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犀奇谈-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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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全没有想到被移走楼梯的二楼门外居然会有人!我吓得连退几步差点跌到,也顾不得分辨究竟是谁就大喊起来:“糟糕了,冰鳍他……”
“为什么这么慌张呢,姐姐……”门口的人用看好戏似的口吻说着,慢条斯理的踱进屋里来。我这才看清站在我面前的人,居然是李家的新任家主——纹紫。此刻纹紫已经换了衣服,虽然是与初见时一般无二的杂裾垂髾,但颜色却变成从里到外一色洁白,他佩着失去剑锋的斩蛇剑剑鞘,手中胡乱地握着恣意伸展九重葛藤条,那绯红在初雪一样的衣袂映衬下分外醒目。我立刻抓住了救命稻草:“放我们下山看医生啊,纹紫当家!冰鳍他可能中暑了!”
可能服饰更换的关系吧,纹紫此刻的感觉和刚见面时不太一样,那时他让人觉得兼具活力与威严,可现在却变成了没把任何东西放在眼里的倨傲,他顺手把九重葛扔在地上,满不在乎的看了我一眼:“他没救了,任何一个医生都会这么说的!姐姐!”
我登时来火了:“谁是你姐姐!我们家从来不兴叫姐姐弟弟的!”
“‘姐姐’在我们这边可是了不得的尊称啊!不过……既然姐姐也是从有这样规矩的家里出来的,那就好办了……” 被狠狠冲了一下的纹紫非但没有发火,反而笑得更不可捉摸了,他撇下我走到瘫软在地的冰鳍面前,慢慢执起那无力的右手。冰鳍连呼吸都非常辛苦,根本没法甩开纹紫。我疾步走过去,正要推开这没礼貌的家伙,却听见纹紫低笑起来:“果然不出我所料……伤口消失了!”
伤口……我们拔出那柄斩蛇宝剑时,不小心割到冰鳍的右手食指留下的伤口吗?怎么可能消失呢,这伤口是最多一个小时前留下的啊!
我低下头去仔细查看,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是冰鳍的手吗?平素白皙的皮肤泛出濡湿的光芒,被隐现着精密白纹的无数细小菱形格子覆盖着,青色的菱形格子沿着手腕曲线变幻着微妙光影,轻轻一动就会呈现出延绵不绝、让人眼花缭乱的色彩变化。
“那是什么?”我用力想扯开纹紫的手,“你对冰鳍作了什么!他的手是怎么回事?”
“哦哦!”完全不顾我凶狠的态度,纹紫近乎轻佻的惊叹起来,“真是太好了!我就觉得姐姐是‘看得见’的啊!”说着,他劈手撕开冰鳍的衬衫袖口,我还没来得及阻止就被眼前所见吓得惊叫起来——那缠绕着青白花纹的菱形小格已经侵蚀了冰鳍的整个右臂,并渐渐隐入胸口方向衣衫的阴影里……
“姐姐你看像什么?”纹紫饶有趣味的抬起头,“让我猜猜看吧,像不像鳞片呢?”
没错……就是鳞片,但却不是常见的鱼鳞……我混乱的脑际,飘来了耳语般的声音:“应该是……蛇的鳞片吧!”断然的丢开冰鳍的手,纹紫站起来俯视着跌坐在地板上的我,他的声音瞬间变得冷酷:“姐姐,他没救了——你的弟弟他已经是虺蛇了!”
“怎会的……”此刻不断重复这句话的我,同时感受到了能力的匮乏和语言的贫瘠。纹紫事不关己的拍了拍手:“怎会的?因为他的血沾到剑上,唤醒了被镇压的亡魂。现在只能在他完全变成虺蛇,把村里人都吃掉之前……”说到这里,纹紫露出了轻快的微笑,利落的在颈边作了一个切断脖子的手势……
我慌忙跪坐起来拦在冰鳍身前:“什么吃人的虺蛇!如果真的是这样,我早就被吃掉了!”
