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5届-王旭烽:茶人三部曲-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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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后院?〃
茶清低垂的眼帘不动,声音移向少爷:〃你说呢?〃
〃跟我跟我,跟我玩。〃少爷说。
茶清盯着了少爷,盯得天醉头低了下去,再盯撮着。刚才的一丝温情,便被茶清盯没了。
〃你会什么?〃
撮着来回地换着自己的脚跟,说:〃抬轿子。〃
〃抬轿子也算本事?〃林藕初一挥手,〃你给我省省了吧。〃
撮着脸红了,头颈上青筋就要暴出来,说:〃花轿也会抬的!〃
〃你抬什么?轿领班!〃
〃轿领班我不抬的。轿领班走在前头,四面八方迎我,人称'远天广地',吃不消的。〃
〃那你抬什么,轿二吗?〃天醉好奇地问。
〃轿二我不抬的。背后就是新人,真叫 不敢放屁'。〃
说得连板着面孔的茶清都微微一笑,接口说:〃轿四你自然又是不抬的,走路像写八字,当心'转弯勿及'。看来你倒是抬轿三的料了。〃
撮着便极其认真地点头,〃正是正是。面前轿子遮蔽,不见南北东西;就像开张瞎子,一片'昏天黑地'。〃
说得天醉母子大笑,说:〃你便只是个'昏天黑地'了。〃
撮着不知这有什么好笑的,又不得不陪着讪讪笑,海海,酸酶地憨得发傻。茶清才说:〃我们这里,轿子是没得给你抬了,弄辆黄包车给你拉拉,好不好?〃
林藕初听了摇手,茶清一开口就堵了她话:〃老板剩下的这辆车,放着也是闲得烂掉,卖卖也没人要。都当西洋景,没人肯拉。天醉骑马太小,坐轿子不免娇惯,不如乘了黄包车出入。〃
〃还不都是九斋活着时生出来的怪风头,你到街上看看,有几个人在拉这种东洋车。〃藕初说。
〃我拉,我拉。〃撮着立刻表态,〃少爷你坐,我这就拉你钱塘门去逛一圈。〃
原来晚清时,杭州的主要代步工具依旧是轿、马、船。马者,多在湖滨至灵隐大道上通行,为游观者用,出借的大多是北方汉子;船常为那些外地来杭客人用,若带有行李,在河港交叉的城
最为简便。忘忧楼府的后花园外就通了河港。至于轿,不
当时依旧是主要代步工具。倒是这宽不过一米、长不过二米、高又不过半米的人力车,因是东洋人最早在街头拉过,杭人称为东洋车。杭九斋看了新鲜,做了一辆招摇过市。人家戳戳点点,他倒蛮得意忘形,还邀了秦楼娃女挤在一辆车上,掀着车帘,东张西望。拉车的原是个轿夫,大红花轿也抬过,蓝呢官轿也抬过,远天广地的轿领班也当过。从前的轿班弟兄,见他拉着这么个东西在街上跑,都朝他哪牙咧嘴笑,他觉得丢人,死活不肯拉了。杭九斋很不理解,对他的儿子杭天醉说:〃从前四个人抬一个人,现在一个人拉两个人,还轻松,还快,为啥人人笑我?莫非东洋人乘得,我们就乘不得?〃
杭天醉完全同意乃父意见,他自己也是黄包车的热烈拥护者,不期父亲一死,这车塞在后院也没人再用了,现在有了茶清伯撑腰,不愁日后没得乘车兜风快活。
撮着便拉天醉外头逛了一圈回来,林藕初再见撮着时着实吓了一跳,出去时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回来时一张面孔糊里塌拉青是青紫是紫。杭天醉激动得话都说不清楚,结结巴巴地让人听了半天才明白,撮着拉着车和抬轿的比谁快,那两人的轿比不过他一人拉的车。轿夫火了,当脸给他一拳。
〃谁叫你去比那快慢的?〃林藕初生气地说。撮着不响。茶清指着杭天醉说:〃不是他还有哪个?〃撮着连忙接口:〃我没还手我没还手。〃茶清看了他好一会儿,叹口气,指着少爷对林藕初说:〃留下吧,跟他。〃
比起凌厉的母亲,父亲活着时使杭天醉更为喜欢,他常跟着父亲到湖上去。
明清以后,江南一带的商贾,喜欢与达官贵人决一高低。先还只在私邪、茶楼、书院、寺庙、游艺上比试,渐渐这些气象,便从湖畔到了湖上,彩舟画肪,逐鹿西子,穿梭往返,眼花镜乱。
