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5届-王旭烽:茶人三部曲-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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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吹嘘对鼎锁。〃
羽田问:〃这样的佳句,想必是贵国的某位诗人所作吧。〃
〃洛阳纸贵的左思,作《娇女》一首,其中十二句,说的是煮茶,那是遥远的汉代了。我们中国人作事向来无心插柳,星星洒洒,反不如贵国可以整理流传了。〃
〃愿听杭先生指教。〃羽田连忙接过话头说。
杭天醉摇头:〃今日难得羽田先生开讲,还是一气听完了,以后专门听我的吧。〃
羽田也不再谦让,正襟危坐,又开了讲。
话说珠光去世的那一年,又一位大茶人武野绍鸥出生了。按照中国人对佛的理解,想必是有轮回的神秘天意在这其中吧。
绍鸥是清市人,地方靠海,城市繁华。他的父亲,是个大皮革商。绍鸥二十四岁那一年,来到了京都,跟着三条西实隆学习和歌,同时,又跟着珠光的几位弟子习茶道。直到三十三岁,他一直作为一名连歌师,生活在京都。想来,有富裕的家庭经济背景,他便是一个自由自在的艺术家了。
三十六岁时,绍鸥回到及市,三十七岁时,收下了小他二十岁的千体利为徒。浪漫自在的连歌生涯结束了。绍鸥成为一名严谨的茶人和商人。四十八岁那年,他获得了〃一闲〃居士号。他的茶道生涯,进入了黄金时代。
以歌的道理来渗透茶道,开创新的天地,是绍鸥的贡献,请听这首和歌吧:
望不见春花,望不见红叶。
海滨小茅屋,笼罩在秋暮。
只有领略过壮丽景色的人,才能体会无一物中无尽藏的超脱。
把和歌擦装起来,代替茶室的挂轴,使日本茶道日益民族化,便是从绍鸥开始的。
必须告诉你们,第一幅被挂出来的和歌,是唐代时安倍仲麻吕留学中国的思乡诗:
翘首望东天,神驰奈良边。
三笠山顶上,想又皎月圆。
绍鸥对珠光的茶道进行了改革和发展。素淡、典雅的风格进入茶道,高雅的文化生活又还原到日常生活。我OJ从绍鸥与茶花的故事中,或许可以领略一点精神吧。有一次,茶会正赶上大雪天,为了让客人们全心欣赏门外雪景,绍鸥打破了常规,壁龛上没有摆茶花,却用他心爱的青瓷石基钵,盛了一钵清水。
杭天醉若有所思,说:〃就像现在,当我和你坐而论茶时,屋外是我们两国的孩子在月下共同煮泡香茶。这样相依相存,交相辉映,没有什么能比此时的情景更加美好了。〃
来,让我们共同进入16世纪中叶的日本吧。这是一个激烈的战国时代,群雄争战,以下犯上,风潮四起,对生死无常的武士而言,宁静的茶室是灵魂的避难所。茶具在商人手中可值连城之价,争夺一个茶碗,也可以是一场战争的起因了。
就在这动荡的年代,武野绍鸥西归,干利休继之而起。
同样是沿市人的干利休(1522一1592),也同样出生于商人之家,拜绍鸥为师后,也继承珠光以来茶人参禅的传统,二十四岁时获〃宗易〃道号。后来,做了织回信长的茶头。织回信长死后,又成了丰臣秀吉的茶头。
秀吉与千利休,永恒的对立面,永恒的对峙,永恒的相互依存,也是我们后世茶人永恒研究的命题。
出身平民的秀吉,渴望天皇的承认。天皇身为傀儡,也不可能不承认用武力统一了天下的武士。为了庆贺这样的承认,秀吉举行了宫内茶会,先由秀吉为天皇点茶,再由于利休为天皇点茶。
在1585年的此次千利体主持的茶席上,秀吉在壁龛上挂出了中国元代山水画家玉润的《远寺晚钟》。大朵的白菊,插在古铜的花瓶之中,茶盒是天下名扬的〃新田〃和〃初花〃。茶罐,取名〃松花〃,价值四十万石大米。
六十三岁的干利休,在这一生中最高级别的茶会上,获得巨大荣誉。
两年之后,权力与茶道再次结合。那一年,秀吉平定了西南、东国和东北的各路诸侯,便决定了在京都的北野,举行举世无双的大茶会。
千利体责无旁贷地担任了此次茶会的负责工作,而秀吉则发表了一个既专横又豁达,既炫耀自己又体恤民众,既向往风雅高洁,骨子里又是赳赳武夫的布告。
1587年10月1日,北野神社的正殿里,中间放置了秀吉用黄金做成的组合式茶室。一壁的金子,金房顶金墙壁金茶具,窗户上挡了红纱。这套黄金茶室,可说是秀吉独一无二的创举,在天皇面前炫耀过;搬到九州炫耀过;在中国明朝的使节面前炫耀过;也许,这次的北野大茶会,正是为了在老百姓面前再炫耀一次吧。
陪着炫耀的是中国画家玉洞的《青枫》和《廉滞八景}},看来,秀吉是特别青睐玉涧的了。
盛况空前的北野茶会,有八百多个茶席,不问地位高低,不问有无茶具,强调热爱风雅之心,推动了日本茶道的普及。
从六十岁到七十岁,千利休侍奉秀吉,整整十年。这十年之间,千利休的内心究竟是怎样的呢?弟子接遗而来,天下无人不晓,君王手中的剑,僧人杯中的茶,他们之间的潜在的内心冲突,究竟是怎么样不为人知的厮杀呢?
