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娃娃-微微-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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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英很轻柔地笑,抓住儿子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轻轻地叫:“念……遥……”
他记得小时候自己被打痛得要死掉,是那个笑容温暖的“哥哥”温柔的抱着他回“家”,“哥哥”替他教训所有欺负他的人,“哥哥”的愿望是考上清华,“哥哥”最疼的就是他。他和“哥哥”甚至有一个孩子,是他最亲最亲的姐姐的血脉,他带着幸福抱在怀里,然后亲手抚养他长大。
可是一场车祸夺走了他的“哥哥”和他的所有幸福。g
并肩走在马路边的两个男人,一边走一边玩球的孩子,失控撞过来的汽车……许之遥推开了孩子和爱人,自己葬身在车轮下。
耿英记得之遥临死的话,他说他想见见妈妈,他对不起爸爸,爸爸一直把他当作希望,可是他辜负了爸爸。他对不起耿英,他不应该丢下他一个人先走,他让他好好地活着,把孩子养大,那是他们两个的孩子,耿、念遥。
耿英忙完了之遥的丧礼,然后带着孩子把之遥的骨灰送回了家,他要完成之遥的心愿,陪他去找他的妈妈。但是许家老父老母已经先后去世,许家亲戚当众摔了不孝子许之遥的骨灰坛,耿英不顾一切的去抢夺撕打,然后已经断过的腿再一次被打断,他昏死在冰天雪地里,耳边是一声声鄙夷和咒骂。是孩子的哭声唤醒了他,为了孩子,他挣扎起来拖着残腿回了小城,回了他和之遥相约白头的小屋。如果不是拆迁,他永远都不会离开那间屋子,直到现在他卧室里放着的,依然是和之遥一起睡过的旧床。
耿念遥听着这个被父亲说来异常简短的故事,眼泪不知不觉往下淌。当耿英终于说完的时候,他觉得已经过了一生那么长。他扑在父亲的身上哭喊出声:“爸爸……对不起,对不起……”
除了对不起,他再不能说出别的。原来爸爸是舅舅,自己对他的所有怨恨都毫无理由,自己从来都没有一个被背叛了的妈妈。自己曾经把爱上微微的过错推给爸爸,却原来还是自己的选择。他们不是父子,可他们竟然是那么相像,无论是容貌还是命运——爸爸的“哥哥”,自己的“微微”,爸爸和他的“哥哥”最后是这样的结果,自己和微微呢?爸爸的“哥哥”死了,就在昨天,微微因为他一身鲜血的被送进手术室,直到现在还没有醒过来。
耿英疲倦地闭了闭眼睛,伸手抚摸着儿子贴在自己胸口的头,很淡很淡地问:“遥遥,你知道他是谁吗?”
曹方一直在旁边静静地听,听他提起自己,连忙接口:“我是……”
耿英已经说了下去:“他姓曹,曹方,跟我是大学同学,是我们宿舍的老大。现在,他是北京一家进出口贸易公司的老板,身价七千万,三万块前在他眼里根本什么都不算。”
曹方有些窘迫,却习惯地叫出当年的称呼:“老八,我跟你说这些不是……我……我只是想告诉你别为钱发愁……”
“我知道。”耿英微微一笑,带着几分凄凉,“遥遥,相爱很好,相爱很幸福,相爱不是错,如果你是个女孩子,或者微微是个女孩子,爸爸会很高兴地看着你们一起长大,然后给你们操办一个最盛大的婚礼。可是你不是,微微也不是,我和之遥的一切现在都告诉你了,你还要把这条不能走的路走下去吗?回头吧,走所有人都认为是正确的路,前面就会是海阔天空、前程无量,三万块钱……三万块钱又算什么呢?哪里会需要赔上微微一条命?可是如果你和微微不回头,今天的事又算什么,以后……以后……会失去得更多,会跟我、跟之遥一样!”
他豁地掀开被子,病服里裹着扭曲萎缩的左腿,他指着腿惨淡的笑,“我变成这样,之遥死了,什么都没有了!如果……如果之遥没有带我出来,许伯伯和伯母不会早死,之遥会好好的……好好地活着,娶个妻子,生个孩子……下了班,领着妻子还在夕阳下散步,孝敬他的父母,而不是死在车轮下连骨灰都被人散了……你明白吗?可是你不听我的话,你和微微都不听我的话。现在微微自杀了,被人逼得自杀……遥遥,你觉得够了吗?”
轻得几乎听不到的一句责问,耿念遥却如雷霆击顶,他直起身子踉跄了两步,撞到不知什么仪器才停住,一身冷汗。他觉得眼前发黑,一颗心在冰水里头浸着,昨夜微微被从救护车上抬下的那一身鲜血依然印刻在脑海里,这时又不受遏制地扩大开来,铺天盖地到处都是,他觉得自己陷落在血的陷阱里无法自拔。他喃喃地说:“爸爸,微微没有死,微微没有自杀,他还活着,他就在……”
耿英盯着他不肯住口,慢慢地说:“是啊,微微还没死,可如果不是遇到了曹先生……如果不是曹先生及时送他进了医院……如果李老不是省里最好的心脏专家……他会怎么样?他会死,他会被人泼上一身脏水然后死去……你再也见不到他……他的大学梦,他的理想……一切都毁了,全都被你被我毁了,你难道还觉得不够?而你自己,就会象我一样……一生都忘不掉……因为……不想忘……不能忘……不敢忘!”
