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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茅盾文学奖]第5届-王旭烽:茶人三部曲-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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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年等的就是这一天。是我的东西不回到我手里,死都不会歇手。烂婊子,我叫你明白你跟的是什么烂污男人,我叫你明白
  〃僻啪〃,清脆的两下,吴升的脸热了,又辣了,女人的手僵在半空中,黄泥沾在了男人面颊上。男人也愣了,这女人竟给了他两巴掌。他一下子便对她刮目相看,刚才满口的污言秽语,被打得无影无踪。
  那极弱的女人,想来也是被自己的动作吓呆了,一下子跪在地上,半张着嘴,眼泪也吓了回去。男人与女人之间,一根游丝在明明灭灭地晃动,一只蜜蜂在茶蓬间嗡嗡地飞。
  山拗是被那〃僻啪〃的两声僻哑了,它显出非同寻常的宁静。一个孩子尖利的叫声划破了突然凝固的空气,这孩子只来得及叫出一个〃妈〃字,那下一个〃妈〃字,便被问住了。小茶像一根弯紧的青竹,翁地弹得笔直,惨叫了一声〃乔儿〃,便朝前扑去。
  与此同时,被打俗的流氓破脚梗男人也一跃而起,三步两步,便把女人甩到脑后。待女人赶到出事地点时,男人已经大半个身子淹在粪坑里了,正托着沾着一身大粪的嘉乔要往上扔。女人见了,顿着手脚就要歇斯底里,被男人一声喝住:〃还不快给我接住!〃便吓得闭住嘴。嘉乔被接了上来,放在草地上,女人又要哭,男人大吼一声:〃还不拉我一把!〃女人便又不哭,两只手都去拉男人的手,一使劲,臭气熏天的男人被拉了上来。他一把拎过了满头大粪的嘉乔,两人便直往山涧边跑,边跑边拿手拽了山道旁的等竹叶,又用嘴巴一口咬下了满嘴巴的茶叶,使劲咀嚼着。到了溪边,吴升倒拎了嘉乔,屁股朝天头朝下,只往水里浸,吓得嘉乔哭不出来,满脸憋得通红。小茶叫着:〃你别这样,孩子要冻坏的!〃吴升说:〃走开走开!我要脱衣裳了!〃
  他脱得只剩一条短裤,跳到了溪坑里,噗嗤噗嗤像条大打喷嚏的牛。嘉乔被他吸引住了,不再害怕了,他抬头看看明晃晃的太阳,便接二连三地大打起了喷嚏,又皱着鼻子埋怨:〃臭……臭死了……〃
  女人和小孩被轿子抬走的时候,吴升光着脊背,嘴里咬着满口的茶叶,目送着他们的背影。他浑身上下脱得只剩下一条短裤,其余衣裳在山涧里洗了,正晾在茶蓬上。日头浓亮,晒得背脊发痒,刚才他用溪水把自己一身好肌肉冲得透红,缀满鸡皮疙瘩,现在暖洋洋的。他一直在接二连三地打喷嚏,打完了,很舒服,便四脚四手摊在草地上,双眼明晃晃,金闪闪,心里轻松,好像刚才不是跳进粪坑救孩子,而是已经把那女人生吞活剥干了,浑身的燥热冰消了,多年的宿怨一笔了了。
  他便四脚四手摊在四陌上,高声吼着《闹五更》:
  一更一点白洋洋,一个情郎,依呀呀得喂,一个情郎,情郎思想大姑娘,招招手,夜夜想,吮不凑成双。
  依呀呀得喂,吮不凑成双。
  吼着吼着便声音轻了下去,围着了,竟还有梦。他成亲了,新娘子自然是小茶,从前他也常做这样的梦,每一次小茶都是笑着的,心满意足地跟着他拜堂。这一次却不是,小茶像一条失水的鱼儿半龛着嘴,欲说还休的样子,两行清泪,慢慢地从她的面颊上爬下来了。
  吴升醒来后发了一会怔,天色白灰了,他打了一个大喷嚏,青草气从身下一涌而上,晾在茶蓬上的内衣已干,马甲还潮着,吴升都套上了。收拾得整整齐齐,到茶清的坟上去跪别:干爹,干爹!他嘴里叫着,心里已不再怀疑吴茶清究竟是否认过他这个干儿子。不管怎么样,我得做你的儿子,唯一的儿子。我要做杭州城里最好的行信,还有,我得把老婆孩子接到杭州来了。