纹紫笑着耸耸肩:“很有姐姐的样子嘛!可是就像你要保护自己的亲人一样,我也要保护我的家人和信赖我们家族的村民啊!”说到这里,没什么诚意的笑容从纹紫百越武士那样的剽悍面容上退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剑锋般凛冽的杀意,“你弟弟的身体已经成了亡魂的容器,虺蛇会在他身上苏醒!现在还来得及,只要破坏他的肉体,镇压在宝剑中的虺蛇的亡魂就没法转移过来……”
“你敢……”我的威胁还没有说出口,就被纹紫凌厉的语声打断了,他指向楼外那止境处不可知的深渊:“只要把他从这里丢下去就行了,制造这种山难易如反掌!姐姐你要阻拦我吗?难道姐姐你认为全村人的性命,还比不上这小子一个……”
冰鳍艰难的呼吸声此刻就在耳边,我知道祭典也好,虺蛇也好,他绝对不想和这些扯上一点关系;如果能预见到会演变成这样的结果,他早就逃得远远的无论如何也不会碰那斩蛇剑一下!可现在的他不要说逃走,就连出声为自己辩解的力气也没有。二话不说就逼迫不由自主卷入的冰鳍为这件完全无法预料的事情付出生命的代价,谁有这样的权力?
“没错的!我才不要让冰鳍死掉!”几乎不假思索的,我脱口而出,“你觉得我自私也好残酷也好,我就是这样想的!成百的死亡,上千的死亡,对我来说那是未来的事情,没看见的事情,不认识的人的事情!可要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亲人被杀,我才不要!”
“居然说得理直气壮的!”纹紫逼视着我,这位山中少年的眼中是老练的狩猎者般的光芒,“既然姐姐的胆子这样大,什么也不怕,就要做好吃苦头的准备……”
说不怕也是假的,如果有退路的话我一定马上逃走,可冰鳍这小子绝对不会放过我的!不能让纹紫看出心虚,我只能装出大义凛然的样子,用力的点了点头。
这一刻,爽朗的笑意又一次浮现在纹紫眼中,他懒洋洋的举起双手背在脑后,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其实如果剑没丢的话……也许还有不杀你弟弟的办法,可惜……”
“剑?被纨青拿走的宝剑吗?”我连忙站了起来。
“可不是嘛,那可是一直镇住虺蛇的宝剑啊,拿它在你弟弟身上比划比划,说不定就能有救。当然我也不打包票,寸铁能伤人嘛,不过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只要找到纨青就能拿回宝剑啊!”我大声反驳。
“这座山可是很危险的,尤其是进入黑夜之后!而且说不定我们找到纨青以前,你弟弟已经变成虺蛇了!”纹紫例行公事般的语调中,有着微妙的劝诱,“你……真的要去找吗?”
“笑话,不是你逼着我作这样的决定的吗?”我咬牙切齿地说。纹紫看了看我,突然捡起扔在地上的九重葛,胡乱缠绕起他泛出健康的红色光芒的长发,草草束成发辫,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就一把抄起地上的冰鳍背在背后,用长长的垂髾把两人绑在一起;做好这些准备后,纹紫终于注意到这边了,他为难的看了一眼我的短发,然后迅速把余下的九重葛绑在我手腕上:“九重葛花是虺蛇伤口滴落的血化成的,我们进山都要戴着它!”
我被这捉摸不透的举动给弄懵了。纹紫却露出没什么人情味的白亮牙齿笑了起来:“好了,姐姐——你带路吧!
“你要我带路?”拜托,我来到这里一天都不到啊!
纹紫却理所当然的点了点头:“我背上这个是不能指望了,可姐姐你应该还记得神道吧!”
神道……刚进山就与家人走散我和冰鳍曾被一头黑色咋蛇犬带领着,走过一条临近瀑布的山道抵达纹紫家中,当时纹紫的外公就惊呼我们居然通过了神道。而那头神出鬼没的咋蛇犬,在把我们送到纹紫家之后就失去了踪影,直到纨青夺走了斩蛇剑剑锋时,它才从秘社一祠前的九重葛花丛中一跃而出追随纨青而去。
在这头黑犬再次出现的那一刻,我和冰鳍都意识到了这一点——像月度寒潭一样穿越了冰鳍身体是的灵体,这头咋蛇犬并不存在于现实中!
