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情散-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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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大概也正因为钟某人太过完美无缺吧,雪冰蝉反而觉得索然无味,对他那样的人,感情是什么呢?锦上添花的一种点缀而已。追求只是个姿势,其实在他心底里,早已将自己视为囊中物了吧?
是因为这份抗拒,才让冰蝉对钟来始终是若即若离,打了一年多散手,却一直没有像众人所猜测的那样珠联璧合。好在两个人都年轻,不觉得时间用来浪费有什么不妥,权作是一种消遣也罢。
“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她轻轻吟哦,心底涌起一股难言的凄恻。这是怎样的一首词哦,那样旖旎的良辰美景,却酝有那样深刻的无可奈何。
面前的豪华大班桌及满桌的文案忽然如电影布景般地淡下去,房间中似乎突然腾起了一阵雾,一切都蒙,而主题从褪色的背景中渐渐鲜明,她仿佛看到一幅画面,是“蒹葭苍苍白露为霜”那般的意境,清清湖水,倒映云影,有秋叶轻轻飘坠,而湖上淡烟飞起,随风摇曳。有一男一女在湖边踏着落叶漫步,轻声细语,他们在说些什么?他们可是情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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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孟婆汤与忘情散(3)
冰蝉相信那冥想中的女子一定是自己,那是一个束发缠腰的古时女子,有盈盈双目,纤纤十指,她走在湖水边,手执一支玉笛,边走边吹,婉转悠扬,直将人带回那遥远的古代……
可是那男人呢?是谁呢?她几乎可以看清他的模样:
——他的眼睛又黑又深,带着一种冷淡的忧伤,唇紧抿着,说话的声音低而阴沉,每个句子都很短,仿佛对说话这件事很不耐烦似的。
也许,这是因为语言对于赌徒来说实在是多余的,他只看重他一双手。
他的手,清瘦然而有力,指甲修剪得非常整齐,哪怕只是端起一只纤巧的杯子,那双手也会显示出一种不容置疑的稳重;所有的赌具一旦经过他的手,就会变得特别温驯听话,惟他是从。
所谓得心应手,它们似乎随时都在准备着为他的一双手听命服务。
偶尔,他拔剑的手也用来作画。
他的画技虽然没有他的剑术高明,却也自成一格。
因为他的手很稳。
一只很稳的手握笔,画出来的画总是不会太差的。
有一次阴雨连绵,他闲来无事,为她画了一幅七尺荷花……
荷花图?自己什么时候见过一幅七尺泼墨荷花呢?
幻境缥缈苍茫,如同海市,令人恍惚而又向往。那静翠湖,那湖边的男人,那男人的手……
一个赌徒。
雪冰蝉对自己沉吟,她想起钟来坐在麻将桌旁的模样,只觉得似是而非。
她从来都不觉得他是一个浪漫的感性的人。他们在社交场所常常见面,也私下里约会吃过几次饭。言谈也还愉快,从天文到地理,从经济新闻到政治绯闻,有来有去,有说有笑。但,不过如此。吃顿饭没什么,饭后喝一杯咖啡也尚可忍受,但是再坐下去,就会觉得疲惫。热恋中的人,应该不是这样的吧?那些恨不得一分钟当一辈子来用的年轻情侣,不是希望形影不离永夜无昼的吗?
但是如今他忽然浪漫起来,开始玩起匿名送花,联句成词的游戏,这让雪冰蝉觉得意外,也有些沾沾自喜。这样地别致,是用了心思的呢。
她猜测,到这首词完整的时候,送花的人就会现身。
今天,就是第八天。
这时候,佳佳接电话进来:“雪经理,是钟来先生。”声音里透着笑。
冰蝉也不由微笑,她想她又猜对一次,果然送花人现身了。
钟来在电话中并没有提到一句关于花的事,只说想请雪小姐共进晚餐。
“可是我晚上已经有约了。”冰蝉翻翻记事本,“中午也约了人……现在?现在倒是有时间的。一起喝咖啡?好吧。在哪儿见?……不用接来接去这么麻烦,我自己开车过去吧。”
正在补妆,又有电话接进来,这次是保安。“雪小姐,那个苏慕又来了。他说是您让他来的。”
“哦,”雪冰蝉想起来,“是我让他来的。”
“让他上楼吗?”