  当他想到他得接老婆时,他跪在干爹的坟上,委屈地哭了。斜阳照在了茶园与坟地之间,所有那些人间无法言传的深刻的欲望和无法实现的占有之心,便被脉脉地笼罩在温情伤感中了。
  杭天醉沉迷于大烟的那一年,也是吴升发奋图强的那一年,也是赵寄客正跟着黄兴在南京密谋反袁独立的那一年。此时,距杭州光复已经有两年多了。时局停滞着,又爆发着,宋教仁被袁世凯暗杀的日子里,杭天醉的两个儿子,已经虚龄十二,他的那对双胞胎也已经过了五周岁的生日。
  两年多来,他得不到赵寄客的任何消息。他糊里糊涂地,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的,就和吴升厮混在了一起。吴升逢人就吹他家少爷在辛亥义举中如何勇敢,天醉听了,有时得意,有时肉麻,有时无聊。吴升不管,三天两头往吴山圆洞门跑,在这突然虚空了的杭家偏院中胡说八道,唾沫横飞,使杭天醉又看不起他又离不开他。
  小茶对他心存戒意,但从不在丈夫面前提醒。她的想象力远远低于吴升的行动。她也无法理解,这个男人为什么一边高呼不把她睡了誓不罢休,为什么又飞速回了一趟老家,立刻接了黄脸老婆和一堆孩子来。小茶松了一口气,现在吴升已经是一个有家有业的体面男人了,她和丈夫也都已习惯了吴升定期为他们送银元来了。
  只有嘉乔对吴升的喜爱充满了儿童的纯真。现在,他常常坐着吴升的包车去候潮门,有时还住在那里。吴升和他在车里并排坐着,摇啊摇,吴升说:〃嘉乔,你认我做干爹好不好?〃嘉乔眼睛都不眨,立刻叫道:〃干爹!〃
  小茶听了这消息,神情恍格起来,叹了口长气。杭天醉从鼻头孔里嗯了一声:〃这个吴升,人家老婆讨不到,讨个儿子也好。〃
  这话刻薄,小茶心惊,眼睛少有地一亮,嘴便抖了起来。
  〃我……没有……〃小茶说话便结巴了起来。
  看着小茶木兮兮的样子,杭天醉心里就烦了起来,说:〃没有就没有,我就见不得你这养媳妇一样的嘴脸,倒过十多年,吴升要我就让给他了……〃
  小茶一听,木愣了半晌,全身抖得像个筛子,拳头塞着嘴巴,欲哭无泪,嘴里却颂顺地发出了哭嗝。杭天醉一看,不好,小茶当真了,便去拍她的背,说:〃好了好了,说句笑话,也好当真?〃
  小茶一橹他的手,眼泪这才流了下来,趴在床上哭:〃笑话……好、好……这样讲的……〃
  〃我晓得乔儿认干爹,不关你的事,这是他的命,谁叫他跌粪坑去呢?〃杭天醉说罢,便上了烟馆。待他回到忘忧楼府,沈绿爱气得直骂:〃整天抽大烟,你还管不管茶庄的事情?〃
  〃这你就是不知道鸦片的好处了。云里雾里的,天大的事情都是芥子般小了,人生如梦,烟里春秋嘛。〃
  沈绿爱恨得直咬牙。婆婆一病不起,大权却还是不肯旁落,一大串钥匙,依旧还在枕下,每日要垂帘听政,主事的却是她。她一个人,撑着这么大的一个茶庄,实在是有些力不从心。
  丈夫也觉得自己是理亏了,想了想,说:〃要不我还是回来住吧。我只是不知道回来能干些什么。〃
  〃你不戒了鸦片,休想进门。〃
  〃那我就没办法了。〃杭天醉摊摊手,说,〃或者干脆聘了吴升,顶从前茶清伯掌柜那只位子。〃
  〃你怎么不说把茶庄送给这个中山狼?不是他怂恿,你有钱抽鸦片吗?〃
  杭天醉又被说得哑口无言。原来他抽鸦片的钱,都不是从茶庄上支的,沈绿爱看得紧,不是她答应谁也不敢给钱,他只得偷偷摸摸卖字画。还有,就是上忘忧茶行,支茶庄那些股份的钱,杭天醉自己也不知道,他家的那点股份,正作冰雪化呢。
  〃要不,叫小茶回来,也好帮你一把。一家子人分两下住,能不费钱吗?〃
  两个孩子,此时正从学校回来,刚好听到父亲的这段话,嘉和看都不看他父亲,立刻对绿爱说:〃妈,可不能让姨娘这样回来,姨娘也抽上烟了。〃
  〃你说什么?〃沈绿爱头嗡的一下,站起来又跌坐了下去,两只耳朵尖声叫了起来。