“还不明白吗,它就是‘那一头’咋蛇犬啊!”故意强调这“那一头”这几个字的纹紫,轻轻的拍了拍空无一物的剑鞘,“当年和这柄剑在一起,现在它就被供奉在村口犬祠里……”
和斩蛇剑在一起的咋蛇犬,作为神明被供奉在村口犬祠里——那么,带我们走过神道的,应该就是李寄的爱犬,斩蛇少女的左膀右臂!
纹紫的语气中有着踌躇满志的得意:“纨青有咋蛇犬的带领,应该已经进入神道了,不过没关系,我也有带路的……”
“什么话!我怎么可能记得只走过一次的山路!”我恶狠狠的反驳,大半是因为纹紫惹人厌的暗喻。纹紫却完全没发现自己的错误,只是从上方指着我的眼睛:“你记得的,就算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你一定还牢记着……牢记着神道……”
……
不得不承认,“山林之子”这样笼统而敷衍的词语并不足于形容纹紫,山林简直就是他身体的扩展——背着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冰鳍在夜幕笼罩下的密林中穿行,纹紫的态度从容舒展得就像和自己的身体嬉戏,说不定那满山的木叶还会为他清歌而起,引逗入眠的鸟儿。
纹紫将纯白礼服的广袖和宽摆都牢牢绑好,轻捷地走在前面,不时回头询问我是不是能跟上,有没有窥见神道的影子:“……走得匆忙,连松明也没有准备,不过让你这个外行人拿也挺危险,将就一下没问题吧!”我实在不知道该上哪里去找那条山道,只是隐约记得它和纹紫家后山顶的一祠一样是白石修的,所以只能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没听见我的回答,纹紫头也不回的扬声说:“行啦,我知道摸黑找路很辛苦!”
摸黑吗?并不是这样啊——最后一缕夕阳反射的光消失后,夜色就像漆盒严严实实的阖上了盖子,而这座山就像秘藏在漆盒深处的夜明珠。一草一木,一泉一石,都焕发着一种柔和的青色荧光,那不是像日月星辰一般夺目的灿烂光辉,我在注视着它的时候,甚至感觉不到“光”的存在,也许这样说更加妥当吧——这是没有阴影的国度,整座山吞吐着氤氲而温润的青色雾霭,将这种光最温和的状态呈现在人的眼中。
“一点也不黑,因为整座山都在发光!”我环顾四周,大声回答。
我的话让纹紫猛地停住了脚步,他回头惊讶的注视着我:“了不得啊,姐姐!我都不想放你回去了……”他话音未落,隔着几丛灌木的不远处,突然响起异样的嘈杂声。
纹紫一瞬间变了脸色,迅速在树丛后隐藏了身形,我也只好跟着躲了起来,透过树叶的光斑,只见一群人穿着洁净的白衣,提着行灯走了过来,那东张西望的样子好像在寻找着什么。不过让人意外的是人群中竟混着几头脖子上挂着九重葛花环的黑犬,纹紫的外公不是说花环是咋蛇犬的标志,在这座山里已经被禁用吗?不过我很快就分辨出带我们通过神道的咋蛇犬灵并不在其中,因为这些黑犬虽然也是又温顺又勇猛,但却没有犬灵的从容气度,它们有些慌乱的逡巡着,显然因为这灵气逼人的山谷而胆怯不已。
“穿上秘祭的净衣不说,居然连咋蛇犬也敢假扮!我看他们是铁了心了!”纹紫冰冷的嘲讽响在耳边,那是带着鲜血味道的语声!我正要转头去确定他此刻的表情,却被一阵狂乱的犬吠吓住了。
“发现了什么吗,难道纨青在那边?”
“谁过去把他抓住?小心他手里的剑!”
