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屈辱-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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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上的平静了的痛苦。父亲紧锁的眉头。这只是开始,紧接着我的感觉就开始乱了,我甚至捕捉不住我那所想的所思的,那困扰我的具体而实在的事物,我讲不出来。那是一个混乱的痛苦,被无形的和有形的东西折磨的痛苦。我虽然一声不吭,头不停地侧过来转过去,或者好几次开亮了灯去厕所小便。但我总是处在睡与不睡之间,清醒与混沌之间,我焦头烂耳,我尝试了许多种办法,都无济于事。我现在的面目憔悴肯定与昨晚有关,或者与那莫名的困扰着的担忧有关,或者我怎么也说不准,那永远接踵而来的纷扰,我怎么能够说出是哪一种?困扰妈妈的东西也许跟我的风马牛不相及,但肯定有一种东西,是另一种东西,甚至连妈妈自己也无法体会到的东西,她被围困了一辈子。一辈子就这样给困住了。一辈子。妈妈为此赔掉了自己的生命。她还来不及想,来不及想,这到底是什么回事。我可能什么还没有想,或者想到了一些我又忘了,但我还有时间,有的是时间;可我有个预感,小小的预感,我可能来不及,就像妈妈一样,来不及想。
13.我听到有人在敲我的门,声音很轻。我把门打开,我看见对门的女孩站在走廊上。我不知道她找我干嘛?我叫她进来说话,她似乎不太情愿,但她的身体还是进来了。有一次我无意中问了她的年龄,她起初不肯说,但后来她还是忍不住说了,她比我还大一岁,真是一点也看不出来,她的模样显然要比实际年龄小。她有一台电视机,一个微波炉,她不常住在这儿。她正在学习英语,她说她马上要参加一个考试。她留着一头短发,像男孩子的头。她还没有男朋友。她局促地站在我的房间,眼睛盯着白色的墙,和那附近的镜框。她的头发又掉了不少,那稀疏的发根间晃动着白色的空隙。我害怕她敏感,在她目光回来的时候,我低下了头。我们都站着。我在等待,等待她说话。
她说:“你知不知道,这幢楼快要拆了?”
我有些吃惊,但很快摇了摇头,我问她:“谁说的?”
她说:“我也不知道,只是好像有这个预感,你看,那前面的一排平房不全拆了吗?”
我抬头向窗外看了看,果真那原来的一切已成了平地,我怎么就忘了呢。
我说:“那也不能证明这幢房子马上就要被拆啊?”
她的声音低下来:“我只是预感,如果你有机会,可以打听打听的,有消息别忘了告诉我。”
她转身就告辞了。我们的相处从来没有超过刚才的时间。我听见我的门哐当一声又关上了。我不知道她要去哪里,干什么。我无法想象。然而,我却总是能想象到杨影,她不在我身边的模样,她走动的身体,拐弯的动作。她坐在我的床沿,斜躺在靠垫上。我看了看我的床,一本书被打开着,躺在那里。床单皱巴巴的,有几道明显被揉折过的痕迹。
14.傍晚又要降临了。当我的视线从床上飘向窗户的时候,才发觉室内的光线已经灰暗下来,在房门的附近,我几乎看不清那里的东西。外面虽然也是灰蒙蒙的,但一些轮廓仍然清晰可见。马台街上的人流、车流又汹涌起来,那是下了班的人们正在匆忙地赶路。那纷乱的马路,忙碌的面孔,那一阵阵涌来的吵杂声这一切我再熟悉不过了。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涌上了阵阵倦意,我打了一个哈欠,我不再看窗外,我坐在床上,身体顺势斜躺了下来。我的头还没有靠在枕头上,我不想动,双脚还支撑在原来的地面上,它不时地抬起来晃动几下,似乎有点试图悬空的样子,但是我的心里很明白,这是不可能的,这种迹象的表明是错误的。