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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茅盾文学奖]第5届-王旭烽:茶人三部曲-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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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他们深深地记住了那个穿军装的英武的男人。〃他的手里有刀!〃嘉和事后说。〃不!他的眼睛里有刀!〃嘉平纠正说,他记住了这个男人深陷的目光中杀气腾腾的东西。
  他们还记得父亲和那人没有说一句话,他们一个坐在车上,一个站在路中,相持了片刻。那男人一个转身,刮起一阵旋风,扬长而去。他的辫子又粗又亮,像一根大皮鞭,抽打着风。
  那一年,杭州发生了一些从未发生过的事情。
  四月,新城官山有黄道士、罗辉、洪年春等,率众数百,纵火入城,反对抬高粮价,旋被官兵驱散。
  同月,官绅王文韶、葛宝华、沈家本等人,为自办全浙铁路,集股二百余万两,拟订草程,坚持路权。
  闰四月二十一日,杭州下城各机户罢工,抗议清政府连续增税七月,汤寿潜、刘锦藻在杭州谢麻子巷创办浙江高等工业学堂
  十月,杭州商务会成立,樊慕煦为总理,杭天醉为理事之一。
  第二年正月,杭州、余杭等地发生草索帮聚众抢米风潮。林藕初的娘家被这些腰里缚根烂草绳的饥民们吃了大户,亲戚纷纷逃人城中忘忧楼府躲避,气得抗夫人怨天尤人。儿媳妇说:〃这种世道,吃大户还算便宜,没有杀了人就算太平。〃
  婆婆说:〃你家没人来扫荡,你就站着说话不腰痛!〃
  儿媳说:〃谁说没有?去年我家就被吃了两回。我娘要报官,是我父亲挡了,说过去算了,留人家一条活路。〃
  杭天醉说:〃吃光最好,吃光最好,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杭氏兄弟已经习惯了家中这种奇怪的不温不火的纷争。他们很好奇,不知道吃大户是什么意思,家中来了那么多乡下客人,又是什么意思。
  同年三月十七,秋道与徐自华来杭,赵寄客暗中保护他们,同上凤凰山,把杭州的街道、路径绘入军事地图。在岳墓,赵寄客远远看见秋谨久久徘徊,不忍离去。他还听见她对徐自华说:〃死后若能埋骨于此,三生有幸。〃
  同年,孙中山在广州起义之后,秋谨再到西湖,在白云庵聚集光复会会员秘密准备武装起义。此次会议之后,赵寄客在杭州神秘失踪,而绍兴大通学堂,则多了一位名唤赵尘的教习。
  七月十三日,起义事败,秋道被捕,十四日于公堂书写〃秋雨秋风愁煞人〃之千古绝句。此时,吴山越水,大夜弥天之中,匆匆行走着一腔血仇的独行快赵寄客。次日凌晨,秋谨在绍兴轩亭口就义时,赵寄客刚刚看到了晨癌中尚未醒来的杭州城。
  1908年,光绪三十四年,光绪皇帝和西太后几乎同时〃驾崩〃,地保打着小锣敲开了忘忧楼府的大门,通告两件大事:一是三个月不准剃头;二是一百天内不准唱戏。
  不准剃头对两个孩子没有造成什么太大的心理压力;不准唱戏,对两个孩子的父亲来说,却是一件极为苦恼的事情。茶庄的事情,越来越被家中那两个女人瓜分。剩下的事情,也都由茶清吩咐人做了。他只是管着一个茶楼,茶楼又有个林藕初的本家林汝昌管着,他就靠在茶楼里听听戏过日子。原来还可以在吴山圆洞门和小茶解解闷,小茶却又生了。这次生的是个双胞胎,一男一女,取名嘉乔、嘉草。因为有了嘉和、嘉平,杭夫人觉得没有必要再抱回来了,便留给了小茶。小茶坐月子,身边有了一对儿女,喜欢得掉了魂一般,哪里还顾得上杭天醉。杭天醉新鲜过了一阵,便又开始无聊,像只无头苍蝇,两头瞎忙,没人把他当回事了。
