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文学奖提名 李锐银城故事-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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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门上面嵌了一块石匾,匾上“松山”两字稳如泰山。远远看去,堡墙的垛口上边飞檐高耸、楼阁比肩。过了吊桥,走进那扇包满了铁钉和铁护板的大门,过甬道,上九级台阶,登上月台,再上九级台阶,迎面一座石坊门楼,门额上刻了四个古奥的篆字:青山白云。石坊后边又是另一番景致。一条从山岩间引进的溪水在院子里穿庭绕室,随着曲折的溪水,十步一桥,五步一栏。浓密如云的桂树、橘树下边错落着竹丛和花池。草木葱茏之中,白墙黑瓦,回廊蜿蜒,把说不尽的幽静和闲情凝固在屋宇之间。站在别墅的院子里你就会隐隐听到飞泉溅落的水声。院子的西北角是一片一亩大小的荷塘,一座雕梁画栋的石舫静静地“浮”在水边。荷塘北岸有一块气势峭拔形态如山的天然巨石,巨石上立着一个石柱石顶的四角亭。一眼看去巨石和石亭浑然一体,匠人当初不过是借势穿凿而已。沿卵石铺地的竹径绕过荷塘,顺石阶登上角亭,角亭里围放了四小一大,稍加打磨的石块当做桌凳。高踞在整个寨堡之上,视线豁然开朗,你会在骤然折拐的山谷尽头看见一道石壁拔地而起,石壁顶上的凹口处,一股雪白的泉水仿佛一匹白绫飞溅而下,落在石壁下边墨绿的深潭里。石壁半腰横生出来一棵虬枝盘绕的古松,侧在那道白绫的旁边,好比一只挂在半空里的玄机奥然的如意。每到满月时分,山野幽暗,皓月当空,大荒无限之间,一线飞泉在高远的月光下与天地共语。置身其中,尘心涤荡,不知曾有多少感怀和神思随着淙淙水声流进夜空。这就是刘兰亭当初在下水关码头上,对朋友们夸耀的银城八景之最——“月照飞泉”。
就像牌坊街九思堂李家,有他们引以为豪的“古槐双坊”一样,敦睦堂刘家有他们名传四方的松山别墅。这座别墅自康熙五年建成以来,二百四十余年间,不知有多少官宦名流和刘家的主人一同坐在那个石亭里,听松涛震耳,看飞泉落谷,在举杯邀饮酒意微酣之际,把古往今来的悠悠岁月,变成了天长地久的“青山白云”。
这些风景,这道山谷里所有的山林、水田都是银城敦睦堂刘家的世代产业。上、下湾坝两个村子里所有的农民也都是刘家的世代佃户。敦睦堂的先人们为自己家族的世代荣耀修建了这座松山别墅,把它和祠堂、族学一起定为永世不可划分也不可转卖的恒产。这座凭险而建的寨堡里长年养着三十名持枪家丁。堡内所需的粮食、蔬菜、四季瓜果、鱼肉家禽,都由上下湾坝两个村子供养。遵照以家族田亩地租供给祠堂蒸尝、族学费用的传统家规,这一条山谷中所有六百亩水田的地租,也划归别墅做修护保养的日常费用。盈余下来的费用只许留存不可挪用。松山别墅除了供刘家避暑居住而外,另以一半的房舍用做刘家私立的松山书院,以每年五百两银子的重金延聘儒林名宿做书院山长。凡刘姓后裔均可在此优先就读。家境贫困者免交“执敬礼金”。并且用巨资奖励用心科举的后代:“本堂子孙,生监应乡试者,助场费银二十两。童试县、府、院每场助卷费钱二串。入泮者助银一百两。补廪者助银二十两。乡试中试者助北上银四百两。拔贡者与中试同。会试中试及钦点翰林、官京师者每年助银四百两,已外任者不给……本祠佃户凡有六十岁以上者每年给谷一石……。”