我还不想睡去,我很清楚这一点,我只是有点倦意。我闭上了眼睛,我不想再看什么,我确实是有些累了,但还不至于就要这么沉沉地睡去。我的嘴唇动了动,舌头在口腔里咂啧了几下,我听见那里传来的声音。我想起我还没有吃晚饭。我肯定是要吃饭的,但我现在还不想,我要等自己缓过劲来。我想迷糊一会儿,但不是睡觉。我好像觉得哪儿有点不太舒服,于是我动了动头,我把身体向前面挪了挪,我把头终于压在了枕头上。我想控制自己什么也不要想,我闭着眼睛,叉着双腿,我感到自己在呼吸。我的手好像有点冷,但无处可放,我把它交叉起来,压在头下的枕巾上。我什么也没有盖,我的身体躺在房间的空气中。我正在调动自己的注意力,我不想分散精神,真的,我现在什么也不想去考虑,我只想迷糊一会儿,一会儿。走廊上的脚步声突然又响了起来,一声一声,缓慢而凝重,我好像又看到了那可憎的老人,正蠕动着自己的身躯,他艰难地来回着,他的目光有点呆滞,他正在僵硬地发出令我厌烦的声音。我的精力再也不能集中起来,我睁开眼睛,黑暗早已弥漫了整个房间,我什么也看不清,连外面也看不清。也许,我并不讨厌他的身体,他的那副快要被淘汰了的身体,但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如此急不可待地厌恶一个人的脚步声,此时此刻的脚步声。傍晚已快过去,他还制造着声音。也许,他对自己的傍晚还不甘心,不甘心,他妈的,我如此倒霉。我不得不如此付出代价,他妈的,我的情绪全坏了,我的心也乱了,我无奈地在床上动来动去,我把双手蒙在脸上,我的脑袋也偏离了枕套;我又翻动了一下,我的双腿也被带动了,我把它们伸直,离开了原来的地方。但我还不想即刻就坐起来。我又想开灯。也许还要过一会儿。我是自由的。也是矛盾的。
15.妈妈走了。我和妈妈,她和她的儿子,再也不可能碰在一起了。也许,对于妈妈来说,这还是件好事,她反正是要走的,谁也拉不回,谁也阻止不了,她省去了许多世俗的烦恼。妈妈,假如我们都这样想,你就是对的,我们徒增的悲伤是值得的,应该的。可是,我们常常又不这么想,妈妈,我们想不通,有时一点儿也想不通。在家里,我和妹妹,还有爸爸,我们在一起吃饭,我吃着吃着就感到自己不大对劲。那是我第一次回家,在把你送走之后,我的第一碗饭还没有完,我的眼泪就流出来了。真的,妈妈,我再也忍不住了,我受不了这个场面。对于我来说,这个场面是陌生的,是令人悲伤和难以接受的。我一边吃一边想,妈妈,也许在这个时候,我才真的意识到你的确不在了。这个家从此就要被打乱了,几十年来的习惯和它的方式,妈妈,我们可能再也难以维持了。我们又怎能维持下去?如果没有你?我不知道,妈妈,这个家,还有什么其它地方,你没有走动过,操心过,看过,关心过。那爸爸的房间,妹妹的房间,我的房间,那门厅,走廊,那院子,餐桌,我们门口的路……在从前,你总是出现在那里。妈妈,那时,你就是家里的一切。现在,我们再也看不到你了,我们只能想象着你从前的影子,你呼喊我们的声音,注视我们的眼神,甚至你病入膏肓的样子……这一切再也不可能是真的了,你成了我们的幻觉,充满了我们的身体。我们怎么可能离开你呢?妈妈,你看,餐桌上现在无缘无故地少了一个人,少了一只碗,一双筷子,也少了好多话题,爸爸的床上也少了一个人,我们在入睡前再也听不到你的脚步声,你叮咛的声音,你每一次爱护我们的神情与动作。妈妈,一切都被打破了。你看,爸爸现在有多么孤独,他在那儿闷闷地抽烟,再也没有人像你那样关心他了,他的话越来越少,他一个在家里总是沉默着,他越来越不喜欢一个人呆在屋里,每天晚上入睡前,妈妈,爸爸总要在床上坐上一会,抽几根烟,我常常在夜里听见爸爸在床上叹息,声音沉闷而阴郁。