是干利休,使茶道的精神世界一举摆脱了物质因素的束缚,清算了拜物主义风气。他说:家以不漏雨,饭以不饿肚为足。此佛之教诲,茶道之本意。
是千利休,将茶道还原到淡泊寻常的本来面目上。他说:须知茶道之本不过是烧水点茶。
当弟子们问千利休,什么是茶道的秘诀时,他说:夏天如何使茶室凉爽,冬天如何使茶室暖和,炭要放得利于烧水,茶要点得可口,这就是茶道的秘诀。
杭天醉听到这里,捶胸顿足,连连说:〃千古之音!千古之音!〃
〃还有呢,千利休的艺术境界,也可以援引一首和歌来表达:
〃莫等春风来,莫等春花开。
〃雪间有春草,携君山里找。
〃这里的茶境是积极的,富有创造性的,是一种在绝对否定之后诞生的绝对肯定的美。
〃茶道中原有的娱乐性,在千利休手中被彻底消除了,几个客人用同一个碗传着喝的'传饮法'诞生了。下一位客人要在上一位客人喝过的地方用茶,不能换地方。也就是说,不能嫌别人脏。关于这一点,先生您能理解吗?〃
杭天醉若有所思,道:〃想来,与中国上古时的吮血结盟有着渊源吧!〃
〃先生所言极是,干利体正是一位主张人性亲和的大师。他的小茶庵,小得二三主客,只能促膝而坐,以此作到以心传心,心心相印。千利休的茶具也别出心裁。从前贵国传来的天目茶碗青瓷碗,过于端庄华丽,表现不了他的茶境,他便用了朝鲜半岛传来的庶民们用来吃饭的饭碗——高丽茶碗,且以手工做成,形状不匀称,黑色,无花纹为最上等。〃
〃贵国的武将秀吉,未必能领略艺术大师的情怀吧。〃
〃岂止不能领略,实在是无法容忍的。用渔篓子做花瓶、用高丽碗做茶具,怎么能被喜欢黄金茶室的秀吉接受?说来可悲,秀吉竟然命令千利休剖腹自杀!〃
〃千利体于1592年2月28日,有三百名武士守护,杀身成仁。那一日,电闪雷鸣,大雨倾盆。临终前,他留下遗言说:'人世七十,力因希咄,吾之宝剑,祖佛共杀。〃'
羽田说到这里,长叹一口气,默默走向户外。院中泥炉正红,孩子们正静静等待那沸水的升腾。羽田说:〃我们日本人,是愿意用生命来捍卫自己的理想的,无论用什么样的语言来赞美千利休,都是不过分的。〃他转身,问杭天醉:〃请问,贵国的大茶人,若是面临这样的时刻,又会怎样呢?〃
杭天醉沉浸在对千利休命运的感叹之中,听了羽田的问题,才说:〃在中国,是不会有这样的君王的。〃
〃听说,唐朝的皇帝也请过茶圣陆羽做太子的老师。〃
〃但陆羽却是不会去的。沧浪之水清,可以准我缨,沧浪之水浊,可以灌我足。中国人明智也在这里,中国人虚无,也在这里了。〃
几个孩子却跳跃着去找茶叶、茶杯,叶子迈着小步,从清冷月光下,跑到天醉面前,鞠了一躬,说了一串日语,又仰着头看父亲,羽田便解释说:〃叶子说,能否用兔毫盏来品茶。〃
〃当然可以,而且还要用你们日本人的喝法,在喝过的口子上继续喝呢。〃
叶子捧着兔毫盏,用清水洗涤了,小哥俩各不相让地抢那把婉罗拿来的竹勺,洗清了杯子。叶子又要一张席子,话音未落,小哥俩箭一般冲回房中,抽了铺下的席子,拖抱着出来,叶子把席子铺好,让大家都跪坐在地上,然后,她悄悄地冲点好了一盏叶茶,恭恭敬敬地端到叔叔面前。
月光下的这个小女孩,晶莹剔透,美丽得像一个小小的梦。杭天醉身心如洗,神清目朗。他抿了一口,转给羽田,羽田抿了一口,又转给嘉和,嘉和抿了一口,没有转给嘉平,却反过来,转给了叶子。他看见叶子在他抿过的盏边启开她的小嘴时,浑身上下,发出了从未有过的颤抖。叶子喝了,又转给了嘉平。嘉平对着叶子喝过的地方,喝了一大口,接着,咕喀咕喀,把一盏茶喝得精光,把茶盏伸出去时,还如释重负般地说:〃我真的口渴了。〃
