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5届-王旭烽:茶人三部曲-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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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娘亲自下厨视察去了,撮着赶紧又追到厨房,见老板娘还站在磅秤上称人,一屋子人围着,等着过秤。
原来杭人竟有此俗,立夏日称人,以试一年之肥瘠。老板娘从秤上下来,叹了一声:〃又瘦了。〃边上下人便说:〃夫人年年立夏都要瘦一圈的。吃茶叶饭的人,忙就忙在清明谷雨,越忙越发,若是不忙不疲,便是不好了。〃
这话说得林藕初心里很受用,便问厨子:〃东西都置办齐了吗?〃
厨子便一件件指给老板娘看:〃这是三烧——烧饼、烧鹅、烧酒;这是五腊——黄鱼、腊肉、咸蛋、海狮,还有腊狗。〃
林藕初说:〃备上养菜花,每人发上小块腊狗,多了也分不过来,家里有小孩的,吃了免痉夏。〃
厨子又指着案桌上樱桃、梅子、鲸鱼、蚕豆、觅菜、黄豆笋、玫瑰花、乌饭糕、篱笆笋,…一给老板娘看了,林藕初见三烧、五腊、九时新全都备齐,这才放心。正要走,抬头便见了摄着,正纳闷撮着怎么不跟着少爷,撮着却说了:〃夫人,今日少爷跟赵公子要去游湖,我要不要跟着?〃
〃少爷让你跟吗?〃
〃他说今日是五郎八保上吴山的日子,放我一日假,城隍山上拜菩萨会。〃
林藕初拍了下前额,说:〃看我忙昏了,竟把这个日子忘记,按说立夏老规矩,是要歇息一日的。〃
杭人的五郎,谓打米郎、剃头郎、倒马郎、皮郎、典当郎;八保,即酒保、面保、茶保、饭保、地保、像像保(即阴阳生)、马保、奶保(即中人)。
伙计们都知道,说忘了老规矩,那是老板娘做给他们看的,这女人心细如发,哪里真会忘记,只是不想按老规矩办罢了。好在她待人不薄,加班的钱还会算双倍的,倒不如不休息更好。偏这木头脑子的撮着多嘴,不接翎子,还想上山拜菩萨,呆是呆到骨头里了。
果然,林藕初吩咐下人,端来那九时新的樱桃梅子批把,又用上好青瓷茶杯,亲手泡洗了,冲了沸水,浅浅的大半杯,上面用贝勺抛了明前的龙井。那龙井片子底下受了热气,一阵子豆奶花香扑鼻而来,载沉载浮,如钉子般竖起,满屋子弥漫的茶气,好闻。
林藕初双手捧杯,…一送到伙计手里,一边说:〃十分的水,冲了七分,剩得三分人情,各位辛苦了。〃
送到撮着手中,又说:〃今日撮着就替各位上吴山了。店里人手紧,今年生意好,茶叶这个东西,一日也耽搁不得的。〃
正说着,吴茶清无声无息地便走了进来,朝众人身后一站,众人只觉后脑勺凉飓飓的,赶紧告辞了出去,各就各位。
老板娘林藕初,见身边无人了,便轻轻一声,唤住吴茶清。
〃茶清,留步。〃
茶清转过身来,说:〃请七家茶啊。〃
林藕初淡淡一笑:〃这是请下人的。你的,我晚上请。〃
茶清没有吭声,背对着老板娘,顿了一下,便走了。
杭天醉,这头支开了撮着,便三心二意地等待起他的同谋赵寄客。春光已暮,百花开尽,杭天醉与赵寄客,筹备了一个冬春的〃亡命〃计划,东渡日本,终将成为事实。今日立夏,明晨,他就要离开这个家了。说是杭、赵两人的事情,其实杭天醉就没操过多少心。他最大的动作,就是打开箱子,对他的朋友兄长说:〃随便你挑,你看什么能换钱就只管拿去。〃然后有空没空,提着个洒水壶,在书房前的花丛中伺候。晴窗晓帘,歌叫于市——白兰花儿……。杭少爷一个翻身下榻,身轻如燕,便冲出后院,直奔那卖花的去了。