妹妹也哭了,妈妈,她哭得比谁都要厉害,她比谁都要小,她那小小的颤动着的身体是无比脆弱的,她比我们谁都要脆弱。爸爸也从来没有那样脆弱过,他的泪水也忍不住下来了,他受不了那样的场面,我们看着爸爸踉踉跄跄地走到外面,他的泪水不停地掉在衣服上。妈妈,一顿饭常常就这样结束了,那剩余的菜,我们碗中还没有吃完的米饭,总要在桌上好长时间。在那最初的几天,我们没有吃过一顿有滋有味的饭,我们好像不是在吃饭,仿佛在履行一个仪式,忧伤的仪式。妈妈,你知道,那个时候,我们是多么想你。我们现在也常常想你,在梦里,在你走过的每一地方上,你用过的每一件东西上,在你曾经说过的我们仍然记得的话里,在那白天、傍晚和黑夜,我们总是情不自禁。妈妈,我相信人是有灵魂的。你的身体是被动的,你的灵魂是自由,你自由的灵魂在我们身边。
16.我把灯打开。那白色的灯泡里的光强烈地刺激着我,以至我的手还停在开关上。我睁开的眼睛又闭上了,我把手从开关上撤回来,我揉了揉眼睛,有点不舒服,酸酸的。我转了一个身,感觉自己好像置身到灯光的背面,我缓慢地把眼睛睁开。我又打了一个哈欠,在那身体的颤动过后,我对光线的感觉才渐渐地恢复过来。我看见自己的影子伏在地上,矮墩墩的,跟随我的摆动在调整自己的姿势,我动一下,它也要动一下,我看见我的后背也跟着它动起来,这是我从来没有想到的。在我晃动着的头颅的影子下面,我其余的轮廓也在动,只要我的身体停住,它们也就跟着定住。我尽量不再动,那身体的轮廓顷刻间成了一个阴影,可怕的阴影,它是令人压抑的;但那阴影很快又晃动起来,我其实是不能控制自己的,我的生命在动,那伏在地上的身体也毫无例外地跟着动起来,它也是有生命的。我的影子是我转换了的生命。
17.我再也不能安静地坐在房间里了,我越来越有了一种可怕的感觉。我把门哐当一声打开,我转了一个弯,我站在马台街的边上,那灰暗的视线,微暗的灯火,模糊不清的景物,仍使我惊魂未定。天啦,我突然想起了我的这一天。这一天,仅仅是一个日子?一个苍白的数字?星期四?我原想这一天应该好好休息一下,用休息的方式把它逃避。可是,事实证明我是无力的。这什么也没有做却好像什么都做了的一天。什么都没有却好像什么都有的一天。我终于被拖住了,现在,这一天令我如此内疚,心烦,沮丧和疲惫。这从一开始就处于被等待的一天。我还在等待。等待这一天在通过,慢慢地通过,缓慢地通过,直到穿过我的身体。这一天。那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地响着的声音。我挡也挡不住。
18.就算我什么也没有干。我把手插在裤袋里,我安慰自己。可我还是觉得有点儿不太舒服。我感到有点冷,我缩着脖子,我感到自己的衣服似乎不再贴着我的皮肤,我觉得那里面也是空空荡荡的,甚至偶尔还伴有一股潮湿的滋味。我不清楚自己怎么了,也许什么事情都没有。我只是有点冷。的确,我的身体快要被自己蜷缩成一团了。我微闭着眼睛,我扫视了一下马台街,大街上几乎没有什么人在走,他们都回家了。这样的情景是挺好的,其实我没必要想起他们,他们与我是无关的,毫无联系的,我想起他们是无缘无故的,这个念头本身是荒谬的,不值一提的,因为,我不想干什么,可我又阻止不了自己此刻产生这样的联想。我是无聊的。我也许很快就会把这个念头忘记,稍纵即逝地,晃眼间的功夫。我决定自己还是先去马台街上走一走,我要活动活动自己的身体。我走了没有几步,才觉得自己有点麻木的样子,我居然差一点控制不住自己,那个只有十几级的台阶,出其不意地打击了我,我被绊住了好几下,我失去了平衡,但在不平衡之中我又保持了平衡,这是一个巧妙的阴差阳错。我的脚是冷冰冰的,这是主要的原因。我想。我走在马台街上,我好像觉得自己的脚根本就没有穿鞋,这是致命的尴尬,可是我又意识到自己什么也没有碰到,这也是千真万确的。