这一切规定都申报官府备案,立碑刻字放在敦睦堂的祠堂之内,要刘家子孙后代永世遵守,代代相传。这座别墅是闲情逸致的极致和象征,更是财富、知识和地位永远昌盛的保障。如果没有会贤茶楼的爆炸案,这风景,这山谷,这飞泉,这些劳碌的农民,这一派世世代代的幽静,或许真的会世世代代地属于银城敦睦堂刘家,或许真的会世世代代地留在《银城县志》发黄的书页上。如果没有这一天的爆炸,刘兰亭绝不会想到自己竟是如此地爱惜育人学校,也绝不会想到自己当初的决定,竟然把自己推进如此艰难的选择。
刘兰亭是在石舫里等那道名菜的时候得到消息的。
依照惯例,中秋佳节刘三公把全家人都带到松山别墅来赏月听泉。刘三公最喜爱的那道“退秋鲜鱼”,自然也就要送到别墅来。刘三公的退秋鲜鱼在银城堪称一绝。离城十里,在玉泉山上有一条地下河,河水一年四季冰冷刺骨,被叫做冷河。每年中秋前后,会有一种通体雪白的鱼随河水从地底的暗河里翻涌出来,鱼出现的时间前后只有十天左右,只在每天太阳出山的黎明时分才会从地底涌出来,而且是出水即死。这罕见的奇物被人称做退秋银鱼。所以要吃新鲜的退秋银鱼,就只有在河口岸边打捞之后立即烹调。敦睦堂的厨房掌班每年中秋前后这十天,都要派鱼夫、脚夫和厨师后半夜等在冷河河口,黎明时下网捕鱼,捕到后立即在河边剖腹刮鳞,调配佐料。退秋银鱼极其鲜美细腻,但因为生在地底长年不见阳光,属大阴大凉之物,要用老窖烈酒浸泡极品的枸杞子和高丽参一起烹制,如此才阴阳互补、凉热中和不伤脾胃。厨师把鱼剖腹、刮鳞淘洗干净,放进抄手面担的炭锅内,取冷河河心的净水添锅,开锅后把鱼轻焯一遍,倒水,净锅。取一只带盖的细瓷钵碗,钵碗内加半碗去了油的鸡汤。炖鸡汤要杀一只当年下蛋的母鸡,在前一天用文火慢慢煨一整天。鸡汤下边用姜丝、葱丝垫底,枸杞子、高丽参片均匀撒在鱼体上。放精盐二钱,糖半匙,香菇三枚。最后一味调料,最为特殊,要用新开的桂花一两,这桂花取自敦睦堂老宅桂馨园内的百年丹桂。一切调配停当之后,用七层宣纸将钵碗覆盖,宣纸上压盖瓷碗盖。把严封的钵碗再放进抄手面担的炭锅内,还用河心净水添锅,盖严。加足木炭,吹旺火焰,而后厨师跟随脚夫,快步肩担一路紧赶,这中间还要歇担加炭两次。等赶到城里时已是日上三竿,香气四溢的抄手面担在旧城穿街拐巷,人人都知道这是退秋鲜鱼蒸熟了,准准地赶在了刘三公晨起用餐的时间。等到上桌前,钵碗的盖子一掀开,鲜鱼雪白如玉,枸杞子猩红如花,扑鼻的香气盈堂满室,不用动嘴就已经先被这香气拿住了。银城人对退秋鲜鱼也是听说的多,尝到的少。凡是有幸吃过刘三公退秋鲜鱼的人,都说那是一口下肚终身难忘的仙品。如果在中秋节银城人看不见退秋鲜鱼进城,大家就知道那个香气四溢的抄手面担,肯定是在西门外朝西南拐走了,那是刘三公一家人又去了松山别墅。
刘三公特别喜欢一家人坐在荷塘边的石舫里,一面用餐一面赏景。刘三公常常笑容满面地说,这一刻才是真正的良辰美景。可是这一天的上午,当厨师带着那个香气四溢的抄手面担,走进石舫的时候,没等上菜,先报告了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桐江知府袁雪门大人,在会贤茶楼下边被刺客当街炸死。安定营的聂大人已经领兵封了城,正在四下里搜捕刺客。船厅里的人顿时都变了脸色。这一餐饭大家吃得索然无味,看见三公一言不发,谁也无心再品评那道退秋鲜鱼。推开碗盏之后,刘三公把刘兰亭独自一人叫到船头上问话:“七郎,你的育人学校该不会和这件事情有啥子牵扯吧?”
刘兰亭断然否定:“爸,你不要多心。我现在啷个舍得拿我的学校去冒这个风险?”