  过了年,天气暖和,太阳当头。杭天醉穷极无聊,便翻了他平日里聚藏的一些戏衣,到阳光下来晒。龙袍、罗裙、绣孺、青衣,摊得满院子花花绿绿。又有那些假发、头套、刀剑、头花等等,金光闪闪,耀得嘉和、嘉平两个睁不开眼。嘉和头发软软的,脖子长长的,眼睛也长长的,颇有乃父神韵,他安安静静地坐着,看他的弟弟嘉平舞刀弄枪。
  嘉平是个早产儿,脑袋大,身子小,眼睛圆,走路易摔跤,但又生性爱跑,是他哥哥的反面。他拖着一把洋铁片的大刀,大刀在阳光下闪出异样的白光,把他的圆眼,照得左躲右闪。他又使劲把刀翻过来,刀片便叮铃恍嘟响动起来。嘉平举起刀,向空中一挥,口里喊道:〃杀!〃
  嘉和则坐在屋廊下的椅子上,说:〃啊,你看,爹是这样的。〃
  原来,杭天醉憋了一会儿,戏瘤子上来了,套了一件水袖罗衫,便袅袅嫔停地在园中走起了碎步。然后,长长的一甩,袖口差点甩到了嘉和的脸上。嘉平提着把刀,惊奇地发现父亲这样一身打扮,嘴里叽叽咕咕地念着,走路像飞,然后一个亮相,停住了,看看天,看看地,又看看草木,便唱了起来: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父亲又突然停住了,对儿子们说:〃这一出是《游园·惊梦》,说的是阳春三月,桃红柳绿,杜丽娘独守春闺,伤春悲怀,出来赏玩,忽见一美貌书生,于是,她呀……,〃杭天醉一个亮相,又唱开了:
  则为了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是答儿都寻遍,在幽闺自怜。……
  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伊然……
  嘉和清楚地记得,妈就是这时进来的。他从小就知道他是姨娘生的,所以归奶奶管,但他和嘉平一样,叫沈绿爱妈。妈对他很好,但是不亲,从来不打他,倒是常要打嘉平的小屁股。嘉平也知道爹还有个家,叫吴山圆洞门。有时,他见爹走了,便上去拉住衣角,说:〃带我去吴山圆洞门玩。〃 倒是嘉和,从来不说。都是小茶催急了,趟。小茶叫他叫,他叫:〃姨娘。〃 小茶哭了,说:〃你是我生的,晓得哦?〃 〃晓得,奶奶说的。〃杭天醉才带嘉和去
  〃你要叫我妈。〃
  〃那,屋里的妈呢?〃他惊奇地问。
  〃叫姨娘一样的。〃天醉说,〃叫什么还不是一样?好比这孩子不叫我爹,叫我兄弟,我一点也不难过。再怎么叫,还是我生的。名分这种东西,再虚伪不过了,谁去较真,谁就是天字第一号傻瓜。〃
  〃那为什么不叫她姨娘,叫我妈,反正一样的嘛。〃
  多少年来,小茶斗胆还了这么一句嘴,杭天醉愣了,说:〃叫我姨娘好了,行不行?我是姨娘,你们都是妈,这下摆平了吧。〃
  小茶笑了,说:〃你还不是怕她?她是大,我是小,这点名分我还不晓得,还用你来摆平?〃
  嘉和睁着迷茫的长眼睛,他不能明白,什么叫她是大我是小。但他知道爹怕妈。你看,现在妈进来了,穿着紫红色的夹袄,鬓上戴一朵红花。妈真是好看死了,嘉和看见爹正在舞弄的长袖僵在了半空之中,脸上渐渐浮出了尴尬的笑容。
  〃男不男女不女,是吗?〃杭天醉自己给自己解嘲说,脱下罩在身上的罗衫。
  〃没啥,杭家从来就是阴阳不分的,没啥。〃沈绿爱说。
  〃说话清爽点,少指桑骂槐!〃杭天醉突然发火了。
  但沈绿爱却沉着冷静:〃你看,你在后院唱杜丽娘,我在前厅抛头露面,不是阴阳不分吗?〃
  〃我这是抗议!〃杭天醉罗衫半解,头上假发饰和花钢也来不及撤,便气急败坏地叫道:〃宫里驾崩不驾崩的,管我们老百姓屁事?凭什么他们死人,我就不能修面唱戏。我这就偏唱给他们看!〃
  〃你到西湖边去唱呀!我陪你去。〃
  〃你说得好听!〃