他慢慢地说完,咧了咧嘴角,强牵出一个凄苦的笑:“回头吧,遥遥,为了微微,也为了你自己和爸爸,你们……都回头……你不知道,我有多希望……之遥没有管我,没有从精神病院里带走我……如果我还是个疯子……就什么都不知道……而他,会好好的活着,很幸福……他会活着,会活着……”
一滴泪在他的眼角渐渐凝聚成形,滑过玉色的脸颊,落在雪白的被上,慢慢的洇开。
“爸爸,不要说了,求求你不要说了……”耿念遥跌坐在地上,瑟缩着抱住自己的双腿,他眼神迷茫没有焦点,一遍一遍地重复:“爸爸,不要再说了……我知道,我错了,是我害了微微,是我……我知道……我错了……可是我爱微微,我不想跟他分开……爸爸……”
外面西风渐紧,又一场被烈风挟裹着雪四处飞扬,整个城市都被那雪一点一点吃得干干净净。
一片苍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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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声“曹先生”叫出口,曹方就是一愣。
然后他看见耿念遥脸色苍白地滑落在地上,低喝道:“老八,别说了!”几步过去把耿念遥扶起来,扶住他的肩膀,低声说:“遥遥,微微的事不是你的错,你想一想,如果他和你不是情人,他会不会帮你?会不会这样对你和你爸爸?难道他仅仅是因为和你是情人才对你好?”他回头注视着耿英,“老八,你说!”
“不是!他一直都是这样!”耿念遥的声音有些抖,语气却坚定,眼神游移地瞟向爸爸……他知道,微微从小就是这样的人,爸爸也该知道,不是吗?即使他们只是普通的兄弟,微微一样会豁出命去……
病床上的耿英也呆住,他不能否认,他第一次想到自己的理由有些不妥,但已经习惯于偏执的思维一时无法转过那个僵化了的弯,嚅喃着不能出声,只有呼吸越来越急促。
曹方走过去扶着他半坐好,柔声说:“老八,就算葛微和遥遥不是情人,葛微也一样会帮你们,对不对?他天生就是个重情意的孩子,看也看得出来。所以你说是遥遥和他的感情害了他并不正确。你和之遥的事情也并不是错,你自己不是也从不承认的是错吗?我还记得你被从学校带走的那天,你一直一直地告诉所有的人,你没有罪,你没有错,你只是喜欢你想要喜欢的人。”
耿英轻轻地摇头:“是,我没有错,我没有罪……可是之遥死了你知不知道?之遥死了,微微也差点死……”
曹方轻轻按住他的唇:“那都是意外,只不过是意外!之遥是因为车祸,任何人都有可能会遇到车祸,那辆车绝对不是因为知道了之遥和你的感情才会撞过来,而微微也只不过是因为遇到了我、遇到了朱永新那个混蛋!”
“曹方?”耿英抬眼。
“恩?”曹方低头。
“如果之遥不带我出来,他会好好的活着,对不对?”
“不对,你觉得,他可能知道你留在精神病院里而自己娶妻生子吗?”曹方俯身看着他的脸,“记不记得,大学时候我对你很好?”
“恩,我当你是大哥。”
“当然,”曹方一笑,“宿舍里、甚至班里,你最小,人人都当你是宝贝,所以你一直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对你好。”他吸了口气,“我在十几岁的时候就知道自己跟别的男生不一样,别的男生对女孩子感兴趣,我感兴趣的,却是男生的身体。迎新晚会上,你唱歌,你站在舞台上,跟所有的人都不一样,我当时觉得,这一生都再忘不了你。”
耿英惊讶地看着他,耿念遥靠在墙上,摒住了呼吸。
曹方接着说:“可是我不敢跟你说,是长得好看,又是高干子弟,总是那么干净那么高高在上,我甚至觉得多看你一样都是亵渎。可是后来我知道你跟我一样,你甚至跟你爱的那个人已经好几年,我开始后悔,开始憎恨我自己为什么没勇气。你被带走之后我到处打听你的消息,知道许之遥和你一起失踪,三年后你把许之遥的骨灰送回家,许家人打断了你的腿,之后再无音讯,我一直以为你死了。老八,你不知道,我以为你死了……”
他抓住耿英因为输液青痕斑斑的手,“我真恨我自己为什么当时没有勇气!之所以看上微微,因为那天他唱歌的样子象极了你,他唱爱就要去追,最多一鼻子灰,再不出手便宜了下一位。这歌词写得真好,那时候我就想,如果当年我向你表白了,会是什么样的结果?我为什么不敢?为什么这么懦弱?”