刘三公看着儿子的眼睛又说:“七郎,你哥哥吸鸦片吸成了废物,我现在能指望的只有你一个。你可要晓得轻重,举事谋反是诛灭九族的大罪!天王老子也担待不起的!我们敦睦堂上下有一百几十口人,有祖上传下来的基业,这不是哪一个人的事情。你听清楚了没有?”
刘兰亭低下眼睛看着满塘的荷叶,“爸,我晓得。”
刘三公的声音颤抖起来,“七郎,你的命只有一条。可我们刘家这一百几十条命都在我手上管起!”
“爸,我晓得。”
“七郎你想好,九妹已经怀了娃儿,再过七八个月你就是做父亲的人了,九妹和娃儿今后都要靠你!”
刘兰亭还是那几个字,“爸,我晓得。”
这原本就是一场理由和结论都不用争论的谈话。已经可以闻到的血腥味,和没顶而来的恐惧,把父子两人僵滞在雕梁画栋的石舫上。眼前的荷塘像一个刚刚出浴的女人,慵懒而又清新。身后的石舫里已经空无一人,餐桌上是美宴之后四下零落的精致和讲究,混乱的碗盏,剔剩的骨架,仿佛是良辰美景的尸体,刺目地遗裸在桌面上。船头上,父子两人私下里这场生死攸关的谈话,被淹没在阵阵松涛和飞泉落谷的混唱之中。堡墙外面,从容不迫的青山白云,一如往日的高远宁静。一阵曼妙的箫管之声从戏楼那边传过来,这是敦睦堂自养的川剧戏班玉庆班奏起了开场戏的曲子。心急的女眷们早已经都挤到戏楼两边的回廊里,等着上演最当红的《情探》。
刘兰亭只说了一半实话。如今的他已经真是舍不得用自己心爱的学校去冒任何风险了。可当初正是他自己,把密谋暴动和兴办学校这两件事情,一起带回到银城来的。他在石舫里听到消息的同时就猜出是谁冒死做了这件事情。按照东京同盟会总部的秘密决议,暴动马上要在近期举行,省城的暴动失败后,银城同盟会得到的指令是:等待总指挥的到来,到时按照密约与周围各县同时举事,夺取银城。可现在总指挥还没有见到,一切都还在等待和准备之中。这场几近自杀式的爆炸刺杀,完全是计划之外的突发事件。看着满塘零乱的荷叶,心慌意乱之中,刘兰亭才真正地感到了大难临头的恐惧。眼看着,父子两代人用九年的心血做成的事业,正在一场无法退出的事件之中陷入血光之灾……。
早在九年前,大清光绪二十七年,西元1901年春天,省城选派官费留学生去日本留学,这是自古以来几千年都没有见过的事。就在这同一年的秋天,敦睦堂的刘三公出人意外地,把自己十七岁的二儿子刘兰亭自费送到日本去留学。为此刘三公特别安排了一个叫宝儿的家童一起去做伴。宝儿是八年前被刘三公买回家里来的。八年前,也就是光绪十九年,银城出了两件大事至今被人念念不忘。一件是银城遇到百年不见的连年大旱死人无数,一件是敦睦堂刘三公出八万两白银赈救灾民,地方官员奏报朝廷,被皇上赏赐二品顶戴,加封按察使衔,一时传为佳话。那一年,桐江、银城一带十几个州县连年大旱成灾,饿殍遍野。灾民们都认定银城是个钱粮屯集之地,纷纷从四面八方拥向银城。一时间,新旧两城挤满了流落街头、卖儿鬻女的灾民。大街上的死尸一开始还是用人抬,后来赶不及,就用牛车整车整车往城外拉。最惨的一天,倒卧在城门洞里的尸体多得竟然打不开城门。宝儿就是在那时被刘三公花一两银子买到家里来的。那一天已经是中秋节,刘三公从赈灾的粥棚上忙碌一天返回家来。刚刚从半死的人群里脱了身的刘三公,又在自家门前看到身上插了草标的宝儿跪在大门对面。见到三公下了轿子,仆人们慌忙解释说已经赶了几回,就是赶不走。卖孩子的男人跪在地上流泪求告说,一家人已经饿死三口,娃儿的妈妈也已经饿死,不然也不会赶着中秋节来卖骨肉,只要一千文钱,若是嫌贵就一文也不要了,只求给孩子放一条生路。银城内外哪一个逃荒人没有喝过三公的稀饭,哪一个不晓得三公是活菩萨转世。