你想,那杭天醉的爹杭九斋,怎么舍得放弃这么个追欢逐月的大好机会。银子花花地倒出去,便制了一艘书画船,内陈香炉、茶具、竹榻、笔墨纸砚,与那杭城的士绅名流品茗吟诗,留歌唱答,此乐何极。
最妙的是,船上又设有一床,可躺可坐。夜浮于水,明月如洗,水天一碧,环视天地,悄然无声,只有青山浓翠欲滴。此时舟则活,舟则幻,舟则意东而东,意西而西。杭九斋叹道:〃叩舷浩歌,心神飞越,曾不知天之高,地之下,不知老之将至,悠然乐而忘世矣。〃遂名他的船为〃不负此舟〃。
杭天醉喜欢不负此舟,喜欢父亲逐句教他的歌谣:
今夕何夕兮,奉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修被好兮不告话耻,心几顽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杭天醉不太听得懂这些歌谣的意思。父亲说那是很久以前的越人船夫摇着船在波水间唱的歌。杭天醉便摸一摸父亲苍白的手,认真地说:〃我们就是船夫。〃
父亲便有一种千古之音的感动,摸一摸儿子的脑袋,眼眶便湿润了。
有时,他们会在湖上遇见赵峡黄先生和他的四公子赵尘赵寄客。他们自己动手划船,那划子轻轻尖尖的,比不负此舟,可是要小得多了。
赵寄客一见杭天醉便大叫一声:〃浪里白条来也!〃然后一个猛子扎入水中,像一条黑鲤鱼乱翻乱扑。他的父亲只在船上藏着两手,有心无心地看着他。
〃来呀,来呀,有胆量的下来呀!〃
旧年夏天,也是被赵寄客这样叫着,杭天醉趁父亲不备,脱得如赤膊鸡,阳光下皮肤白里透青,眼睛一闭咕喀咕喀沉到底,却上不来了。只见一团黑发水下乱转,寄客一把抓住头发要往水上提,自己两只脚倒被拖了下去。幸亏还有歧黄先生,一边一个,拎出水面,统统趴在船帮上往外吐水。杭天醉吓得面无人色,其实他水进得并不多。赵寄客边吐边结结巴巴地说:〃我弄错了,我应该一拳头……呸呸……把你打昏,呸呸……再把你捞上来。〃
杭天醉口水鼻涕眼泪一起往外流:〃我、我、我难受……原来…… 死是这样的……〃
两个大人看着这对死里逃生的小兄弟在互吐衷肠,便互相作个揖,杭九斋说:〃让他们结为金兰吧,日后天醉要靠寄客的。〃
峡黄先生说:〃还不如说日后要给天醉添乱呢。〃转身对两个孩子说:〃风雨同舟,生死与共,你们今日可是对着大好湖山起了誓的。〃
两人便在船头拜了兄弟。船上无酒,清茶两盏,相互就碰了碰,黑孩子说:〃兄弟,日后有水难,我要打昏你的,记牢。〃
白孩子说:〃不不不要打,我再也不、不、不……下水了。〃
杭天醉不敢再接受赵寄客的邀请下水,但他和父亲却常邀赵氏父子去茶馆听戏。
从湖上登岸,船儿被系在湖边柳树下,杭九斋磨磨蹭蹭的,便要往他昔日的忘忧茶楼上走。
茶楼位于钱王词旁,不大不小,楼下手谈,楼上口谈;楼下下棋评鸟,楼上听戏说书。朱红雕花的门剥落了,杭天醉听见父亲说可惜可惜;走上磨光的红漆地板时油渍渍的,父亲哺咕说到底是杀猪人家;登楼梯时磁哈磁咕响,父亲说败落了败落了;小茶童吴升道里通遏地从楼下提了一把大茶壶上去,看见他们就粗着嗓门喊〃让开让开泡着不是我……〃,父亲吼一声〃没爹娘教训就是没爹娘教训……〃;前前后后总有人朝父亲和歧黄先生躬身作揖,肉包子、油古董儿、炸年糕、千张、馄饨、瓜子、香低、小核桃、花生米、臭豆腐……包围着赵尘与杭逸。赵尘就专吃肉包子、炸年糕,额方鼻直口大,一头的油黑要发,像只小黑狮子;杭逸是喜欢吃香拉和小核桃的,轻轻一咬,裂成两半,取一断口细细刮皮。赵尘等不及了,一口一个灰乎乎吃得满嘴黑末,天醉费工夫剥白了一粒,便给救命恩人:〃给你。〃
吃这些玩意儿时他们坐在楼上靠湖一面的廊栏前。父亲说从前一色的紫砂壶,俞国良的也有,惠孟臣的也有;从前一色的清花盖碗,茶船上描龙画凤,梅兰竹菊;从前一色的琴棋字画,唐伯虎的、文微明的;从前啊从前……唉,唉,罢了……·杭天醉便晓得,父亲要开始和对面水晶阁里的小莲眉来眼去了。