  〃是我说得好听,还是你说得好听。我看你也不过是在后花园里惊惊梦罢了。〃沈绿爱看着这满园的花花绿绿脂粉气,又看看她这个胡子养得一寸长、头上却插花戴珠的丈夫,一股火气也上来了,高声道:〃中国奇也真是奇了,那么多的男人,偏只有个秋谨在出头挑事。难怪好女子命苦,在家的憋死,想当个女中豪杰,又被杀死。〃
  〃你那么有志气,你倒也放下你那些春茶秋草,你学着秋谨造反去呀广'
  〃哎,你倒是说到我心里头去了。我若能像她那样身从心愿,敢为天下先,也活出一番人样来了!我这辈子也值了。〃
  两人唇枪舌剑刚到这里,便听到后面有人鼓掌,且喝道:〃好!巾帼不让须眉!〃
  嘉和与嘉平正听着父母吵嘴,听得有人洪钟般一声喊,两双小眼睛刷地往外望去,见一中等个头男人,长袍马褂,黑呢礼帽,戴一副圆圆的墨镜,一脸的络腮胡子。那男人把墨镜摘了,嘉和与嘉平两个不由惊呼起来:〃大辫子!〃
  沈绿爱从来也没有见到过赵寄客,奇怪的是一刹那间,她就认出了他。她对他的第一眼注视便是直接的、感激的、火辣的,因为他赞许她。他们两人在目光相接的同时都在心中怦然一惊,然后沈绿爱少有的一阵心慌意乱,便把目光移向丈夫。园子里原有的四个人中间,唯有杭天醉反应最为迟钝。他看着他的疏离多年的把兄弟,茫然地半张着嘴。
  〃怎么,真的不认识了?〃赵寄容笑问,〃你和弟妹这场精彩的对白,我倒是全听见了。〃
  〃你还肯理睬我?〃杭天醉这才清醒,傻问。
  〃岂有此理!〃赵寄客大步流星走向前去,〃自家兄弟,说这种见外话。〃
  沈绿爱这才主动打招呼:〃坐,坐坐。您是赵寄客吧。〃
  〃名尘,字寄客,东渡日本几年,得一号,曰江海湖侠。〃
  杭天醉却一把抓住了寄客:〃说,为什么回了国也不来找我,见了我也不理不睬,我就认你这么个兄弟,你……〃他眼里便要渗出泪来,嘴唇也哆嚷了。
  沈绿爱已在廊下置了桌椅,招呼他们坐下,一边拽丈夫衣角,轻声说:〃别说那些了,快把你这身戏装脱了去吧。〃
  杭天醉却大声嚷嚷:〃你晓得什么?我和寄客像嘉和、嘉平一般大就互换金兰。要不是我病倒,早就与他一同去了日本了。〃
  赵寄客坐下了,才说:〃我看你一点也没变,还是那么没头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个朝廷见了要杀头挖心的人,何故牵累你?你现在和从前不一样了,又有家产又有儿女,牵连不得。〃
  沈绿爱正上了一杯好茶,听此言,心一惊,说:〃莫非你和秋谨、徐锡豚,亦是一起举事的?〃
  〃正是。〃
  〃不知是否与我兄长相识?〃
  〃沈绿村先生,老相识了。〃
  杭天醉说:〃这下你们革命党可以认亲戚了。〃
  正说着,那小哥俩就惊奇地跑过来,拥着这位伯伯。嘉平爬上他的膝盖,上去便掀他的瓜皮帽,嘉和在后面,细细摸那大辫子〃你们这是干什么?〃小哥俩说,想看看辫子的真假,旧年大舅来,带着假辫子的〃辫子嘛,倒还是条真辫子。不过,该剪的日子,快到了。〃〃听说你手一动,坏人就打到水里去了?〃嘉平说。赵寄客哈哈大笑,指着天醉:〃你说的,是不是?〃
  杭天醉也笑,说:〃再露一手,如何?让我妻儿开一回眼界。〃
  赵寄客想了想,说:〃好吧。〃
  话音刚落,人却已经在院子里了。他环顾四周,相中了一株盛开的山茶花。他缩身一蹲,捡起地上一粒小石子,测地放出手去,流星一般,人们再没见那石子去处,却见那朵大红山茶花应声落地。他轻轻走了过去,从从容容捡起,还像江湖中人一样,朝各位作个揖,茶花夹在手中,颤颤地抖。嘉和看得目瞪口呆,连话都说不出来。嘉平却扑了上去,抱住赵寄客的腿就往上爬,边爬边叫:〃伯伯,你教我武功好不好?我有大刀。〃
  这边,沈绿爱拉着嘉和走过来,又抱过了嘉平,说:〃乖,出去玩,伯伯和爸爸有事要谈。〃
  嘉平才扭了两下,赵寄客便放下孩子,又把手里的花给了他,说:〃给你,好看吗?〃