  〃我那日去吴山圆洞门,亲眼见的。爹抽烟,让姨娘烧泡,姨娘就跟着抽会了。〃
  沈绿爱发起征来,她想张口,又不知说什么,她对丈夫已经完全丧失了信心,她站起来,两只眼睛茫然寻觅了一番,寻到了嘉和,她的一只脚使劲一跺,说:〃嘉和,嘉和,你这个亲娘,叫我怎么办?〃说着,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就哭了起来。
  现在,杭天醉的三儿子嘉乔开始受到了另一种教育。他骑在干爹的膝上,正在听吴升和龙井山中来的那个山客吵架,严格地说,是听那山客在唱独脚戏呢。
  吴升,现在已经是候潮门一带茶行中屈指可数的后起之秀,老板兼行植了。
  所谓行情,便是评茶人,也就是评定茶叶品质高低的行家。茶行,原本就以代客买卖为主,往往新茶上市,山客便携小样来布样,也就是让行相看是什么等级,能卖什么价钱。行信定个数,又征得买卖双方同意,就成交挂牌。也有先开了价购进,挂牌后水客再购进的。
  当然,成交后,货还要运到茶行对样,符合要求,方能过秤成交。茶行可拿九五扣佣、九八扣现和九九扣样。山客净到手时,每一百块钱,也就只有九十二元了。茶行也向水客收水佣,一百元收五元,实际上只收二到三元,其余的,都做了回扣。
  茶行还有一项额外的收入,便是对大样时每袋拿取一把茶叶,作为样茶。这茶,是专门拿来分给茶行中人的。上至经理、行信、帐房,下至职员,栈司、学徒,人人有份。
  这样积少成多,收益竟也颇厚。如忘忧茶行附近的公顺茶行,每年,光样茶就有一百多担呢。
  吴升接管了茶行,既做老板,又做行情,他晓得,这评茶的饭,是绝不好吃的,对茶行来说,几乎起着决定命运的作用。
  原来评茶定级,干年以来,至本世纪上半叶,完全依靠的是感官。
  首先是用眼睛来观察干茶的形状和色泽,以及开汤后汤色的明暗清浊和叶底的嫩度整碎,此为〃看茶〃。
  其次是用嗅觉和味觉来感受茶的香味,此为〃闻茶品茶〃。
  还得凭借触觉和听觉。用手去翻动茶叶时,就能感觉到它的老嫩和轻重,以及水分含量的多少。好的行信,用手捻,用牙咬,都能辨别高下。
  一个优秀的评茶人,谁又能不说他是一个敏感的审美者?评茶人多忌吸烟喝酒,吃辛辣腥气的东西,更不用香水化妆品。他们能够辨别出千分之一浓度的味精,他们能够嗅出百万分之几的香气的浓度,上苍给了他们一颗敏于感受之心,等于给了他们一条荣光的活路。
  吴升珍惜这一条路。他早就在茶清的教诲下不抽烟不喝酒,他引诱杭天醉抽大烟,但自己却坚决不抽。他还知道,一个好行信,不仅要评得好茶,还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能预见行市趋势,对各路茶类,要尽可能地做到了如指掌。
  当时杭州市面上的样茶——也就是评茶时的实物依据,大体上分为烘青样板、大方样板、黄汤样板(即建德、分水二本)、青汤样板(即东阳、义乌、武义等路烘青),吴升均已烂熟于胸。
  他的评茶房设在楼上朝南的大屋里,光线柔和,照得一尘不染的地板,进屋得换鞋子。为了避免阳光直射,窗口还装了黑色遮光板。
  屋里又有两张评茶台,漆成黑色的那张靠窗口,评干茶;漆成白色的那张放评茶杯碗,评湿茶。
  这些,原本都是继承了茶清的,没什么新创意,吴升接手后的大胆革新则是立刻叫人刮目相看的两桩:一是样茶每袋抓一把减少成三袋抽一把;二是水佣从百分之二三减到只取百分之一点五。
  山客水客争相传颂,纷纷拥来,吴升看似亏了,实际赚了。同行中人便气愤,说是破了做生意之规,茶漆会馆要开会声讨。吴升理都不理:〃开会?妈爸个贱胎!开会去呀!你们会开完,老子茶叶老早卖光了!〃
  茶漆会馆竟拿这流氓老板没得办法,只好去找忘忧茶庄。沈绿爱这头在做邮包生意,顾不过来,便去寻天醉,天醉挥挥手,说:〃随他去,吴升这个好佬,胸脯拍得脸膨响,图个好听,山客水客也多辛苦,这口饭让他们吃得爽快一些也好。〃
