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5届-王旭烽:茶人三部曲-第48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那女子见了我,竟然也是十分地吃惊,好像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你晓得我的心里,自然是很乱很乱的了。那幅《惠山茶会图》究竟是真是伪我也辨不清楚了,只听得双方那些大人们说来说去,勉强听到几句,才晓得方小姐一家是湖南人氏,也是喜欢和讲究喝茶的,还互相说了一番《茶经》,便叫我和小姐坐到靠窗一边的雅座上去。
我自然是紧张得要死,哪里还说得出一句话来'?又头昏眼花的,竟然是看不清那女子的模样。只记得她穿白衣黑裙,白袜黑鞋,总之是学生模样,头发是短的,颜色又如裙子一般地黑。两只眼睛偶尔一瞥,也是黑白分明,总之看上去,竟有些如绿爱的模样。只是她总是笑嘻嘻似的,嘴随时地一弯,圆眼睛便成了细月。况且,她又是有酒窝的。虽然没有涂脂抹粉,她的面颊,依旧是红得妍然。
我之所以把她描写得详细,乃是因为她和我坐下来后,所说的第一句话,便是:〃那一个呢?〃
我立时就明白,她指的是你了。
我简单地介绍了你的情况,看上去,她便有些心不在焉了。我们也就只好于坐。倒是隔壁这一干人说得蛮热闹,原来中国的儿女结亲,实在是亲家结亲,和儿女却是关系不大的。
这位方小姐虽然落落大方,却又是满腹心事的样子,眼里盯着盘子里那几只雕出花来的蜜饯梅脯,只管发愣。过了 一会儿,却又突然地问我:〃您晓得今天他们把我们叫来凑在 一起,是什么意思?〃
我只好说我是晓得的,脸上汗都落下来了。
她又问我:〃你看我盘里放的是什么?〃
我说是雕花的梅脯。说实话,把蜜饯雕成这样一朵朵的小花,我是真的还没有看见过呢。
哪里晓得她就笑了,说:〃我不晓得是你来了。我在湖南 的时候,我们家的奶妈是苗族人,他们是有一道风俗的,蜜饯都做成了花样,对欢迎的客人,茶里泡的蜜饯就是成双成 对的。〃
我摆摆手说我晓得了,相亲大概也是一样的,你随便泡吧。
我就给她点了一杯上好的龙井茶,郁绿的,香极了。她看看我,便往杯里扔梅花脯,她扔了一粒,又一粒。然后,又是一粒。梅花脯是红的,被茶水一泡,发了开来,又被绿茶垫着,三朵红花浮在绿水上,美丽极了。
好了,我要说的,我想我已经都说了。
哦,差点忘了,那位方小姐的名字,叫方西沿,因她出生时,住在西岸桥下之故。袁子才有言,钱塘苏小是乡亲,我看这门广vA小姐,才真正是苏小小的乡亲了呢。
此乃
敬礼
嘉和
于忘忧茶庄最后的一夜
新村的建设,到头来落得个孤家寡人,倒确实不曾让嘉和料到。李君和陈君原本是最积极响应的,三人一行,还曾经到郊外专门来访探地址。从洪春桥南拆入茅家埠,成片的茶园,已经显现在眼前,煞是动人。李、陈二君便按捺不住了,说是要立刻找个地方住下,开始新村生活。还是嘉和老练,毕竟是茶庄的子弟,耳儒目染,沉得住气,便说:〃这算得了个什么?才刚刚开始呢!龙井茶的好地方多着呢,分狮、龙、云、虎四个字号,不把这些地方都看透了,怎么能选到最佳的风水之地?〃
李君父亲原是开小杂货铺的,做儿子的便也就有了开杂货铺的精神,听了嘉和的话,首先便叫苦:〃嘉和君究竟是在找新村呢还是找块茶园惦记着日后生意呢?我倒是不大明白,若要那四处都跑遍,莫非跑断了腿骨不成?〃
还是陈君做了和事佬,便说:〃我有个姓都的同学,刚从甲种工业学校机织专业毕业,留校作了美术老师,恰是茅家埠人,不妨向他探访一番再作道理。〃
这个姓都的,恰是日后名扬海内外的都锦生丝织厂创始人都锦生,那年二十三岁,正沉浸在用传统织锦技术织造西湖美景的设想之中。见那几个同样耽于理想与幻想之间的同学少年来了,自然是十分欢喜。况且嘉和又是个好书画的,见他家中挂着西湖十景的画,便分外地有了兴趣。都锦生见他喜欢,说:〃这些都是我画的。〃