听了男孩如此天真的话,大家都笑了起来,笑声未落,大门,嗡嗡嗡喷,被凶猛地敲响了。
这是杭州封建地方政权苟延残喘的最后一夜。那一夜月光如洗,当杭天醉与羽田月下谈禅,席地品茗之际,一墙之隔,光复军领导的敢死队员们,已经箭在弦上,一触即发了。
张伯歧率领的二十名敢死队员,已经在西辕门埋伏完毕;
孔昭道已经做好了抚署全部卫队的倒戈准备;
由赵寄客参与的工程营,在各个城门等待炮响;
驻览桥的新军做好了包围旗营、抢占杭州制高点的全部准备;
驻馒头山的步兵准备割断电话线;
张伯歧、董梦蚊、尹维峻率领的敢死队,将正面进攻抚署衙门;
此刻,长夜未央,万籁俱静,沈绿爱带一群兵士再也顾不上左邻右舍的非议,带头砸起自己家的大门。杭天醉大梦初醒,高呼一声:〃来了!〃便从席上一跃而起,直冲大门。
异国的父女惊慌地坐起,问道:〃什么东西来了?〃
嘉平兴奋地握紧小拳头,说:〃革命来了!革命来了!〃
叶子用日语问:〃什么是革命?〃嘉和听出了她的意思,拉住她的小手,说:〃不要怕!不要怕!〃
正在手忙脚乱地收拾,那一队兵士已经进来了,杭天醉带头,顾不上脚下的席子。他一脚踢翻了水壶,沈绿爱又一脚踢开了免毫盏。边走边问:〃他们是谁?〃
〃东洋人。〃
〃怎么到这里来了?〃
〃品茶。〃
〃什么时候了,你还——〃
〃——别说了,快让他们进去拿。〃
那些士兵们,拖着枪枝,从卧室里出来,把院子踩得一团狼藉。不过一刻钟,枪都被背走了,沈绿爱匆匆忙忙跟着要走,杭天醉说:〃我怎么办?〃
〃大哥让你在家等着,马上有车来接,明天还得让你起草公告呢!〃
〃你呢?〃
〃我得回去,万一伤兵下来,要我照应。〃沈绿爱匆匆看着两个男孩子,还有那个把头埋在父亲腰里的女孩,说,〃别害怕,到明天就好了。这位先生就留住我家,千万别出去了。〃又对嘉和说:〃嘉和,你是老大,你要看顾好弟弟妹妹。〃
说完,头也不回,径自跟着队伍又走了。
羽田愣了半天,才说:〃你是革命党?〃
杭天醉点点头。
〃她……你内人也是?〃
〃革命党的老婆。〃杭天醉摊摊手,半是自豪,半是无奈。
小茶已经为孩子们铺好床褥。刚才,她一直不敢出来,现在才赶着孩子睡觉去了。院子里只剩下两个男人。泥炉残红,草席站污,瓦壶半损,羽田捡起免毫盏,递给杭天醉。
他们谁都没有心思再说话了,但又无法入眠。他们都不敢相信,刚才的清饮,说禅,事茶,全都是真实的。
轰的一声巨响,抚署门口,十七岁的绍兴女杰尹维峻扔出一个大炸弹。霎时,火光冲天,杭州人惊醒了。
杭天醉捧着兔毫盏,对着半空中的火光,哺哺自语:〃革命开始了!〃
第十九章
在这个千年不遇的黑夜就要过去的时候,杭天醉被人用马车急速地送往起义总指挥部。马蹄在石板路上敲响的声音,比白天放大了许多倍,与时骤时稀的枪炮声相互呼应着。在那些扑面而来的深途的小巷中,杭天醉看到了不计其数的一面面高耸的石灰山墙,它们板着面孔,灰白色的粉脸僵死着,黑色的墙顶盖瓦如残眉,像梦中那些披麻戴孝没有知觉的魂灵,沉默地破败地阴森森地等待着他,冲过去一面,又迎上来一面。倏的,半空轰的一下就红了起来,火光冲天,使人心惊。狭小细长的巷子,挟持着马车上的主人。在这样变幻莫测的难以预料接下去后果如何的夜晚,他们要把他送往哪里?
