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5届-王旭烽:茶人三部曲-第1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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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汉不知,此一回破了祖宗多少规矩,连烫杀黄鳝也一并破了。女营业员是个少妇,刚才卖黄鳝时就很不耐烦。菜场里成分比她差的人都造反游行去了,单把她留在这里抓这些滑腻腻的黄鳝,心里不平衡。想迁怒,正恨着没有机会呢,机会就找上门来了。她定定地目击了杭汉片刻,用大拇指戳戳后墙,嗓音嘶哑地喝道:〃你给老子看看灵清,什么年代了,还要我们革命群众杀黄鳝?啥个成分都没查就卖给你,已经便宜了。你听好,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是杀黄鳝!〃
杭汉先是吃了一惊,手提着那几条黄鳝一时发愣,后来便有些生气。杭州,出苏小小的地方,女子都该如西施一般的,怎么可以手指戳戳,老子老子,一副青洪帮的吃相!杭汉自小在温良恭俭让中长大,在国外呆的时间长了,又是茶学权威,别人也是当他一个人物来对待的,这样听人说话,倒还不曾有过。援非的中国人,虽然也离不开政治学习,但也不曾发展到日日背诵语录,故而孤陋寡闻,竟不知刚才那段〃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乃是今日造反天下的口头禅。一时语塞,愣了片刻,才轻轻地回敬了一句:〃你这个女同志,这么说话,什么意思?〃
谁知那女子就蹬竿上房,秤盘扔得震天响:〃你你你,你这个现反,竟敢说毛主席的话什么意思!抓你到造反司令部去!〃
现反!杭汉狠狠地眨了一下眼睛,才想起来现反就是现行反革命。这下子,杭汉可是真正地碰了个顶头呆——怎么买了几条黄鳝的工夫,他就成了现行反革命。正不知如何是好,一旁有人来拉劝他,边推边说:〃好了好了,这位革命群众看样子是跟不上飞跃发展的革命形势了,赶快回去斗私批修,再不狠斗私心杂念,就要戴高帽子跟牛鬼蛇神一起游街了。〃
杭汉认出来了,拉他的正是开茶馆的周师傅,从前在汪庄当伙计的,抗战前夕他还请他们抗家人在三潭印月喝过茶的,杭家和他向来就熟。他不解地边走边说:〃这位女同志是怎么啦,为什么这么恨我?对待同志要像春天般的温暖嘛,六四年我出国前全国人民都在学习雷锋,大家见面都是笑嘻嘻的嘛。〃
周师傅边拉他到拐角处的老虎灶旁,边说:〃杭老师你就再不要多说一句话了,今日要不是小撮着伯让我拉了你出来,说不定一顶高帽子已经戴在你头上,铜锣敲敲游街去了。〃
正说到此,小撮着就在老虎灶旁的旧八仙桌后立了起来,用脚踢开了长凳,说:〃我眼睛不好,也没看出是汉儿。不过听声音看做派,必是我们抗家人。〃
杭汉见是小撮着伯,虽是老了一些,精神却是好的,便着急地说:〃撮着怕你也进城来了,亏了你拉我过来。我出国几年,家里的事情都接不上头了。〃
小撮着伯用手指了一下周围,说:〃莫提你出国几年,连我这日日在家门口拄着的人,也接不上头了呢。〃
周师傅连忙为他们二人冲了茶,摆着手压低声音说:〃撮着你也是管不住自己这张嘴,小心被红卫兵听见,抓去游街!〃