嘉和遗憾地说:〃锦生实乃天才,可惜原本不是一个学校的,少了交往,不然,也是交了一个同志朋友。〃
都锦生这才说了,他一直幻想把他朝夕相见的西湖山水通过织锦描绘出来,那数测波光,绚丽云彩,空稼的山色,用图案花纹表达出来,有可能吗?他可一直在揣摩着呢。
大凡美的东西总是相通的。嘉和听了都锦生的设想,眼里就放出光来,说:〃待我们把新村建好了,第一件事情,便是来与你织这块缎子,日后的世界,就要真如锦绣河山一样的美好,那才不枉此生呢。〃
都锦生这才知道,这是一群无政府主义者,虽然他本人是信 奉实业救国的,但对这些潮涨潮落的其他主义,也并不反感。便 说:〃茶园的地点,倒是需要下一番功夫的。狮字号,以狮子峰为 中心,包括那四周的胡公庙、龙井村、棋盘山、上天竺等地,最 佳;次是龙字号的,乃指翁家山、杨梅岭、满觉陇、白鹤峰。
〃本地人称为'石屋四山'龙井,我倒是去过的。〃嘉和插嘴说。
〃云字号远一点,在云栖、五云山、梅家坞、琅档岭西一带。在那里建新村,交通不便一些。〃
〃太远了不妥,〃李君也表示反对,〃有什么事情,城里也叫不应的。〃
〃我们既然出来建新村,还和城里打什么交道?〃嘉和便有些生气。
〃那虎字号的呢?〃陈君连忙打岔,只怕他们又吵下去。
〃虎字号嘛,只在这虎跑、四眼井、赤山埠和三台山一带了。〃
〃那你们这里呢?〃李君问,〃我看你们这里倒是蛮好的。〃
都锦生笑了,说:〃我们这里,是排不上号的晖。像白乐桥、法云弄、玉泉、金沙港、黄龙洞,还有我们茅家埠的茶,俗称湖地茶,城里翁隆盛,还有杭少爷家的忘忧茶庄,不晓得会不会收的呢。〃
这番话倒是听得杭嘉和要作起揖来,赞道:〃锦生兄,实乃有心之人,我倒是想听一听,我们这几个志同道合的同志,究竟找一块怎样的地方,建设新村为最好呢?〃
都锦生沉吟了片刻,问;〃诸兄如此诚恳,我也便从实相问,你们手头,究竟筹得了多少资金?〃
这一问,便把三人都问得面面相觑。原来李君家做的小本生意,陈君的父亲则在乡下教书,唯有杭嘉和是个有钱人,却又和家中失了和。究起竟来,三人竟是不名一文了。
都锦生见此况,长叹一口气,说:〃你们要无政府,鄙人也不反对,然鄙人是实业救国论者,相信要靠实力改造中国,称雄世界。鄙人正是因为家境小康,无力筹资添置机器,方落得壮志未酬。几位仁兄若也与我一般窘迫,天大的志向,又如何来实现呢?〃
陈君便也急了,说:〃照你那么说来,这世上我们也只有打道回府这一条路可走了?〃
〃那倒也未必。〃都锦生摆摆手,〃近处要买地建房虽是幻想,但远处亦有现成的。狮峰山下有胡公庙,相传乾隆皇帝在这里下马休息,封了庙前十八株御茶,那里倒是有空房可住。〃
〃哦,你这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杭嘉和敲打着太阳穴,说,〃张岱的《西湖梦寻》中倒是有过记载的。那个胡公庙,旁边还有一口泉呢。〃他便摇头晃脑背了起来,〃南山上下有两龙井。上为老龙井,一流寒碧,清例异常,弃之丛薄间,无有过而问之者。其地产茶,遂为两山绝品。〃
〃是啊是啊。〃都锦生也兴奋了起来,〃那口泉,就在庙旁,岩壁上还凿有'老龙井'三字,都说是苏东坡写的,谁知是真是假,倒是庙里有两株古梅,八百年;轮流着落叶开花,花期达三个月呢。我倒是去看过的。〃
〃那庙里的和尚能让我们住吗?〃陈君担心地问。
〃庙里只有一个当家老和尚,你们帮他干活,他会答应的。〃都锦生满有信心地说。