赵寄客拿着天醉的金银细软,便去筹划他的革命,出刊物,制炸药,联络同志,上窜下跳。花了抗老弟的钱,还时不时地教训他:〃就你这副样子,风吹跌倒,放屁头晕,还不快给我强身健体,只管摆弄那些花花草草干什么?莫非还想把他们搬到日本去?〃
杭天醉睁开他那双醉眼,说:〃就是因为搬不去,我才爱惜它们呀。〃故而,行前一天,赵寄客细细问他,还有什么需记挂的,他说:〃别的倒也没有什么了,实在就是记挂个西湖吧。〃如此这般,二人就决定,临行前谁也不再拜见,就拜见了个西湖。
见寄客未至,杭天醉便在窗前案下平铺了富春宣纸,又将一支上好狼毫笔用墨蘸饱了,沉吟片刻,便龙飞凤舞起来。
录的恰是一首诗,方挥洒到得意处,赵寄客到了。杭天醉煞不住手,只管舞下去,赵寄客便在他身后念道:
一带云峰望却无,六桥烟柳总模糊。
夕阳楼阁林藏寺,芳草汀洲水满湖。
苏相堤横苍径运,遗仙宅旁碧山孤。
画图云是西湖景,曾到西湖是画图。
赵寄客念罢此诗,面带疑问,突大愤,一把就抓起这墨迹未干的宣纸,三两下,揉成一团,双手沾得黑糊糊一片,顺手一扔,投进纸篓,嘴里便喝道:〃你这人怎么越活越糊涂,不知道这是谁嘴里吐出的屁诗吗?〃
杭天醉也气得跳脚,说:〃就算是严嵩这个奸贼写的又怎么样?狗嘴里吐象牙,也是偶然会有的。因人废诗废书,偏就是你们这等过激党人干的好事!〃
赵寄客用手指着天醉额角:〃杭天醉,我告诉你,你迟早得栽在黑白不分是非不明上,到那时可别怪我救不了你!〃
〃我不指望你救我,〃杭天醉也指着赵寄客额角,〃你也别跟着栽我便是了。〃
赵寄客从未见过这样糊涂的人。打又打不得,一怒之下,也顾不得明日就要结伴远行,忿忿一跺脚,便扬长而去。
赵寄客刚走,杭天醉就后悔了。他这个人,天生的心血来潮,来得快,去得也快。现在,连他自己也不明白,赞美西湖的诗,数不胜数,干嘛他就偏记住了奸臣严嵩的《西湖景画》。平日做人,少根弦也就罢了。既然决定跟寄客去东洋闹革命了,凡事便不可再凭性情。想到革命,他突然明白他刚才为什么会突发其火,他是冲革命发火呢。他发现自己,并没有这样真正想浪迹天涯的热情,只是事到如今,不得不浪,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罢了。
一想到明日将远行,他就立刻把心思扑回到了西湖,也就顾不得赵寄客发不发火了。随他去,今日良辰美景,先去湖上逛荡一番,再作理论。
这么想着,便打开抽屉,数也不数,往兜里抓了几把银元,出了房门,蹑手蹑足地侧过了他那些宝贝花儿。径直,便往涌金门去了。
涌金门外春水多,卖鱼舟子小如梭。实在涌金门是不仅仅只有那些采莲、捕鱼及卖花的瓜皮船的,杭城交通船的总埠,便设在那里。
杭天醉换了一身浅蓝色杭纺长衫,手中捏一把舒莲记扇子,紧赶慢赶,来到埠头,一见他家那艘船边,已经没有了赵家同系的小划子,不由沮丧地跌叫一声:〃寄客,你真先走了。〃
原来杭九斋死后,林藕初见了〃不负此舟〃就来气,一时性起,便唤了茶清,商量着,要把它卖掉。
倒是少爷杭天醉,此时表现出十分的执拗,一听说要把船卖掉,倒在榻上,便哭开了,还闹了一顿绝食斗争。
茶清琢磨半晌,才对林藕初说:〃我听说,你们杭州人,前朝有个叫孙太初的,专门做了一条船,供人游乐,人家投的租钱,用来养鹤,所以,这条船就叫做鹤航了。〃
〃那也不是人家说的,九斋嘴里,整天就是这些。〃林藕初答。
茶清淡淡一笑:〃正是。〃
〃可惜我也无心养鹤,学那孤山的林处士;我也不要那几个出租钱,乱我的心思……〃