〃老子1927年的老党员,老子革命的时候,这群毛孩子的爷爷还不知在哪里穿开裆裤呢,老子怕他们这些小猢狲属毛灰!〃
〃你小撮着是1927年的老革命,我周二可没有你的光荣历史可以拿来吹。不要到时候你掸掸屁股就走,连累我这老虎灶也开不下去。〃
杭汉见周师傅一边在老虎灶前为他烫杀黄鳝一边那么说,心里过意不去,就说:〃不会的,不会的,公私合营那会儿,我们忘忧茶庄都合营掉了。记得当时你也想合的,没地方合,这才留下的嘛。〃
〃杭老师,你真是不知今日天下如何走势!我已经看出来了,这根资本主义尾巴,割了多少年,这一回算是真正保不住了。〃
周二这么说了,杭汉倒是有些上心,这才抬头仔细看那老虎灶。老虎灶的炉面是平的,下埋大锅,靠里砌两口小锅,远远看去,小锅似虎眼,大锅似虎口,那通向屋顶的一根烟囱,倒是像煞了一根老虎尾巴。旁边又置着几张八仙桌,配着数条长凳,这就便算得上是茶馆了。杭汉还能记起那老虎灶旁贴的一副对联:灶形原类虎,水势宛喷龙。如今这副对联已经换得一新: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
虽然这资本主义的尾巴说割就割,但此刻既未割,那尾巴上便依旧坐满了看热闹的人。从前茶客相坐,谈的话题,天一句地一句,什么都有,杭州人称之为说大头天话。这个大头天话里也是包括革命的。但从前在茶馆里阔谈革命,毕竟多为风雅,不像今日,除了革命,茶馆里也没别的主题可以阐发了。杭汉边喝茶,边等着周二和摄着帮他收拾黄鳝,边听人们评点眼下局势,听一个茶客搭腔:〃我们街道有个女人,一个人守着个儿子过,人也漂亮,脾气也好。昨日红卫兵去她家抄了,说是台湾特务呢。我去看了,嘿,那才叫挖地三尺!把地板都撬完了,说是要查那发报机呢。〃
〃查出来了吗?〃众人就心急地问。
〃要那么好查,还叫台湾特务吗?〃说话的不屑,〃那女人也是硬,红卫兵拿皮带抽,也没把发报机抽出来,我看就差上老虎凳了。可惜不是白公馆渣滓洞,那女人也不是江姐。最后几个小将也急了,说她是花岗岩脑袋死不开窍,浇了一头的沸水……〃
听到此,众人不由轻叫起来,说:〃亏这些小将想得出!〃
茶客站了起来,抖抖手里的小彩旗说:〃你们哪,都记着,这碗茶也不能够再喝上几天了。保不定一会儿来群红卫兵,也往茶桌上泼那沸水。你当我们这样二郎腿跷跷,茶杯托托,是什么人?统统都是封建主义资本主义修正主义,要打倒在地再踩上一只脚,一万年不得翻身呢。〃
他这么说着,就扬长而去。杭汉心里忐忑,想问问那人是哪个街道的,张了张嘴,也没有开口。眼前发生的一切,令他摸不着头脑,也让人恐惧。他有一种万丈高楼就要一脚踏空的不幸的预兆。现在他已经彻底忘记了非洲——真不可思议,他离开那里才两天,就已经无法判断,那个黑非洲中的绿色的茶园,究竟是现实还是梦了。
头上不远处钟声响了,是熟悉的钟声,青年会的钟声,是他杭汉青年时代的英勇无畏的象征。可是,此刻他手里拎着一串杀好的黄鳝,却茫然失措。他看看东又看看西,一双脚不知道往哪里挪。他记挂着杭州的所有的亲人,既想往羊坝头走,又想别过头到解放街,那里住着他的亲生父亲杭嘉平和他的宝贝儿子。父亲是政协委员,也许从他那里,能得到一点局势的内幕。
