上帝厌弃你们吗？”（《以赛亚书》7：13）服劳役的人都停了手，仰起头来。亚伯拉罕也愣了：他怎么拿我的名字称呼众人？突然，监工一声吼叫，那些兵士如狼似虎，向红衣先知扑去。亚伯拉罕急得直跺脚：住手！你们不要……不想脚下一滑，莎拉惊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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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了。他一身冷汗，躺在床上。见夫人跪在一旁，端着一碗凉水，才明白那异象只降在他一人身上。便定了定神，把“画卷里的事情”一五一十描述了。莎拉松了口气，道：看清楚了罢，只有邪神才要人做他的牺牲；耶和华哪能有那种残忍的事？一定是撒旦的诡计了！还有，他们自称“亚伯拉罕的子孙”，拜你为祖宗，可见你将来不会绝后；
第一部分第34章 创世记
是通过以撒，子孙绵延，最后才有耶路撒冷那些罪人的。亚伯拉罕叹道：问题就在这里。子孙不肖，背叛天主，天下还有比这更大的罪吗？早知如此，不如不生哪！上帝会不会就是这个意思，要我亲手斩断罪人的孽根？说着，泪如雨下：那异象可是不幸的征兆哇！莎拉一下站起，撕破衣衫：我不信！就是不信！儿子是他给的，但既然给了，就不能拿回去！大哭着冲出帐篷去了。亚伯拉罕挣扎着爬起来，走到外面，东方已经露出鱼肚白了。忙叫人备毛驴劈木柴，然后唤醒以撒，一同洗脸祷告。父子俩匆匆分吃了一块面饼，带上两个仆人，便动身前往上帝指示设祭坛的小山（《创世记》22：3以下）。走到傍晚，见路边有个驼背老叟，拄一根拐杖，招手讨水。圣祖上前，解下皮囊给他倒水。老叟接了水却不喝，瞅着以撒低声道：那是小主人吧，额头苍白，没病吧？圣祖被触动心事，忍不住叹息。老叟附在耳根道：好个耶和华的恩典，百岁翁拾来的心肝宝贝！老爷以为上帝真会选他做全燔祭吗？亚伯拉罕大吃一惊，认得是“大恶”毒帝（sama'el，撒旦别名）的声音，慌忙后退，一边呼唤耶和华的圣名，呵斥元凶，一边指挥仆人保护以撒：圣祖谨慎，他怕撒旦恼怒，伤害儿子；须知献祭耶和华的牺牲，是不许有一点污损的（《太初集解》56：4）。老叟哈哈大笑，猝然一阵旋风飞沙走石，便无影无踪了。第三天，亚伯拉罕举目眺望，前方一座小山，山顶祥云缭绕，耶和华的荣耀四射。指给儿子他们看，以撒说：好端端的晴天，为什么小山堆起厚厚的云，云里还闪电？那两个仆人却一脸茫然，什么也看不见。亚伯拉罕会意，上帝只许他们父子上山。便命仆人牵着毛驴留在山下等候，却把献祭用的木柴放在以撒肩上，自己拿了取火的燧石和尖刀；父子俩一前一后，往云层深处走去……一片白雾挂在窗口，古城的清晨格外宁静。吃过早餐，方堡才现
（西“希腊人”格雷科（１５４１—１６１４）：《耶稣卸袍图》。）出轮廓。巷子口一爿纪念品商店，挂满各式各样的“托勒多纯钢”摩尔弯刀，寒光闪闪，引诱着游客，跟昨晚雨中的印象完全两个世界。大教堂位于方堡之下，邻近广场，门前摆满菊花，煞是热闹。看过大堂圣坛，入圣器室，果然有一幅《耶稣卸袍图》，是“希腊人”格雷科（1541—1614）的名作。一群人围着，在听导游讲解。便同内子一起把图中人物挨个儿数了一遍，没看出哪个像是魔鬼。忽听背后有人讲中文：请问你们找什么？回头看时，却是一对洋人青年。自报家门，说是法国人，在巴黎学习中国美术史，去过敦煌、新疆。内子说了猜图的缘由，他们乐了：画魔鬼？格雷科喜欢画他自己，画朋友，画托勒多。说着，也这人那人猜了一回。还说城里另有一处格雷科故居，收藏了好些他的画，其中也有画谜，是“格雷科迷”不可遗漏的节目。趣味相投，遂决定结伴参观。回到广场，迎面走来一个卖弯刀的小贩，笑容满面，似乎有点眼熟。再一看，弓背，是昨天领路的黑影！便买了他一把饰银的小刀。问他，故居之外，还有哪里可看格雷科的？他眨眨眼道：到处！具体建议，是先出城，爬上环绕古城的Tajo河对岸的山坡，走一趟当年画家爱走的路，观察体会他的灵感世界，再回头参观故居。怕我们听不懂，又抽出弯刀比划：Tajo，刀切一样，懂吗？指的是那河岸的陡峭。于是四个人一起出了城门过桥上山，从山道上观赏古城。但见碉楼尖塔层层叠叠，云烟缭绕，似有巨手绘制。这才懂了黑影的意思：格雷科许多画的背景，都是这一幅古城。那么恶魔呢？他藏在画中古城的哪个角落？边想边走。内子和那对法国学生聊着什么，站住了。山顶，阴云渐渐聚拢。便加快脚步，寻一个拍全景的地点。回望古城，景色忽又变了；画面正中已是方堡，四角张开，犹如祭坛……他手里握着燧石和尖刀，儿子背着木柴；父子俩一前一后，往山上走。
第一部分第35章 创世记
“爸爸？”“什么事，我儿？”“爸爸，我们燧石和木柴都有了，可是做全燔祭的羔羊在哪儿？”“儿啊，那羔羊上帝会亲自预备的！”他手心冒汗，不敢放慢脚步；父子俩一前一后，往山上走。七重天上，一片死寂。众神子屏息凝神，注视着小山。终于上到了山顶。他一句话不说，立刻动手搬石头垒祭坛，在祭坛上铺好木柴，叫儿子过来，跪下。以撒满脸是泪，两眼紧闭，没有反抗。他把儿子双手捆了，放上柴堆。然后举起尖刀，将儿子的脑袋往后一按，扬起下巴，露出咽喉……意卡拉瓦乔（１５７１—１６１０）：《缚子献祭》。
飘来一块乌云，挡住了神子们的视线，他们哭了：我主开恩，快命他住手！快，快，不然撒旦的奸计就得逞了！乌云接住了天使的眼泪。“亚伯拉罕，亚伯拉罕！”高举着的尖刀颤抖了，“我在这儿！”他喊。他猛然抬头，见灌木丛中钻进一匹公绵羊（'ayil），两只角被树枝缠住了，正在挣扎：耶和华允许，用它代替儿子献作牺牲？他一刀割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