“只要弄到剑就行了!放狗去把他拖出来!”白衣的人群爆发夹杂着恐惧的兴奋呼喊,而纹紫外公的声音无力的混在其中:“别这样!你们也姓李,纨青好歹是本家的孩子!”他的抗议就像一颗投进湍流的石子,连波纹也没有留下消失在人们那虚弱的残酷情绪中。
纹紫不屑的轻声嗤笑:“放狗过来试试啊!”我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别开玩笑了!你出生在训狗世家一身本事,我可是很怕这些狼的近亲的!此刻拔腿就跑反而更加危险,我蹭着树干一步步后退着,本能的伸手去寻找依靠……
然而,我的手背却碰见了某种干燥而柔软的东西,像特意压出纹理的高级蜡纸一样,这样的触感是……我下意识的转头张望,却不由自主发出惊叹声。
纹紫回头狠狠地摆出噤声的手势,却也在一瞬间停住了动作——视线淹没在一片灼热的绯红里,我们的身边,不知什么时候燃烧般的开满了九重葛花,那柔软的藤条互相绞缠着升向天空,形成了一道霓虹般的拱门,而拱门的背后,呈现出一条渐渐延伸向淡青柔光中白石山道……
“神道!”纹紫一下子站了起来。我疑惑的举起探寻树干的手——手腕上,正是纹紫替我系上的,传说由虺蛇鲜血化成的九重葛花环!
像被隔绝在一扇看不见的门之外一样,凶狠的犬吠声突然变得遥远了——三角帆船形的九重葛花朵不断地绽开,渐渐填满了那花之拱门。终于,无论是人声还是犬吠,全都像湖面上破裂的水泡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远雷一样不断轰响的隆隆咆哮,白天走上神道时这轰鸣绝对没有如此响亮,不然我早就已经听见了——这应该就是瀑布的声音!
——在虺蛇血化成的九重葛花的引导下,我们现在,已经身处神域之中了!
纹紫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开始解把自己和冰鳍绑在一起的垂髾。因为摆脱了家人而放松下来吗?这未免太不自然了吧!从离开吊脚楼时就存在我心底的疑问,现在终于再也压抑不住了——为什么当时我们是从竹梯而不是活动楼梯下楼的,为什么守路村民熟睡的姿势是那么不自然,为什么纹紫连松明也没有准备就急着进山,好像怕被人发现一样!
“听你家老人家讲那些人也姓李,他们和你一样要找纨青吧!为什么要躲着他们?你可是李家家主啊?”我忍不住脱口而出。
“这就不关你的事了吧,姐姐!”纹紫从上方俯视着我,他的眼神异常冷漠,“你们的作用到此为止了!”
什么话!我一把抓住纹紫的手阻止他解开飘带:“要把我们丢在这边吗?冰鳍怎么办?”
“你不就怕我要他的命吗?他变成虺蛇也好什么也好,我都不管了,这样姐姐你总放心了吧!别再耽搁我的时间了!”纹紫说着挥开我的手,丢下冰鳍头也不回的走向神道。
口口声声说要保护家人、保护九一村,可是居然要把即将化成虺蛇的“容器”丢下来一走了之,纹紫前后矛盾的言行唯一的解释就是——他根本无意从虺蛇的利齿下拯救村民!
“你究竟想拯救谁?”就在我看着纹紫越走越远的背影一筹莫展的时候,耳边意外的传来了熟悉的语声——此刻冰鳍竟挣扎着想用左手撑起身体!他断然拒绝施以援手的我,虽然动作还不那么灵活,但他好歹能够站立起来了——讽刺的是让他能再次取回身体控制权的,应该是神域之内的虺蛇的灵气!
“你究竟想拯救谁?”冰鳍固执的询问让纹紫终于停住了脚步。可能非常痛苦吧,冰鳍用力揪紧被纹紫撕破的袖子,握住早已覆盖满青鳞的右臂,但他的质问依然那么凌厉:“纹紫当家,你想找的真是宝剑吗?”
纹紫慢慢的回过头来,山林的荧光在他脸上罩上了一层薄薄的青雾,这青雾把每个微妙的表情变化都忠实地强调了出来。此刻纹紫笑得有些勉强:“那还能是什么?”
“是这个!”冰鳍慢慢举起刚刚接触过右臂的左手,摊开拳头,他的掌心顿时亮起无数璀璨的金色光点。与山林柔和的光线不同,这些细小光点像微弱的火种,恶意的灼伤人的眼睛,同时点着人们心中最干燥易燃的部分,引发不可遏抑的野火。冰鳍慢慢倾斜手掌,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