我走了一段的路,我看见远处有一个像树桩似的立着的东西,我产生了想法,但我没有猜出来。我走近了一看,我差点要叫出来,那个树桩似的东西居然是一个女孩,我略微缓了缓口气,我把手从裤兜里伸出来,我又向她瞥了一眼。她几乎是不动的,她的身体支在身后的自行车架上,她叉着双腿,表情怪异,她有点儿漠然有点儿顾盼,她的眼神盯着一个她看不到的地方。她好像在等人。我的脚步惊动了她,她欠了欠身体,她的目光瞟了我一眼。她的样子有点不开心。我很快就把她抛在身后。我现在不再感到冷了,我看到自己的热气不停地从嘴里冒出来,它冲在我的面前,我觉得它在不停地来回。我顾不了太多,我觉得自己的脚越来越热,我明显地感到了鞋子的束缚,我试图想挣脱掉。但这似乎也是不太可能的。我脚指间的空隙的部分痒了起来,我的脚气又发作了,我呲了呲牙,咧了咧嘴,我感到自己面部的频繁的动作。片刻之后,我又不断地重复了好几下,我觉得自己的动作多少有些夸张,可是,这一切由不得我,我确确实实地感到了不由自主。我一边走还一边意识到,我甚至有了一种差点要跳起来的冲动。
19.我处在这个夜晚的开始的地方。要是往常,我与杨影还没有中断的时光,抑或不像我现在这样的时刻,我总是能找到办法,找到一种把自己从马台街上延伸出去的办法。现在,我有点束手无策,我好像被凝固了。我还不能在马台街找到办法,我既出不去,又回不来。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忘记了痒着的双脚,也忘记了里面的热热的温度。双脚仍在动着,它还贴着地面爬行着,好像力气越来越大,但它不急,不紧不慢的,毫不慌张。我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了下来。我在街头买了一份报纸,柔软的报纸,我拿在手里,轻轻地抚摩着,我的眼神从上面跳了几下,我闻到一股类似于油墨的味道。我不喜欢这股味道,我再也不想看这份报纸。但我现在还不能丢弃,我觉得不合适,我置身的场景还没有给我安排合适的机会。我抚摩着那份报纸,我是被动的,我觉得自己渐渐地露出滑稽的样子。我转了一个身,我听到有人在叫我,等我循着声音看见他的时候,他的自行车已经到了我的前面,他留给我一个后背,他没有停下来,但我已经知道他是谁。一个熟人,一个多次见面的熟人,仅仅是他认识我,我也认识他,这个傻瓜,何必要与我打招呼。我的心里莫名其妙的有点不快。在那红绿灯不停地变换的速度里,在那不停地交叉和改变方向的人流与车流里,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走了很远,我回过头去,我慌张地看了一眼,马台街已经快要被我抛在身后。我的身体在路旁转了一个方向。我一边想着一边掉过头来。我悻悻地想从嘴里吐出几句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我有点怪自己,我甚至想诅咒自己,他妈的。我根本就没有想走这么远的路。我的身体背叛了我自己。我到现在才有所发现。他妈的,我后来又控制住了自己。
20.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突然想起问自己,那已经退回去的时空,那我们从前呈现在马台街的一切,那斑驳的颜色过去的声音,杨影,我们是否曾经同时想起过?我们怀揣着各自的秘密不谋而合?或者,只是一个念头一闪而过?瞧,杨影,问题常常总是这个时候出现,在马台街上,在你过去留下痕迹的地方,它盘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