“不,让他在大厅等。”
雪冰蝉乘专用电梯下楼,果然看到苏慕已经等候在大厅的休息座,仍穿着麻雀赛那天的西装。
大概,他也只有这一身西装吧?雪冰蝉在心里暗笑,不过你别说,穿黑色西装的苏慕还真是帅气潇洒,那一种与生俱来的贵气甚至比钟来也毫不逊色。那天在赛场,他坐在钟来旁边,从容镇定,不卑不亢,倒更像一个贵族公子呢。也许就是因为这一点,雪冰蝉才会冲动地答应了他来冰蝉大厦见面的请求吧?
苏慕见到雪冰蝉,礼貌地站起来,尽管努力克制着,却仍然明显地流露出紧张和激动。
雪冰蝉走过去坐在他对面:“请说吧,但是记住,你只有三分钟。”
苏慕愣一愣,心里那滴泪珠又隐隐地疼痛起来,忍不住暗叹了一声“报应啊”——前世的苏慕遮对雪冰蝉有多么冷若冰霜,今世的雪冰蝉就对苏慕有多么居高临下。
她俏丽的面孔紧绷着,双目炯炯,审视着苏慕,眉宇间露出一股杀气,不怒而威。
苏慕叹一口气,的的确确,这是冰蝉房地产的总经理雪小姐,不是前世那个粉面含春的小丫鬟雪冰蝉。他清咳一声:“雪小姐,你相信人是有前世今生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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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节:孟婆汤与忘情散(4)
“你要给我谈玄学还是讲神话?”雪冰蝉皱眉,再次提醒,“请进入正题,三分钟后,我要失陪了。”
苏慕再叹,不得已,只好言简意赅,讲起故事梗概:“千年前,你和我在前世有过一段恩怨,我是一个赌客,你是我的婢女,为我喝下一碗忘情散,变得无情无欲,忘记了所有的事。但是你的眼泪留在我的心里,让我永世难安。只有你想起来那些事,并且原谅我,我们的恩怨才会了……”
他说着,自己也觉是天方夜谭,如此荒诞的故事,说给谁听,谁会相信呢?
雪冰蝉已经夷然变色:“我早知道不该在你身上浪费时间。你几次三番来捣乱,就是为了跟我编造这样一段荒诞不经的新聊斋?简直当我是白痴。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但是,我说的都是真的,请你好好想一想,你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吗?”苏慕苦苦请求,尽最后一分努力,“你曾经留给我一滴眼泪,所以我才会记得所有的事,而你却忘了。但是你一定会记起来的,那样深刻的感情,那样彻底的牺牲,你不会真的完全忘记。你曾经说过,你所有的错,就是爱上我……”
“我一生中,惟一的错,只不过是爱上了你。就因为我爱你,你便可以任意羞辱我,轻贱我,讨厌我!爱你,是这么不可饶恕的错吗?”
冰蝉的泪流下来,她握起了拳头,悲愤地说:“什么时候不爱了,什么时候才可以做回自己的主人。我只想有一个办法,可以弃情绝爱!”
“弃情绝爱?”苏慕遮心里一动,转过身来,专注地打量着她,“你真的想把我忘掉?如果能忘掉我,你什么都肯做?”
她不语,深深地看着他,眼里燃着爱与痛的火焰。
他哈哈地笑,轻佻地说:“很简单,只要你替我做一件事,我保证你从此以后都会没有任何烦恼,再也不必因为爱我而痛苦。”
“什么事?”