〃夫人倒不妨在船上再挂一块忘忧茶庄的招牌,广而告之。船上设备等名茶茶具,贮虎跑水,辟为茶航。至于租钱茶资嘛,除了给老大工钱,湖上每日有斋船,布施给他们就是了。〃
林藕初听了,转闪而喜,说:〃想不到,这又是个挣钱的主意了,就照你的意思去办。〃
吴茶清这才又去了杭天醉处,说:〃船不卖了。〃
杭天醉擦了眼泪,从榻上站起,没一会儿,便又欢天喜地起来,说:〃茶清伯伯,明日你带我湖上玩去,可好?〃
茶清摇摇头,说:〃不好。〃
〃怎么不好?〃杭天醉很吃惊。
〃误人子弟啊。〃他扔下这么句话,便走了。
杭天醉有了那么条私船,在湖上,便常常聚集些同学少年,专取了名茶来享受。同学羡慕,有那富家子弟的,便也争相效仿,照着那〃不负此舟〃的样子,大同小异地制作。只有赵寄客,偏又别出心裁,制作一叶小舟,两旁装车轮,舟顶设棚,以脚牵引,快速如飞,进退自如。他且又有自家主张,说:〃我造舟,与尔等风花雪月辈,大不相同。一为健身强体,雪东亚病夫之耻;二为熟习兵器,他日必驰骋用之。〃
众人便笑:〃若说西湖亦可成战场,普天之下便皆为战场了。〃
赵寄客也冷笑:〃亏你们好记性,咸丰辛酉年,太平军万人舟筏人湖,与旗营西湖水军激战,莫非就忘了?〃
众人复笑:〃这种事情,记它作甚。来来来,喝酒!〃
赵寄客便摇头,深叹国人之精神堕落萎靡,脚踩飞轮,越加专心,且为他的小舟取了个他一向崇拜的绿林好汉的名字——浪里白条。
这〃不负此舟〃与〃浪里白条〃,平日倒也相生相克相辅相成,夜夜停泊一处。杭、赵二人有时兴起,便也互换着乘坐。像今日一般,〃浪里白条〃顾自己去了,倒还是头一次。杭天醉一时竟也拿不定主意,站在湖边,用黑纸扇子遮住初夏的日头,在那片泛着白光的湖面上,寻寻觅觅,用目光搜寻着〃浪里白条〃。
一阵风来,夹有腐臭之味,杭天醉侧目一看,身边不远处有一衰败老姐,邀遏之极,再往上一看,杭少爷吓了一跳,那老娘口鼻俱烂,眼睑红皮外翻,躬腰屈腿,衣衫褴楼,形如糜烂的死虾。杭天醉下意识地就往旁边一躲。
谁知,烂虾般的女人,竟朝他咧嘴笑了,满嘴的坏牙所剩无几,一股死气,扑面而来。
杭少爷心慌,从兜里掏出几枚铜板,隔得远远,扔在那女人身边。
女人摇摇头,不用她那鸡爪一般的手去捡。杭少爷不明白,是不是她还嫌太少?他干脆掏了一个银元,扔了过去。
女人嘶嘶地笑了起来,咯呷哑哑地说:〃和你父亲一个样。〃声音很轻,但依旧像是声嘶力竭才进出来的。杭天醉脱口问:〃你是谁?〃
老女人转过脸去,用手指着后侧一进院子,说:〃那是什么地方?〃
〃水晶阁。〃
〃知道水晶阁挂过头牌的女人吗?〃
杭天醉失声抽了口凉气,扇子便掉在了地上。
是小莲。
十年前,他听说过她,看到过她,虽然那时他小,但他知道,她是男人的尤物,西湖的尤物,他的父亲,就死在她的床上。
杭天醉别过脸去,额上汗水落了下来。
〃是惨不忍睹了吧。〃小莲继续沙哑着嗓子,说,〃富家子弟,从前见了我,爱说秀色可餐。现在,不得已碰上了,就说惨不忍睹啊,惨不忍睹啊,哈哈哈……〃
小莲的笑声,大概是惊扰了不负此舟上的老大,他出了船舱,向少爷问了个好,便厌恶地挥手:〃去去去,整天赖在这里,恶不恶心!〃
杭天醉止住了老大,侧着脸,又问:〃你还想要什么?〃
小莲伸出两只不像人手的手,说:〃立夏了,从前这一天,你父亲都要给我喝一杯七家茶的,我渴,渴……给我口水吧……少爷,给我口水吧……·〃
〃你等等。〃杭天醉慌慌忙忙地上了不负此舟。老大乖巧,递给他一只粗瓷大碗,杭天醉摆摆手,自己便到橱里去找。找了好一会,看中一只青花釉里红牡丹缠枝纹盖碗茶盏,赶紧取出,用洁水冲洗了,又置了上好龙井香茶数片,亲自点了配配的一杯绿茶,双手捧着,又上了岸,放到小莲身边。