就听口号与刺锣又密密响起,但见一队人马便浩浩荡荡地杀将过来。那领头的小将,一身军绿,一边倒走,一边叫喊,黑发一耸一耸的,背脊上一大片的汗渍。因为不停地挥手,皮带扎着的衣服下摆都耸上去了,在腰上拧成了一团。游行队伍一圈是用绳子围起来的,前面绑着些牛鬼蛇神,挂着大牌子,戴着高帽子,个个都弄得奇形异状,恐怖古怪,像是古装戏里被押赴刑场的囚徒,只是自己敲着锅锣开道罢了。后面,倒像是开了一家流动的成衣铺子店。两个人一排,一头一尾地扛着晾衣服的竹竿,竹竿上挂满了花花绿绿的衣服,有貂皮大衣、缎子旗袍、高档呢料子的西服。人群一下子就挤成了堆,杭汉被他们裹挟在其中,看着看着,耳朵就嗡嗡响,眉毛上的汗直往眼睛里掉。不知怎么的,他瞧着这些东西怪眼熟。
小撮着在旁边对他耳语:〃你看看你看看,如今的人革命真是容易,把人家屋里的衣服抄出来到各处亮一亮相,也没有国民党蒋介石来追杀,这算什么好汉?我们那时候才叫提着脑袋——〃
杭汉一边擦着汗一边说:〃小撮着伯,你给我上去仔细瞄瞄,那件灰呢大衣旁边,捧着个暖锅一般的东西走着的姑娘,我看看有几分像我们家的迎霜——〃
小撮着脚一眼就回过头来说:〃不是迎霜还能是谁?你看她手里捧着的那个东西,你仔细看看,不是那年你上苏联专门买回来煮茶的?你爸爸喜欢,你就送给他了。〃
〃莫非这个茶炊也成了四旧?〃杭汉还是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还有一层不相信他没有说出来——他的那个和她妈妈一样胆小的女儿迎霜,竟然敢捧着个茶饮——那东西可不轻——走在斗志昂扬人群簇拥的大街上。
小撮着跺脚叹气说:〃你这个人啊你这个人,那年你刚刚捧回这个东西,我就说了这种洋货没意思。苏联修正主义赫鲁晓夫他们用用的东西,你拿来用干什么?还不是用出祸水来了!〃这么说着就一头钻进人堆里,找迎霜去了。
杭迎霜手里捧着的那个茶炊,俄语称为〃沙玛瓦特〃,是紫铜锻制的。那年浙江农业大学茶学系教授庄晚芳先生带国外留学生,首先就是从两名苏联学生开始的。杭汉第一次从他们那里听说茶炊,回家向曾经去过苏联的父亲请教,父亲对那渗透俄罗斯风格的茶炊大加赞赏。以后他作为中国茶叶代表团的成员出访苏联,千里迢迢地就专门背回来一个,送给了父亲。没想到今日竟然在八月的骄阳下,由自己的女儿捧了出来示众。他满脸发烫,汗如雨下,后背却刷的一阵凉到了前胸,此时女儿已出现在他面前。
1956年,杭汉与他的同事们刚刚培育出了一种小乔木种的茶树优良品种,因在霜降之后仍有新芽萌发,故名迎霜。回到杭州,妻子在医院生下了一个姑娘,正等着他取名呢,他看着姑娘的小胖脸,说:〃就叫迎霜吧。〃
迎霜比三年前高出了一大截,胖乎乎的,像她的妈,但一脸的紧张,看不出见到父亲时的喜悦,只是睁着大眼睛说:〃是哥哥叫我来的,是哥哥叫我来的!〃
〃你哥哥呢?〃
迎霜指指那个已经蹦远了的领头喊口号的红卫兵,杭汉可真正是一点也认不出他来了。
〃你们把爷爷家给抄了?〃杭汉的声音变了调。他这才醒悟过来,怪不得看了这些大衣旗袍他会那么熟悉。
迎霜低下头去,俄顷,又抬起头来看着父亲,目光又空洞又坚定。那么就是了,就是这一对儿女干的好事情了。他一把抱过了茶炊就往回走,迎霜跟在父亲后面,几乎就要哭了起来,抽泣着说:〃妈妈进牛棚了。〃
杭汉停住了脚步,看着女儿的眼睛。女儿的额上,奇怪地浮着几条皱纹。女儿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地看着他,她小声地问:〃爸爸你到底是不是特务?〃
〃我?'