看着那浑身褴褛的一对父子,想着自己已经花出去的几万两银子,刘三公心里不由得生出几分恐惧来,真是苍天不悯,真不知要花多少银子才能救下这如蝼蚁般拥来的灾民。想想马上就是自己的生日,权当是为自己修行阴骘,再多救一条命吧。刘三公苦叹一声,当下出了一两银子把孩子买下。并又吩咐给这孩子剃了头,洗了澡,换了衣服,让他住在仆人房里。刘三公还又另外给他起了一个名字叫宝儿,要他和族学里的孩子们一起开蒙读书。让刘三公意外的是,这孩子读起书来竟然是分外的踏实用功。第二年雨季之后灾情解除,灾民返回乡里,银城人又恢复到往日的生活中。当刘三公被皇上降旨加封的消息传出后,敲锣打鼓、结彩抬匾赶来庆祝和致谢的民众再一次挤满了街道。
随着年龄渐长,宝儿成了刘三公身边最信任的一个家童。三公说只有让宝儿做伴同去留洋他才能放心。为了郑重其事,临行前刘三公把十五岁的宝儿认做了干儿子,要宝儿给他当堂跪下磕了三个响头。随后刘三公给宝儿准备下全套行装,又赏给宝儿五十两银子。等到中秋之后给刘三公过了生日,刘兰亭就和宝儿一同启程上路。主仆二人跪别父母,又在祠堂里焚香跪拜,告别祖先,就此远离家乡,漂洋过海。这件事情,当年曾在银城轰动一时。尽管银城的盐商们在数百年的商业经营中,历练出一种开放的眼光,和敏锐的应变本能,可这种亘古未有、闻所未闻的事情还是叫银城人难以接受。刘兰亭在本堂同辈兄弟中排行第七,乳名就随排行叫了“七郎”。看着七郎和宝儿乘坐的帆船出了下水关,过了艾叶滩,飘飘荡荡随着银溪一起隐没在天地苍茫之处。族里的人都说三公待七郎好狠心。远离故土漂洋过海去“留学”,在当时几乎被所有的人视为畏途。几乎没有任何一个世家子弟肯放弃科举的正途,去受这份前途渺茫的洋罪。刘三公受族人推举做了几十年的敦睦堂盐场总办,他手里的权力和银子真不知可以买下多少荣华富贵。可自从刘三公在重庆码头上看过一次洋人的铁甲炮船之后,就下决心要让自己的一个儿子去学洋务。没有人会料想到,四年以后,朝廷竟然真的正式下诏废除科举设立新学。世世代代读子曰的人们,被这场巨变连根拔起,生不如死。大家这才看到了刘三公的远见。那时的刘兰亭早已经读完预科,已是东京帝国大学教育系二年级的学生了。而同去伴读的宝儿因为聪明好学,刘兰亭不舍得叫他放弃学习,索性另外雇了人来打杂跑腿。受了主人的恩情,宝儿只有用发奋读书来报答。先考入成城学校的军事预科,接着又在刘兰亭考入东京帝大的同一年,他也在东京考入了陆军士官学校,随后经由朝廷派去的督学审定转为官费资格。报考成城学校之前,为了表明心志,刘兰亭亲自为宝儿取了新名:刘振武。从此主仆二人情同手足,真正以兄弟相称。消息传回家来,上上下下一片欢欣鼓舞。都说三公好眼光、好福气、好造化,竟然同时得了一文一武两个留洋的儿子。在新学遍地、留洋成风的潮流中,敦睦堂刘家在银城早已经是先声夺人、硕果累累了。转眼间,银城盐商的子弟们纷纷效仿刘兰亭,漂洋过海求学东瀛。银城的几座旧书院一时无书可教,门庭冷落,无法改办新学的只好关门了事。松山书院紧跟潮流,在刘三公的推动之下先改为松山初等小学堂,又改为松山两等小学堂,从省城延聘教员,引进算学,国文课本,格致图说,中外地图等等新式教材,创建了银城历史上第一所完全包括初等、高等两级的新式小学。有了这座两等小学堂的开创,刘兰亭要在银城创办第一所新式中学的雄心壮志也才有了真正的可能。还在东京帝国大学读书的时候,刘兰亭就请一家建筑设计所画了育人学校的建筑图纸寄回银城,特别嘱咐父亲要从重庆请来建筑师严格依照图纸监督修建。等到刘兰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