“替我喝了这碗药。喝了这碗药,你就成为一个无情无欲的人了,就再也不必为了任何感情而苦恼。”
冰蝉犹豫了,她想忘记苏慕遮,想不再爱他,不再因为爱他而痛苦。可是,她并不想成为一个“非人”哦!一个“完整”的人,怎么可以没有感情,没有爱恨悲喜,那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虽然,她愿意为苏慕遮而死,可是,不能死得这么没有价值!
苏慕遮看出了她的犹豫,不耐烦地说:“是不是不愿意啊?不愿意就说出来好了,我不会勉强你的。我从来不会勉强任何人做任何事,不愿意,你就走开,别再让我看见你!”
冰蝉一咬牙,站起来便走。
走到门边,却又迟疑起来,回过头,趑趄不前,又徘徊不去。
苏慕遮抓住她的弱点,使出最后一击:“雪冰蝉,喝下这碗药,就是成全我。从此,你可以再不必为我烦恼伤心;而我,将因为你的牺牲而永远记得你。”
冰蝉眼睛一亮:“你会记得我吗,永远不忘记我?”
“会!”苏慕遮怂恿地说,“喝吧,这是一举两得的事,你喝了它,我会感激你,永远记住你的。你是一个为我牺牲的女人,我怎么会忘呢?”
冰蝉深深地看着苏慕遮,他说得这样轻佻,这样随意,她知道他是没有任何诚意的。可是,只要他肯说,她便肯信,他对她说的所有话都是圣旨,哪怕他是骗她,他肯骗一骗她,也是好的。
她终于低下头,决绝地说:“好,我喝!”
绿色的汤汁,浓稠的,泛着青烟,充满诡异,意味着冷漠人生与恩断情绝。
冰蝉端起药碗,最后看苏慕遮一眼,像要把他望进永恒。“苏慕遮,”她不再喊他公子,而直呼他的名字,“你真的不会忘记我?”
“不会。”
她微微地笑了,低下头,一滴眼泪落在碗里,溅起一圈涟漪,然后,再一仰头,一饮而尽。
那是世界上最深挚最纯真的感情,却滴入最无情无义的药碗里,合作一杯苦汁,让这个为情所苦的痴心女子甘之如饴。
一碗忘情散,化为孟婆汤,从此,隔断了阴阳爱恨,恩怨情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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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节:孟婆汤与忘情散(5)
雪冰蝉的前世今生,就此一分两绝!
然而人世间的爱债情缘,又哪里是芸芸众生自己可以点拨搬弄的?苍天在上,冥冥间自有时间大神掌管生死簿,忠实地记录下一笔笔一桩桩,今世的辜负,要他们来生偿还,一啄一报,毫厘无失。
冰蝉前世为苏慕遮所做的,苏慕注定要在今世连本带利,加倍奉还。只是,冰蝉却忘记了他们曾经的所有恩怨,除却厌烦和轻视,她对苏慕没有半分留情。
苏慕叹息,现在,他情愿喝下忘情散的人是自己,他终于明白:记得,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而辜负,又有多么绝情。他徒劳地,悲哀地,一遍遍问着冰蝉:“你真的不记得?前世恩恩怨怨,悲欢离合,我们经历了那么多的同生共死,你真的,都不记得了吗?”
“你到底在说什么?”冰蝉不耐烦地退后一步,满脸厌恶,一如当年苏慕遮之于她。她挥挥手对保安说,“把这疯子拉出去,以后都不要放他进来。”
保安答应一声,又问:“要是他强行闯进来呢?”
“报警。”冰蝉简洁地回答。
连保安都悚然动容:“上次已经报过警,这小子有前科,再报警,只怕真要判刑的。”
冰蝉却面无表情,丝毫不为所动:“这种人,应该呆在精神病院里,要么干脆进监狱,根本就不配有自由。”
自由!苏慕万念俱灰,冰蝉当年说过的话响在耳边:什么时候不爱了,什么时候才可以做回自己的主人。
前世的雪冰蝉一直在渴望自由,而自由的通道,是忘情弃爱。如今,她终于做到了,却要反手把他关进了痛苦的监牢,带着感情的枷锁,举步维艰。报应啊!
