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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嘉尔曼作者:[法国]梅里美-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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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得上来。真的,这个人值得一看;你既然喜欢本地风光,该借此机会见识一下西班牙的坏
蛋是怎样离开世界的。他如今在小教堂里,可以请玛蒂奈士神甫带你去。
    那位多明我会的修士一再劝我去瞧瞧“挺有意思的绞刑”是怎么布置的,①使我不好意
思推辞了。我就去访问监犯,带了一包雪茄,希望他原谅我的冒昧。
    我被带到唐·育才那儿的时候,他正在吃饭,对我冷冷的点点头,很有礼貌的谢了我的
礼物,把我递在他手里的雪茄数了数,挑出几支,其余的都还给我,说再多也无用了。
    我问他,是不是花点钱,或者凭我几个朋友的情面,能把他的刑罚减轻一些,他先耸耸
肩膀,苦笑一下;然后又改变主意,托我做一台弥撒超度他的灵魂。
    他又怯生生的说:“你肯不肯为一个得罪过你的人再做一台?”
    “当然肯的,朋友;可是我想来想去,这里没有人得罪过我呀。”
    “他抓着我的手,态度很严肃的握着,静默了一会又道:
    “能不能请你再办一件事?……你回国的时候,说不定要经过拿伐省;无论如何,维多
利亚是必经之路,那离拿伐也不太远了。”
    我说:“是的,我一定得经过维多利亚;绕道上邦贝吕纳①去一趟也不是办不到的事;
为了你,我很乐意多走这一程路。”
    “好罢!倘若你上邦贝吕纳,可以看到不少你感到兴趣的东西……那是一个挺美丽的
城……我把这个胸章交给你(他指着挂在脖子上的一枚小银胸章),请你用纸给包起
来……”
说到这儿他停了一忽,竭力压制感情“……或是面交,或是托人转交给一位老婆婆,地址我
等会告诉你。——你只说我死了,别说怎么死的。”
    我答应一切照办。第二天我又去看他,和他消磨了大半天。下面那些悲惨的事迹便是他
亲口告诉我的。
    三他说:②我生在巴兹丹盆地上埃里仲杜地方。我的姓名是唐·育才,李查拉朋谷阿。
先生,你对西班牙的情形很熟,一听我的姓名就能知道我是巴斯克人,世代都是基督徒③。
姓上的唐字不是我僭称的;④要是在埃里仲杜的话,我还能拿出羊皮纸的家谱给你瞧呢。家
里人希望我进教会,送我上学,我可不用功。我太喜欢玩回力球了,一生倒楣就为这个。我
们拿伐人一朝玩了回力球,便什么都忘了。有一天我赌赢了,一个阿拉伐省的人跟我寻事,
双方动了玛基拉,①我又赢了;但这一下我不得不离开家乡。路上遇到龙骑兵,我就投入阿
尔芒查联队的骑兵营。我们山里人对当兵这一行学得很快。不久我就当上班长;正当要升作
排长的时候,我走了背运,被派在塞维尔烟厂当警卫。倘若你到塞维尔,准会瞧见那所大屋
子,在城墙外面,靠着高达奎弗河。②烟厂的大门和大门旁边的警卫室,至今还在我眼前。
西班牙兵上班的时候,不是玩纸牌就是睡觉;我却凭着规规矩矩的拿伐人脾气,老是不肯闲
着。一天我正拿一根黄铜丝打着练子,预备拴我的枪铳针。冷不防弟兄们嚷起来,说:“打
钟啦,姑娘们快回来上工了。”你知道,先生,烟厂里的女工有四五百;她们在一间大厅上
卷雪茄,那儿没有二十四道③的准许,任何男子不得擅入,因为天热的时候她们装束挺随
便,特别是年纪轻的。女工们吃过中饭回厂的时节,不少青年男子特意来看她们走过,油嘴