到了目的地杭天醉才知道,起义将领童保暄已自封为〃临时都督〃,让沈绿村请个人为他起草安民告示。杭天醉悄悄对沈绿村耳语:〃什么,他能当都督?〃沈绿村也跟他咬耳根子:〃急什么,让他过半天瘤。〃还朝他狡黠地挤了挤眼睛。
杭天醉不喜欢这种说话和动作的神情,好像他和这种神情本来就有着千丝万缕的默契似的。他也不喜欢这种神情里包含着的不可告人的计谋,但他无可奈何。只得铺开纸,研着墨,正慢慢琢磨着,眼前那只〃吾与尔偕藏〃的曼生壶出现了,他抬起头,是夫人绿爱。浑身上下,血污淋淋的。杭天醉跳了起来,要喊,绿爱一把把他接了下去,说:〃没事,给伤员包伤口沾的血。〃
说着从一只小锡罐里直往曼生壶里倒茶。茶滚圆,墨绿,饱满,棱棱有金石之气。天醉说:〃你知道我从来不喝珠茶的,太杀回了,快给我换了龙井。〃
〃正要杀杀你的口呢。〃绿爱不由分说地往里冲滚烫开水,〃龙井能熬得过夜去?这一屋子的人,全靠平水珠茶吊着精神呢,喝!〃
杭天醉看看老婆,觉得她已变成另一个人。他苦着脸,抿了口茶,又配又浓,香俗得很,精神却为之一振。正要低下头再琢磨,眼前亮闪闪的,他又吓了一跳,绿爱拿着把雪亮大剪刀,在他眼前晃。
〃是剪辫子吗?我自己来。〃他扔了毛笔,说。
〃你写你的,我来。〃话音未落,杭天醉觉得脸颊一热,痒痒的,断了辫子的头发一起扑到脸上来了。又见眼前一条黑鞭闪过,扔进屋角一个大箩筐里。
杭天醉的脑袋,一下子轻了。突然就来了汹涌文思,铺纸写道:
为出示晓谕事。照得本都督顷起义师,共驱彰虏,原为拯救同胞,革除暴政。惟兵戎之事,势难万全,如有毁及民房,俱当派员调查,酌予赔偿,以示体恤。查杭城内有积痞借端抢米,扰乱治安,实属目无法纪。现大事已定,本都督已传谕各米商即日平价出售。自示之后,如再有滋扰,定当执法。且吾浙人民素明大义,如能互相劝诫,日进文明,尤本都督所厚望焉。为此出示晓谕,其各镇遵。特示。
写到此,他抬起头来。他想望一望窗外。
黎明已经到来了。天色蒙蒙亮,这肯定将是一个与众不同的早晨了,杭天醉这样想着,顺手就推开了窗子。
灰暗的天渗着光明,裹挟着十一月深秋空气中氯氟着的成熟的气息,还有那种新鲜的从无有过的硝烟气息,一下子扑面而来,寒冷而透着小刺激。杭天醉一个激灵,紧握毛笔的手竟然颤抖起来——他不能理解这样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