  嘉平把花一把塞给了嘉和,说:〃不好看。大刀好看。〃他就要去背他刚才在玩耍的那把刀。
  嘉和接过花,却细细看了,嗅了嗅,然后,拉拉妈的衣服,说:〃妈妈好看,妈妈戴戴。〃
  沈绿爱接过花,嫣然一笑,朝外走去,两个孩子拉在身边。走到门口时,她把茶花插到了耳边。
  那天傍晚时分,杭天醉和赵寄客两个,都喝得有那么六七分醉意了。沈绿爱在一旁坐陪张罗,才断断续续地晓得,赵寄客在日本就读的是机械,入的是地处北九州的户烟叮的明治专门学校。每年招收中国留学生的名额很少,考题难度也大,但他还是考入了,为的是将来专造武器弹药,杀尽清贼。他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一个黄金瓜来,说:〃你们看它是个什么?〃
  沈绿爱好奇,想用手去碰。被赵寄客用手挡了,小手指无意触到了沈绿爱的手掌心,便一阵灼热,贼一般缩回去。
  〃这是颗炸弹。〃赵寄客又把它揣入怀中,〃这几年来我就没离过身,需要时,便可取义成仁。〃
  〃我们那时候就准备这样。〃杭天醉插嘴说。
  沈绿爱看着酒酣后胆气开张的侠士赵寄客,半隐半现在暗夜中,烛光照出他的半个轮廓,恰好勾出他笔挺的鼻梁和方方的下巴,煞是神秘迷人,心里头,一种从来未有过的冲动便涌动起来。她自己也已经喝了二三分的绍兴酒,两朵桃花涌了上来,与她耳边那朵茶花相互辉映,脸上便开了三朵花。赵寄客望去心中不禁生叹:怎么这么个奇女子,倒进了天醉这个优柔的男人的门?说着,却又拨出那把德国造的驳壳枪来,说:〃你们当我今天来,有何贵干?我是有事来求你们了。〃
  〃怎么,要绑票啊?〃杭天醉早已酒上头,烛光中晃着身影,〃不用绑,通通拿去便是了,最好把我也拿去。清朝要垮,革命要成功,迟早的事情。寄客,我也入了同盟会,把我这茶庄也一并入了,革命成功,天下大同,平均地权,贫富均匀,还要开什么茶庄?〃
  赵寄客正色说:〃你要人同盟会,自然是好事,资助革命求之不得。此时便有一桩革命事要做,我要外出一趟,这把枪不能随身带了,先在你处一藏。如何,有没有这个胆量?〃
  〃这有何难?别说藏枪,开枪又有什么不敢的?〃
  杭天醉说着,便把那手枪接了过来。谁知他酒喝到此时,已胆大包天,又恰好刚才赵寄客把那枪打开了保险。他举起手枪,对着门上那两块天窗,得意地嘴里喊着:〃叭!叭!〃
  喊声尚未落,爆豆子般的两声巨响,清脆呼亮,振聋发喷。接着是玻璃窗从上落地的破碎声,划破浓暮,震撼着这宁静的江南深宅。
  赵寄客峻的一下跳将起来,拔回手枪,一下塞入怀中,便窜到门口。杭少爷吓得酒意全无、目瞪口呆。唯有沈绿爱在吓了一跳后,立刻冲进房间从柜中拿出一挂鞭炮,从屋里扔出门外,摔给赵寄客,说:〃放!〃
  赵寄客明白了,跑到院中,抓起一串百子炮就放。僻哩啪啦一阵,招来院中各处的人。林藕初也赶来了,问:〃这是怎么说的,平白无故放鞭炮?〃
  沈绿爱说:〃白日见园中有一只狐,怕它作怪,放了鞭炮吓跑它。〃
  林藕初抬头一看,是久违的赵寄客,拍着手笑道:〃寄客,我当是什么狐,原来竟是你啊,多年也没见,我家媳妇放鞭炮迎你呢。〃 又转身对媳妇说:
  〃什么时候不好放,偏偏客人来了放!〃
  〃天醉自是喝醉了,又不敢放,我也胆小,才求的赵兄长。〃
  林藕初看看没异样,才走,边走还边对赵寄客说:〃寄客,你也看到了,我这个媳妇,花样多,一来就麻烦你了。一会儿过来和我说话,你爹病着呢。你去探过了吧?你这个没脚佬,哪里寻得着影子,不知哪阵风又把你从日本吹回来了……〃
  等人都走光了,沈绿爱才发现自己身上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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