〃香啊。〃小莲那烂虾的身形瘫散开来。她蹲在地上,头凑到茶盏边去,急不可耐地吸了一口,烫得嘶嘶呻吟,像一条蛇。
杭天醉不明白,为什么她还不死?她这么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可是他没法问她,只见她蹲在地上,手指掐入泥中,烂嘴咬住盏边,发出了嘶拉嘶拉的声音,吸着这喷香的茶叶,吸干了,又抬起头,朝杭天醉看,意思是还要。
杭天醉恶心极了,但还是一杯一杯地给小莲沏茶,直至一壶水全部喝光,小莲才心满意足地爬起,坐在地上,一副麻木不仁的样子。
杭天醉说:〃这只茶盏,是我祖上传的,还值几个钱,你拿去换了治病。〃
小莲用烂眼睛翻了翻杭天醉,变了脸,好像不认识他了,一边哼哼卿卿地唱着小调:〃夜半三更我把门闩儿开,我的那个小乖乖,左等右等你怎么还不来……〃
唱着,便躺下了。杭天醉想,她是疯了,所以才不死呢,疯子才活得下去。他把茶盏收了起来,谁知小莲一跃而去,抢过茶盏,吼道:〃我的,你滚!〃
这一吼,把杭天醉吓得抱头鼠窜,跳进船里,便喊:〃快,快,快走!〃
杭天醉是个耐不得寂寞的人,在他的不负此舟里猫了一会儿,想是见不到小莲的身影了,才放心又钻出到前面甲板上。
初夏天气,风和日丽,又值立夏,湖上倒也热闹,却大多是些私家的船,慢悠悠地荡漾在湖面上。因为不是竞渡龙舟的日子,看不出多少激动人心的场面,只有那暖风如酒,波光如缕,青山如蛾和游人如织的富贵山川图。
老大问少爷,要到哪里去。杭天醉惊魂初定,说:〃就想找个清静地方,眼里最好只有山水两色,别的俱无,才妙。〃
老大笑了,说:〃少爷,您这便是迂了,如今湖上,哪里还有清静的地方。若清静,只管呆在船上,哪里也不去,喝这半日茶,便可以了。〃
杭天醉吐了口长气;〃如今的人,哪里还晓得那前朝人的雅兴。那张宗子眼里的西湖——'大雪三日,……独往湖心亭着雪。雾淑伉肠,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那才叫露了西子真容呢!〃
老大根本不懂什么真容不真容,倒是听进去了湖心亭三个字,便停挠说:〃少爷,湖心亭有要艺班,专门租了船杂耍、卖唱呢,听说还来了艘秋千船。荡秋千的女子,听说还是个绝色的。今日立夏,必定在那里杂耍卖艺,何不过去凑个热闹?〃
杭天醉本来倒也不想去凑那份子热闹的,但一听有绝色女子可看,便来了兴趣。不负此舟在湖上荡了多时,此刻终究有了目标,便掉转船头,径直向湖心亭划了过去。
行不多时,果然见湖心亭绿柳荫下,泊有一中舟,舟竖秋千竿子,上飘两面绣旗,黄绿二色,风中猎猎有声。船上又置一八仙桌,用红布慢围了,上写黄色〃金玉满堂〃四字,四周早已围了一圈子大小舟筏,等着看戏。老大一看兴奋了,说:〃隔壁戏!隔壁戏!〃跑进舱里,便拎出两张凳子,一张给少爷坐,一张给少爷放置茶杯,自家便寻了个好角度,席地坐下,等着开演。
俄顷,一瘦削老汉,两国深陷,双肩斜塌,着旧夏竹布浅色长衫一件,身背一只土布深蓝色的口袋,手敲小锣,唱着武林调上了场: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景致在杭州。
正阳百官坝子门,螺粒沿过草桥门。
候潮听得清波响,涌金钱塘保太平。
那小锣听当听当的,敲得很卖力,老头声音却是哑壳壳的,不敢恭维。当中又夹以咳嗽,吭吭呛呛几下,扑的,就吐出口痰去,立刻便用脚蹭了。杭少爷更觉扫兴,老大却听得兴高采烈,且指导着少爷说;〃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