滑舌的跟她们打诨。宁绸面纱一类的礼物,很少姑娘会拒绝的;一般风流人物拿这个作饵,
上钩的鱼只要弯下身子去捡就是了。大家伙儿都在那里张望,我始终坐在大门口的凳上。那
时我还年轻,老是想家乡,满以为不穿蓝裙子,辫子不挂在肩上的,④决不会有好看的姑
娘。况且安达鲁齐的女孩子教我害怕;我还没习惯她们那一套:嘴里老是刻薄人,没有一句
正经话。当时我低着头只管打练子,忽然听见一些闲人叫起来:哟!奚太那来了。我抬起眼
睛,一瞧就瞧见了她,我永远记得很清楚,那天是星期五,我瞧见了那个你认识的嘉尔曼,
几个月以前我就在她那儿遇到你的。
    她穿着一条很短的红裙,教人看到一双白丝袜,上面的破洞不止一个,还有一双挺可爱
的红皮鞋,系着火红的缎带。
    她把面纱撩开着,为的要露出她的肩膀和栓在衬衣上的一球皂角花。嘴角上另外又衔着
一朵皂角花。她向前走着,把腰扭来扭去,活像高杜养马场里的小牝马。在我家乡,见到一
个这等装束的女人,大家都要画十字的。在塞维尔,她的模样却博得每个人对她说几句风情
话;她有一句答一句,做着媚眼,把拳头插在腰里,那种淫荡天耻,不愧为真正的波希米姑
娘。我先是不喜欢她,便重新作我的活儿;可是她呀,像所有的女人和猫一样,叫她们来不
来,不叫她们来偏来,竟在我面前站住了,跟我说话了:
    “大哥”,她用安达鲁齐人的口语称呼我,“你的练子能不能送我,让我拿去系柜子上
的钥匙呢?”
    “这是为挂我的枪铳针的”,我回答。
    “你的枪铳针!”她笑起来了。“啊,你老人家原来是做挑绣的,要不然怎么会用到别
针呢?”①在场的人都跟着笑了,我红着脸,一个字都答不上来。
    她接着又道:“好吧,我的心肝,替我挑七尺缕空黑纱,让我做条面纱罢,亲爱的卖别
针的!”
    然后她拿嘴角上的花用大拇指那么一弹,恰好弹中我的鼻梁。告诉你,先生,那对我好
比飞来了一颗子弹……我简直无地自容,一动不动的楞住了,像木头一样。她已经走进工
厂,我才瞧见那朵皂角花掉在地下,正好在我两脚之间;不知怎么心血来潮,我竟趁着弟兄
们不注意的当口把花检了起来,当作宝贝一般放在上衣袋里。这是我做的第一桩傻事!
    过了二三小时,我还想着那件事,不料一个看门的气喘吁吁,面无人色的奔到警卫室
来。他报告说卷雪茄的大厅里,一个女人被杀死了,得赶快派警卫进去。排长吩咐我带着两
个弟兄去瞧瞧。我带了两个人上楼了。谁知一进大厅,先看到三百十光穿衬衣的,或是和光
穿衬衣相差无几的女人,又是叫,又是喊,指手划脚,一片声响,闹得连上帝打雷都听不
见,一边地下躺着个女的,手脚朝天,浑身是血,脸上给人用刀扎了两下,画了个斜十字,
几个心肠最好的女工在那里忙着救护。在受伤的对面,我看见嘉尔曼被五六个同事抓着。受
伤的女人嚷着:“找忏悔师来呀!找忏悔师来呀!我要死啦!”嘉尔曼一声不出,咬着牙
齿,眼睛像四脚蛇一般骨碌碌的打转。我问了声:“什么事啊?”但一时也摸不着头脑,因
为所有的女工都跟我同时讲话。据说那受伤的女人夸口,自称袋里的钱足够在维里阿那集上
买匹驴子。多嘴的嘉尔曼取笑她:“喝!你有了一把扫帚还不够吗?”对方听着恼了,或许
觉得这样东西犯了她的心病,便回答说她对扫帚是外行,因为没资格做波希米女人或是撒旦
的干女儿;①可是嘉尔曼西太小姐只要陪着法官大人出去散步,后面跟着两名当差赶苍蝇的
时候,不久就会跟她的驴子相熟了。嘉尔曼说:“好吧,让我先把你的脸掘个水槽给苍蝇喝
水,②我还想在上面画个棋盘呢。”说时迟,那时快,嘉尔曼拿起切雪茄烟的刀就在对方脸
上画了个X形的十字。
    案情是很明白了;我抓着嘉尔曼的胳膊,客客气气的说:
    “姊妹,得跟我走了。”她瞅了我一眼,仿佛把我认出来似的,接着她装着听天由命的
神气,说:“好,走吧,我的面纱在哪儿?”