他低下头,一字一句地说:“好,我走,以后也再不会来烦你了。今天你所做的一切,我都不会怨你,因为这一切,都是我应得的,是我欠你的!我该受。再见。”
他转过身,踉踉跄跄地走了。
冰蝉却丝毫没有轻松的感觉,反而若有所失。他最后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呢?他和她之间,有过亏欠吗?苏慕哀伤的背影深深钉进了她的心里,使她似乎记起了一些什么,却又想不分明。她第一次有些怀疑:自己和苏慕,或许真的有过一些过去,一些被她忘记了的过去吧?
她想起那个关于“碧云天黄叶地”的画面,想起画面中踏着落叶在湖边散步的俪影,刚才苏慕说他们前世有过很深的渊源,莫非,那个湖边的男人,竟会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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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节:沉默是刀(1)
沉默是刀
苏慕走在街上,走在人群中,却感觉走在沙漠,走在大江边,有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凉,心里既空洞又满溢。
空洞的觉得万念俱灰,同时又充满了莫名的悲哀和沮丧。
不仅是因为雪冰蝉拒绝了她,更是因为越想起前世的孽缘,就越让他觉得压抑。那旷世的恩情和骇人的辜负,是一个正常的现代人所没有办法接受的,甚至,不能够相信。
太违背人性了!
天阴沉沉的,而且闷热,时时有隐隐的雷声喑哑地响了一半便停止,仿佛老天爷在咳嗽。蝉在树枝间嘶声鸣叫,呕心沥血般辛苦。
“要下雨了!”行人喊着,急匆匆地赶路,一片乱世景象。蓦然平地起了一阵风,没有带来半丝凉爽,反而灰乎乎地更让人觉得黏湿。
外面世界的逼仄杂乱和冰蝉大厦里的阴凉整洁,完全是两个世界。
所以,何必又要逼使雪冰蝉想起呢?何必要把雪冰蝉从她的世界拉到自己的世界里来呢?
广场上的人已经散去,笛声仿佛被谁忽然掐断了,蛇人竹叶青远远看到苏慕从大厦里出来,立即收拾残局,扭着腰肢迎上来,“嗨,见到雪冰蝉了吗?”
苏慕没好气地看着她:“现在你又认得我了?”他还记着那张星宿纸牌的糗事。
“她想起来了吗?”蛇人不以为忤,妖媚地笑,“你今天扮相不错。至少她已经肯见你了,也算是一大进步。”
“进步?我说是终点才对。”苏慕摊开手。“喂,蛇兄,别再为我的事操心了,算了吧。”
“你打算放弃了?”
“我放弃。”苏慕灰心地看着她,很奇怪,无论竹叶青打扮得多么娇艳,扭捏得如何婉转,他都没办法把她当成一个女人,他看她的眼神,就像看一堵透明玻璃墙,眼睛直穿过去,望向很远的地方。而他说话的口气,也完全不似对她交谈,而更像自言自语:“她不记得我,一丝一毫也不记得。我认输了。不管后半生我还要承受多少灾难磨折,我都认了,不想再做任何努力。既然这一切是我欠她的,既然受苦就是我来世上走这一回的任务,那就受吧,再大的苦,也总有到头的一天,到我死了,一切也就了了。”
“死了也不能了!”蛇人阴恻恻地说,“喝孟婆汤是地狱的规矩,凡人无权决定记得或忘记。而你逆天行事,让雪冰蝉在活着的时候就做了死后才可以做的事,违背天理循环,一定要接受惩罚!你们的债,是一世世一代代都还不清的,除非,她可以记起来前世的一切,并且原谅你,宽恕你,重新同你言归于好,只有这样,灾难才可以结束,你们的轮回,才能真正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