都锦生所说的胡公庙,与龙井寺相去不远。据史书记载,这龙井寺原建于后汉的乾佑二年(949),名叫报国看经院,想来这与吴越国时的大兴佛事有关。〃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这报国看经院,便也在这烟雨之中了。到了北宋的熙宁(1068…1077)年间,改了名,叫作寿圣院。有个著名的和尚叫辨才,又是苏东坡的密友,原来是在天竺庙主事的、这天竺山一带,陆羽的《茶经》中就已经记载了说是产茶的地方,到了辨才在天竺庙主事的年代,上天竺白云峰产的白云茶,下天竺香林洞产的香林茶都已经名声在外了。偏是那个辨才名气一大,是非也多,便干脆翻过了琅挡岭狮峰山间,来到了寿圣院,欲图个老来清静。
不料人出了名,清静也难。辨才至此,香火火旺,僧众达千人,寿圣院名声大振。狮峰山便开茶园以供院中茶事。据说这茶便是辨才从天竺山带过来的,只因此地有龙井泉,又有龙井寺,故茶也名龙井了。龙井茶之名,实实地起源于此了。
在这个官方称之为广福院,民间称之为胡公庙的山郊野寺,建立新世界新村,实现乌托邦的理想,到头来只落在了杭嘉和一个人的头上。
在那个股俄的早晨,春雨打湿了地皮,而嘉和则从羊坝头走出,经过河坊街那间小杂货铺时,看见他的同志李君正在下门板,肩上还垫着一块毛巾。看见嘉和,古怪地用手指指那正和他一起在下门板的父亲的后脑勺,又指指自己,然后空出一只手来摆了几摆,便重新开始沉醉于下门板。
陈君倒是在门口久久地等着他,肩上背着胡乱扎成一团的被絮:〃我本来前天就要走了,为了送你我才硬留下的,我爹在乡下吐了血,捎信来让我去顶班教书,要不这一碗饭就吃不下去了。〃
嘉和说:〃没关系,你快走吧,我自己一个人去,我识路的。〃
〃你看,说好我们三个人一起去的,现在只剩下你一个人了。〃
〃这有什么,一个人也有一个人的好处,我带着那么多书,正好到庙里去读呢。〃
陈君陪他走出城门,停了脚步,说:〃嘉和,昨夜我一宵没睡,我母亲得着肺结核,如今又染给了我爹,什么时候,我也得吐血。〃
嘉和想了想,说:〃赶快改造这旧社会吧,新社会一到,什么都好了。〃
就这样,忘忧茶庄的长子杭嘉和,怀里揣着写给大弟嘉平的那叠信,背上行囊里塞着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和鲁哀鸣的《极乐地》,眼里散发出新世界的光辉。光辉的中心,是一片膝航温柔的绿色,毛茸茸地抚慰着他那焦渴的心。在绿色的中间,恍馆又有红瓦白墙,错落有致,明明灭灭,忽隐忽现。他一阵阵的心血来潮,便一个人向那绿色走去了。
第二十八章
嘉和对胡公庙的环境十分地满意。庙里果然就有两株来梅,围墙之外,又有一片乌柏,开了春,新叶闹成了一团浅绿。胡公庙左侧的老龙井,清冽甘甜,又兼那满山的茶园,犹如浓稠的绿瀑从半空中挂了下来,映着嘉和,便一脸的绿了。
庙里的住持,对嘉和竟是十二分的小心,专门打扫了厢房,倒也窗明几净,还说,吃饭可以专门为他做。嘉和听了连连摇手,说:〃那怎么行?我又不是来山里住着玩的。我可是来实践新村的,从现在开始,每日两餐,一碗白饭,一碗白开水也就够了。〃
〃那,杭少爷拿什么菜下饭呢?〃
〃榨菜、霉干菜也就够了。实在没有,酱油拌饭亦可,不劳动者不得食嘛。〃他说着便皱起了眉头,〃师父不要叫我杭少爷,我们已经主张废弃姓氏了。再说,师父又是怎么晓得我原来姓杭的呢?〃
师父笑了起来,说:〃龙井茶区,还有谁不晓得忘忧茶庄哇!山前山后那一片茶园,就是贵府买下来的嘛,如今虽卖出去了,毕竟还是从前的主人。你一来,撮着早就打了招呼的了。〃
杭嘉和听到这里,一屁股坐到新搭好的门板床上,半晌也说不出话来了。他实在是没有想到,孙悟空翻了三十六个跟头,到头来,还是没有翻出如来佛的手掌心。他泡了一杯上好的龙井,桌上摊开了《桃花源记》,读了几行就觉得不太对头,觉得他这个样子,和在忘忧茶庄里也没有什么两样了。
这样,他便消消闲闲地出了门。没有留声机,不可能给农民放音乐。没有农场,因为茶园已经卖给了有钱人家。关于新农村,他还能干什么呢?