    她把面纱没头没脑的包起来,一双大眼睛只露出一只在外面,跟着我两个弟兄走了,和
顺得像绵羊。到了警卫室,排长认为案情重大,得送往监狱。押送的差事又派到我身上。我
教她走在中间,一边一个龙骑兵,我自己照班长押送监犯的规矩,跟在后面。我们开始进城
了,波希米姑娘先是不作声;等到走进蛇街,——你大概认得那条街吧,那么多的拐弯真是
名副其实,——到了蛇街,她把面纱卸在肩膀上,特意让我看到那个迷人的脸蛋,尽量的扭
过头来,和我说:
    “长官,您带我上哪儿去呢?”
    “上监狱去,可怜的孩子”,我尽量用柔和的口气回答:一个好军人对待囚犯,尤其是
女犯,理当如此。
    “哎哟!那我不是完了吗?长官大人,您发发慈悲罢。您这样年轻,这样和气,然后她
又放低着声音说道:“让我逃走吧,我给您一块巴尔·拉岂,可以教所有的女人都爱您。”
    巴尔·拉岂的意思是磁石,据波希米人的说法,有秘诀的人可以拿它作出许多妖术:比
如磨成细粉,和入一杯白葡萄酒给女人喝了,她就不会不爱你。我却是尽量拿出一本正经的
态度回答:
    “这儿不是说废话的地方;我们要送你进监狱,这是上头的命令,无法可想的。”
    我们巴斯克人的乡音非常特别,一听就知道跟西班牙人的不同;另一方面,像巴伊·姚
那这句话,①也没有一个西班牙人说得清。所以嘉尔曼很容易猜到我是外省人。②先生,你
知道波希米人是没有家乡,到处流浪的,各地的方言都能讲;不论在葡萄牙,在法兰西,在
外省,在加塔罗尼亚,他们都到处为家;便是跟摩尔人和英国人,他们也能交谈。嘉尔曼的
巴斯克语讲得不坏。她忽然之间跟我说:
    “拉居那·埃纳·皮霍察雷那(我的意中人),你跟我是同乡吗?”
    先生,我们的语言真是太好听了,在外乡一听到本土的话,我们就会浑身打颤……
    (说到这里,唐·育才轻轻的插了一句:“我希望有个外省的忏悔师。”停了一会,他
又往下说了。)
    我听她讲着我本乡的话,不由得大为感动,便用巴斯克语回答说:“我是埃里仲杜
人。”
    她说:“我是埃查拉人,——(那地方离开我本乡只有四个钟点的路程。)——被波希
米人骗到塞维尔来的。我现在烟厂里作工,想挣点儿钱回拿伐,回到我可怜的母亲身边,她
除了我别无依靠,只有一个小小的巴拉察,①种着二十棵酿酒用的苹果树。啊!要是能够在
家乡,站在积雪的山峰底下,那可多好!今天人家糟蹋我,因为我不是本地人,跟这些流
氓,骗子,卖烂橘子的小贩不是同乡;那般流氓婆齐了心跟我作对,因为我告诉她们,哪怕
她们塞维尔所有的牛大王一齐拿着刀站出来,也吓不倒我们乡下一个头戴蓝帽,手拿玛基拉
的汉子。好伙计,好朋友,你不能对个同乡女子帮点儿忙吗?”
    先生,这完全是她扯谎,她老是扯谎的。我不知道小娘儿一辈子有没有说过一句真话;
可是只要她一开口,我就相信她,那简直不由我作主。她说的巴斯克语声音是走腔的,我却
相信她是拿伐人。光是她的眼睛,再加她的嘴巴,她的皮色,就说明她是波希米人,我却是
昏了头,什么都没注意。我心里想,倘若西班牙人敢说我本乡的坏话,我也会割破他们的
脸,像她对付她的同伴一样。总而言之,我好像喝醉了酒,开始说傻话了,也预备做傻事
了。
    她又用巴斯克语和我说:“老乡,要是我推你,要是你倒下了,那两个加斯蒂人休想抓
得住我……”
真的,我把命令忘了,把一切都忘了,对她说:
    “那末,朋友,你就试一试罢,但愿山上的圣母保佑你!”