耿英意识到有些不妥,抽回了自己的手,咬了咬嘴唇,“曹方,过去的事……我都忘了。”
曹方笑了笑:“我也忘了,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现在一点也不后悔了。你和许之遥的事情落到如此地步,错不在你,也不在感情,而在于那个年代。如果我当时暴露了我的性向,也许会比现在的你更惨,我……毕竟没有一个之遥来爱我,和让我爱。”
急促的脚步声从走廊里传来,熟悉的小护士匆匆进来:“耿念遥,葛微醒了,你快去,他找你……”耿念遥看了爸爸一眼,一咬牙,转身就跑。耿英张口想叫他回来,终于没有出声。
曹方在他身边坐下来,慢慢地说:“老八,你也要把你儿子逼疯了。亲身经历,你还不知道被人硬生生分开的苦?”
“现在苦了,以后就不苦。”耿英垂下眼睛,“我的儿子,不能再象我一样苦上一生。再说,他们还小,知道什么生死相随?不过是一时沉溺,忘了,就好了。”
“你和之遥在一起时候又多大?”曹方揭去他身上盖着的被子,托住他的膝弯把他抱起来。他惶乱地挣扎,却没有力气。曹方只是把他放在一边的轮椅上,又用毯子盖好他的腿,“去看看他们。”
葛微的病房里,清醒过来的葛微抓着耿念遥的手,蜜色的苍白的手指、白皙的修长的手指,十指纠缠死死相扣,两个少年面对着面,却谁也说不出话,只是咧着嘴笑。耿念遥有声,葛微无声。半晌葛微开口:“好几天……都没有睡这么好……这一觉睡得真痛快……”实心实意一脸诚挚。
耿念遥狠狠地摔开他的手,然后看见牵动了他的伤口痛得他扭曲了笑容,慌忙安抚。
“我没事!”葛微吃力地抬起手,把耿念遥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看着他的眼:“遥遥,我以后……再不做这种事了,真痛!”
耿念遥恨恨地盯了他半晌,突然跪倒在床边伏在床上放声大哭,他抽咽着说:“微微,微微,你要是死了……你要是死了……”
葛微伸手托起他的脸,抹着他的眼泪,低低地说:“遥遥,我不死,我陪着你,一辈子都陪着你……”
耿英默默地看着他们,嘴唇颤了颤,却无语。
曹方低头在他耳边轻声说:“你看到了,他们的感情不比你和之遥浅。你和之遥的事错不在感情,而在于……那个时代。”
“错不在感情,而是因为那个时代……”耿英低低地重复。
曹方接着说:“老八,你的爸爸是耿老爷子,而遥遥的爸爸是你,这不一样。现在的社会开放了,跟我们那时候也不一样。虽然小城里这种事情见的少,可是在大城市里,人们对我们这样的人已经宽容多了。你知道李银河吗?对了,你应该没有放弃看报的习惯,你该知道,她写了《同性恋亚文化》,造成了不小的影响。还有很多很多人为我们这样的人的幸福努力,我们自己为什么要主动放弃?遥遥和葛微都还小,他们的路还长,如果他们相爱得不深,等到大了自己就会分开,可是如果他们的感情和你与之遥一样,你和之遥的悲剧不是又要重演?而且是你亲手造成,你以为现在分开了,遥遥和微微就能互相淡忘?那也一样是一生的痛苦。你知道刚才你那些话对两个孩子多残酷?虽然没有用暴力,但,你也和耿老爷子差不多少。”
耿英虚弱的闭上眼:“不是,我只是……”
曹方轻柔地抹去他额上的冷汗;“你担心他们和你与之遥一样?可是有没有好结果要试试看不是吗?你支持他们,我帮他们,我们没有过的幸福,他们难道就不能有?别为微微难过,那其实也不过是个意外,他只是不幸遇到了朱永新那个混蛋。可是他这样的孩子怎么可能没有好的结果?你放心,朱永新的钱我一分都没少的还了他,现在我借给你钱,”他强调似的说出那个“借”字,“利息跟银行一样,你要好好保养身体,早点好起来,然后赚钱还我。”
耿英终于笑了一笑,“曹方,谢谢你。”
“怎么谢?”曹方整整衣领,热切地看着他。
耿英身子一僵,回避了他的目光,“你这样帮我,之遥在地下也感激你。你想让我帮你做什么事情,只要我能做到,绝不推辞。”他刻意强调了“事情”,让曹方没有误会的机会。
曹方尴尬地拉拉衣领,正色道:“好,把你儿子分一个给我。”
耿英疑惑地盯着他:“你……”
曹方笑了:“我一直没有结婚,大笔财产没有人继承,你可以拣儿子,我为什么不可以?我要微微,以后我儿子的医药费自然由我来出,我还要把他带回北京去,让他考大学,就考清华。你啊,还是好好的休息,准备还我的债,养活你自己的宝贝儿子吧。”说着,他推着耿英进门。
耿念遥和葛微早被惊醒,看着他们进来面面相觑。
曹方笑着拍拍耿念遥肩头:“我要把你的微微带走了,小子,想跟你的微微在一起,就好好努力,带着你爸爸考回北京来,我带微微等着你和你爸爸。如果你们两个够努力,将来出国到荷兰去注册,真正的结婚也不是不可以……对了,微微,你跟不跟我走,当我儿子?”
——他似乎才想起最重要的问题。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