站在他这个位置上,仰头看去,正是清晨时分,露水渐干,三三两两的,便有村姑村妇们在采茶,腰里还挎着个篓子。走来走去,倒像是在一带绿云之间值戏,又像是在一衣绿袖中舒展。天气又是晴得透明,看得见游丝在半空里隐现,昨日下过一场小雨,现在暖洋洋的,水气正在从地心里往上蒸冒。野草野花,嘉和又叫不出名,只觉得看了眼中妥帖。天上,又有鸟儿飞过了,那是什么鸟儿呢?叫得那么动听?完全是新社会的鸟儿,却到旧社会里来歌唱了。
他便又听见了村姑们渐渐呀呀地歌唱了。远远地看去,洋红和阴丹士林蓝的衣衫,土黄的笠帽,银铃一样传来的歌声笑声,和仙境又有什么样的区别呢?
三月采茶桃花红,手拿长枪赵子龙,
百万军中救阿斗,万人头上逞英雄。
四月采茶做茶忙,把守三关杨六郎,
偷营劫亲是焦赞,杀人放火是孟良。
十一月采茶雪花飞,项王坡下别虞姬,
虞姬做了刀下鬼,一对鸳鸯两处飞。
嘉和远远听了,喜得也顾不上礼节,大声叫道:〃你们停一停,且等我取了纸笔来。〃
他便跌煞绊倒地往屋里取了纸笔,穿了一双圆口布鞋往山坡上冲。村姑们叽叽咕咕地笑成了一团,他冲到她们眼前时,她们却又复然而止了。
〃唱呀!〃嘉和便催她们,〃唱呀唱呀,我记下来。〃
村姑们脸孔红扑扑的,鼻尖上流着小汗珠,互相之间就挤眉弄眼了一番。一个右耳下长有一粒黑病的高挑姑娘说:〃我们晓得的,你是杭家大少爷。〃
嘉和一阵泄气:〃怎么你们也都晓得?真是脱不了这个杭字的了。〃
〃哎哎,我们当然晓得赔,从前我们采的就是你们忘忧茶庄的茶嘛。〃
嘉和摆手说:〃快别提那茶庄了,我已经脱离家庭脱离茶庄,实行无政府主义主张了。你们就叫我嘉和便可以了。〃
村姑们没有读过书,也不知道山外还有什么无政府主义、工团主义,什么国家主义,只是觉得这个少爷眉清目秀,言语和蔼,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便也不拘泥起来。嘉和闲着也是闲着,便和她们有搭没搭地说话。他原来倒是一个极其拘谨的男孩,到这大自然之中,风和日丽,鸟语花香,便只觉得呼吸也畅了,心胸也开阔了,连话语也多了。
又见那些姑娘采茶速度飞快,特别是那个叫跳珠的高挑姑娘,采得情急,竟然两手齐下,鸡啄米一般的了,抖得茶蓬一阵阵哗啦哗啦响,叫他看得眼花镜乱。那茶叶一芽一蕊,雀舌一般的,新鲜得叫人爱怜。嘉和叹道:〃真不知一斤茶叶,要有多少的芽头呢。〃
〃四万多个吧。〃跳珠说。
嘉和听了,舌头都要吐出来了。
也许怕扫了嘉和的兴,旁边的姑嫂们都催跳珠唱歌。那年纪稍长、三十上下年纪的叫做九溪嫂的少妇说:〃跳珠是江西过来的,她唱的歌都是江西采茶调,跳珠你唱一个。〃
跳珠便要挟:〃我唱一个,九溪嫂子你也唱一个。〃
九溪嫂说:〃唱就唱,又没外人,嘉和你说是不是?〃
嘉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