    我们正走过一条很窄的巷子,那在塞维尔是很多的。嘉尔曼猛的掉过身来,把我当胸一
拳。我故意仰天翻倒。她一纵就纵过了我的身子,开始飞奔,教我们只看到她两条腿!
    ……俗语说巴斯克的腿是形容一个人跑得快;她那两条腿的确比谁都不输……不但跑得
快,还长得好看。我呀,我立刻站起身子,但是把长枪①横着,挡了路,把弟兄们先给耽搁
了一会;然后我也望前跑了,他们跟在我后面,可是穿着马靴,挂着腰刀,拿着长枪,不用
想追上她!还不到我跟你说这几句话的时间,那女犯早已没有了影踪。街坊上的妇女还帮助
她逃,有心指东说西,跟我们开玩笑。一忽儿往前一忽儿往后的白跑了好几趟,我们只得回
到警卫室,没拿到典狱长的回单。
    两个弟兄为了免受处分,说嘉尔曼和我讲过巴斯克语;而且那么一个娇小的女孩子一拳
就轻易把我这样一个大汉打倒,老实说也不近情理。这种种都很可疑,或者是太明显了。
    下了班,我被革掉班长,判了一个月监禁。这是我入伍以后第一次受到惩戒。早先以为
垂手可得的排长的金线就这样的吹了。
    进监的头几天,我心里非常难过;当初投军的时候,想至少能当个军官。同乡龙迦,米
那,都是将军了;夏巴朗迦拉,像米那一样是个黑人,也像他一样亡命到你们贵国去的,居
然当了上校;他的兄弟跟我同样是个穷小子,我和他玩过不知多少次回力球呢。那时我对自
己说:过去在队伍里没受处分的时间都是白费的了。现在你的纪录有了污点;要重新得到长
官的青眼,必须比你以壮丁资格入伍的时候多用十倍的苦功!而我的受罚又是为的什么?为
了一个取笑你的波希米小贼娘!此刻也许就在城里偷东西呢。可是我不由得要想她。她逃的
时候让我看得清清楚楚的那双七穿八洞的丝袜,——先生,你想得到吗?——竟老在我眼
前。我从牢房的铁栅中向街上张望,的确没有一个过路女人比得上这鬼婆娘。同时我还不知
觉不闻到她扔给我的皂角花,虽然乾瘪了,香味始终不散……倘若世界上真有什么妖婆的
话,她准是其中的一个!
    有一天,狱卒进来递给我一块阿加拉面包,①说道:
    “这是你的表妹给捎来的。”
    我接了面包,非常纳闷,因为我没什么表妹在塞维尔。我瞧着面包想道:也许弄错了
吧;可是面包那么香,那么开胃,我也顾不得是哪儿来的,送给谁的,决意拿来吃了。不料
一切下去,刀子碰到一点儿硬东西。原来是一片小小的英国挫刀,在面包没烘烤的时候放在
面粉里的。另外还有一枚值两块钱的金洋。那毫无疑问是嘉尔曼送的了。对于她那个种族的
人,自由比什么都宝贵,为了少坐一天牢,他们会把整个城市都放火烧了的。那婆娘也真聪
明,一块面包就把狱卒骗过去了。要不了一小时,最粗的铁栅也能用这把挫刀锯断;拿了这
块金洋,随便找个卖旧衣服的,我就能把身上的军装换一套便服。你不难想像在山崖上掏惯
老鹰窠的人,决不怕从至少有三丈高的楼窗口跳到街上;可是我不愿意逃。我还顾到军人的
荣誉,觉得开小差是弥天大罪。但我心里对那番念旧的情意很感动。在监牢里,想到外边有
人关切你总是很高兴的。那块金洋使我有点气恼,恨不得把它还掉;但哪儿去找我的债主
呢?这倒不大容易。
    经过了革职的仪式以后,我自忖不会再受什么羞辱的了;谁知有一件委屈的事要我吞下
去。出了监狱重新上班,我被派去和小兵一样的站岗。你真想不到,对于一个有血性的男
子,这一关是多么难受哇。我觉得还是被枪毙的好。至少你一个人走在前面,一排兵跟在你
后面,大家争着瞧你,你觉得自己是个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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