  杭天醉没有想到,他一进茶行,就有山客朝他吐唾沫星子了。
  山客骂着吴升:〃你当你是个好东西,骗过了众人,骗得过我?你和茶清伯比脱头脱脚了!茶清伯会把一级龙井评成二级?〃
  吴升一只手橹着嘉乔,一只手拿着一根茶梗,问:〃这茶梗哪里来的?〃
  〃茶梗明明是你放进去的,你要加害于我啊。〃
  〃你叫孩子说,小孩不说谎话。孩子一直在旁边看着呢。〃
  嘉乔眨眨眼,说:〃我看见干爹从那里面拿出来的。〃
  众人一听,便都笑骂那山客,自家货不好,反诬别人,那山客气得话都说不出来。
  那山客的茶,原本评一级没问题,晦气的是吴升从样茶中挑出一根茶梗。一根茶梗,一级就变二级了,山客能不暴跳如雷吗?
  天醉见了这样的纠纷,便出来圆场,说:〃你们也不要吵了,评一级,茶行吃亏;评二级,山客吃亏,不如就评一级半吧。〃
  吴升冷笑,放下手中孩子,说:〃看在老板面上,就这样办了,吃亏在我吧。〃
  那茶客升了半级,心里有余气,再不敢发。想抽身不做,又怕一级半也卖不出去,哎哎地叹气,只好作罢。
  谁知山客前脚走出,嘉乔后脚就跳起来,抱着吴升头颅问:〃干爹,我答得对吗?〃
  吴升便说:〃干爹今日要奖你,你说要吃什么,只管点来。〃
  倒把个亲爹反而听糊涂了。问:〃你们串通一气搞什么名堂?〃
  童口无忌,说:〃干爹手指缝里夹着茶梗呢。没有人晓得,只有我一个人晓得的。〃
  杭天醉听了,一盆冷水浇到头顶,顺手给嘉乔一个巴掌:〃你这不成器的东西,我叫你从小就做伤天害理的事情!〃
  这一巴掌打狠了,嘉乔惨哭,跺脚叫着干爹,钻进吴升怀里。吴升也上了火,喝道:〃这里是你耍威风的地方吗?滚!〃
  杭天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从小到大,他就没听人对他说过一个〃滚〃字,何况是这样一个下三滥的地痞。
  〃你弄清楚,谁是这里老板,谁叫谁滚!〃他也喝道。
  吴升哈哈大笑,一本帐簿劈头盖脸朝杭天醉扔过去:〃你自己乌珠弹出看看,你还有几个铜钢,配到这里来哈三喝四?忘忧茶行这块牌子,一个月前就好摘下了。最大的股份是我吴升的了,如今你吸大烟的钱,都是倒挂在我帐上的了,不看在我干儿份上,我立刻就叫你滚他妈的蛋!〃
  杭天醉几乎木了,心里头只转了那四个字:小人得志!小人得志!小人得志!原来小人得志,嘴脸就是这样的。
  但他不知道小人得志后他该怎么办了。他茫然失措地四处望一望,一切都陌生了,他盯住小儿子,连小儿子也陌生了。
  〃嘉乔,回去!〃他说。
  〃不回去!〃儿子别转了头。
  他便一个人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咯咯咯地下了楼梯,出了马路,也不知去向何处,脑子里一片的混饨,竟混饨得舒服。不知多久,撮着拉着车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见了主人,放下车,便往口袋里掏银元,掏出几个,递给少爷,说:〃吴升说,再也不给钱了,没股份了。〃说完,一下子蹲在车把前,毗开了大黄板牙,呜呜地哭起来了。正月正,麻雀飞过看龙灯二月二,煮糕炒豆儿;山 司 午 浴 吃 发灶 灶 端 沐 你 潮上 请 过 同 随 小儿 儿 子 儿 子,花 鸡粽 狗 果 发菜 只 糕 儿 巧 潮奔 杀 糖 猫 乞 大三 四 五 六 七 八月 月 月 月 月 月三 四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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