女儿一边往前走一边说:〃妈妈进牛棚了,交代你的问题。造反派已经来过我们家了:你是日本特务,爷爷是国民党,我们是要和你们划清界限的!〃她像是突然清醒过来了似的,猛地站住,从父亲的怀里抢过了那只茶炊,小声而坚定地说:〃我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一切重在表现。〃
这话根本就不像是她这样十二岁的孩子说的。她回头就走,杭汉还没来得及抓住她的胖胳膊。他一边揩着自己脸上的汗——他已经分辨不出那是热汗还是冷汗——一边问讷'你要和我划清界限?〃
他自己都能听出来,他的声音在发抖。
女儿皱起眉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看样子,这个问题已经困惑着她许多天了。她一边摇头一边倒退着走,那个大茶炊被她抱在怀里,胖鼓鼓的像是抱着个小孩。她就这么摇着头转身,小跑着走了。后面看去,她可真像是一只摇摇摆摆的鸭子。杭汉没弄明白,女儿的摇头,究竟是什么意思;他也没弄明白那些突然涌现出来的从来也没有听说过的名词:黑五类、牛鬼蛇神、无产阶级司令部……他恍兮馆兮,不但不知今日是何时,也不知今日所处何地。他想张嘴,但突然发现自己语言发生了障碍,母语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已经不能用〃对待同志要像春天般的温暖〃这样的词组语段,来与人们对话了。
杭汉到羊坝头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大街上白天群情激奋的场面暂告一段落,小将们纷纷回营补充粮草去了,杭汉也拐进了伯父嘉和家的老院子。
在大院门口的垃圾箱盖上,杭汉看到报纸堆里漏出了一双白色的高跟皮鞋,样子很摩登,看着眼熟。他想起来了,是蕉风的鞋子,放在家里很多年了,也没人再去穿它。他顺手拎了起来,眼睛都热了,仿佛那上面还有着蕉风的体温。他的另一只手上还拎着那串黄鳝,小半天下来,都有些发臭了。他顺手一扔,让那黄鳝换了皮鞋,没有再多想,夹着鞋就走进院子,穿过早已失去了原样的弄堂和天井,到家门口。见房门紧紧关着,就用细细的高跟鞋跟敲打着。从门里伸出了一个脑袋,是住在龙井山中教书的盼儿。一见他手里的高跟皮鞋,细眼睛都惊圆了,失声叫道:〃怎么又回来了!〃
杭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就见母亲叶子一橹手把杭汉拉了进来,接过了那双鞋子,心有余悸地问:〃有人见你手里的鞋了吗?〃
杭汉说:〃没注意,好像……〃
〃——有人看见了?〃叶子问。她那种大惊小怪的样子很好笑,杭汉摇摇手说:〃你们也太草木皆兵了,这么大的群众运动,谁顾得上你们手里的一双高跟皮鞋啊。〃
这么说着的时候,他就走进了自己的房间。房间掀得天翻地覆,日本鬼子扫荡过一样,叫他愣住了,瞠目结舌。回过头来看看,伯父嘉和站在门口。母亲叶子哭了起来,说:〃他们昨天来抄的。〃
杭汉干巴巴地问:〃蕉风是从这里带走的吗?〃
嘉和说:〃不要急,不要急,他们不过是翻了翻,没大弄。我刚刚从她那里来的,他们说是教职员工集体办学习班。被带走的人还有很多,蕉风自己把事情说说清楚就好了。〃
杭汉坐都没有坐下来,就要向外走,说:〃我现在就去说清楚。〃
他碰到嘉和的薄薄的胸脯上。叶子拉住了他的袖子,说:〃你明天再去吧。〃杭汉看着这两位老人的眼睛,知道他们拉住他是对的。他现在根本就不能够露面。他一露面,就会被那些人抓进去的。
嘉和几乎半夜没睡,从昨天那些不速之客来翻过这里之后,他就开始整理家里的东西。
要说杭家的细软,这几十年来,也可以说是几乎荡然无存了。他们的生活和几十年前茶庄中的小伙计相比,也没有什么高下之分了,嘉和觉得很踏实。直到昨日造反派们从这里带走了蕉风,他们才发现,原来还有那么多需要破的四旧啊。
左邻右舍都在热火朝天地毁物,院子里焦火烟气,纸灰满天飞,倒像是下了场黑雪。叶子不停地轻轻跺脚,对着嘉和发小火:你怎么还不烧啊!你怎么还不烧啊!可杭嘉和不是一个轻举妄动之人,他看着叶子,说了一句相当严厉的话:〃又不是日本佬进城!〃叶子就怔住了,眼泪流了出来。嘉和顿时心软下来,搂过了叶子,贴着她的脸,说:〃别害怕,有我呢。〃叶子看看丈夫,说:〃我不是害怕,我是担心。〃嘉和拍拍叶子的肩膀,说:〃我去去就来,回来就办事。〃 叶子说:〃我真是担心。〃嘉和就叹气说:〃不要担心嘛,我们什么样的事情还没有经过?〃
嘉和是想去一趟陈揖怀家,他在中学里教书,市面应该比他更灵一些。
陈揖怀住在离他家不算远的十五奎巷,还没走到他家客堂间,就听里面一片哗啦哗啦地卷纸轴的声音。进门一看,桌子上凳子上到处铺着名人字画。陈揖怀这个胖子,在这个初夏的一大早,已经忙得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