水晶阁是浅绿的,小莲是粉红的。小莲的眉目从一墙之隔传来,一股股的脂粉味。小莲与父亲调笑时,夹着鸟啼声、卖花声、棋子落地声、谈笑声,隐隐约约的哭声与骂声。小莲说:〃九斋爷啊,胆子真大呀,小少爷都敢带来呀。〃父亲说:〃小少爷他还敢给你沏一杯香喷喷的龙井茶呢。〃小莲就说:〃不敢当不敢当,我们青楼女子,哪里配享这种福气?小少爷不嫌弃我,尝尝我刚才剥的松子仁儿…·。·〃一块香绢包着松仁,抛绣球似的扔在天醉的脸上。众人都笑了,天醉又羞又恼,心里一团的诱惑,把手绢儿扔给寄客:〃你吃吧。〃
寄客说:〃我吃就我吃。〃打开来要吃。天醉又急了,说:〃一人一半,一人一半!〃
寄客把手绢又扔给他,说:〃我才不吃这种东西,又吃不饱。〃
赵歧黄叹了口气说:〃早年间这里说书的人多,如今也都移到城里头去了。〃
吴升就提着茶壶叫:〃段家生,段家生,红杉儿,红杉儿,你爹呢。〃
话音响着,段家生就上来了。
段家生四十出头,手里拨了一把弦子,再无他物,看上去一脸病容,骨瘦如柴,听说从前是走红过的,只因抽鸦片,抽倒了牌子,才从昆剧戏班子里撵出来,改唱杭滩,无非是混口饭吃,混口烟抽罢了。刚才他赊得几个钱,过了一会烟痛,见有人点戏,便抖擞精神。上了那戏台于,一声昆腔叫板:〃吓,果然好一派江景也!〃下面,有人便从小莲隔墙扔松仁的桃色调笑中回转过来,大叫一声〃好〃,便击起了掌。
段家生听人叫好,定睛一看,是忘忧茶庄老板杭九斋。知他是个懂戏的,便心头一热,为知音的鼓励而长了三分精神,顿时气运丹田,声如裂帛,卖力唱将起来:
大江东去浪千层,乘西风,驾这小舟一叶。
才离了九重龙凤阀,早来到千丈虎狼穴。
大丈夫心烈,觑着这单刀会,一似那赛村社。
唱到此,段家生周身血气上来,喷出一腔道白:
〃你看这壁厢天连着水,那壁厢水连着山。俺想二十年前,隔江斗智,曹兵八十三万人马,屯于赤壁之间,其时但见兵马之声,不见山水之形,到今日里啊……〃
段家生看今日听客会大捧场,抖擞着精神,放开嗓子,亮亮地唱道:〃……依旧的水涌山叠。好一个年少的周郎,恁在哪处也,不觉得灰飞烟灭。可怜黄盖暗伤嗟,破曹的墙职恰恰又早一时绝。只这座兵江水犹然热,好教俺心惨切!……〃
〃好大的水啊……〃
赵寄客站了起来,作了那关羽的手下周仓,目光刷刷地亮了起来。寄客最喜欢听〃水湖〃、〃三国〃,不像天醉,什么都喜欢。听得赵尘这一声〃好大的水呀〃时,杭逸也激动了,也跟着喊了一声:〃好大的水啊……〃
一茶楼的人屏声静气,听到此同声喝了一个彩。赵尘、杭逸便很是得意,连段家生也很是得意了,只管沉浸在自己的英雄气短当中,几乎要声泪俱下地道:
〃周仓,这不是水,这是二十年来流不尽的英雄泪!〃
一曲昆腔,唱得众人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听到楼下一层的鸟儿重新叽叽喳喳响起。
吴升小茶童,踩着地板火上房一样往楼下喊:〃红衫儿,你还不快给我死上来?〃众人被这小不点儿老三老四的话吓了一跳的同时,一团小红火又旧又脏从楼梯口跳了上来。她麻利地连翻了几个跟头,作了几个江湖上人的拙劣杂技动作。她飞起一脚打叶子时,却把自己的破鞋子踢飞了出去,直直打在杭天醉脸上。杭天醉尖叫一声。那黄毛丫头愣住了,立刻吓得浑身发抖,跪下就打自己的脸:〃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师傅你饶了我……〃
师傅不饶她,师傅指望着她来几个高难度的讨钱动作呢,没想到她把财神给打回去了。师傅拾起那破鞋啪啪往女孩脸上甩,嘴里便是一连串和刚才唱《刀会》截然不同的脏话。寄客一下冲了过去,喝道:〃张飞来也……〃
段家生止了手说:〃小少爷想打亲自打便是,这破庙里捡来的累赘实在恼煞我了。〃
〃我不打她,我也不准你打她。〃
〃她是我养的,断了我财路,我打她,天经地义!〃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赵寄客用的全是戏剧语言,〃天醉兄弟,还不给我速速上场!〃
〃吾来也。〃杭天醉急忙响应,慌里慌张上来扶起红衫儿到角落里。小姑娘一头垂发,眼睛长得像柳后的星,吓得还上不住地抖。天醉不知怎样安慰她,便把刚才小莲扔给他的松仁儿,一粒粒往那叫红衫儿的小姑娘嘴里塞,一边还哄着:〃你吃,你吃,喷香的!〃
小姑娘牙齿抖着,松仁进了嘴唇又抖落出来,止不住地打着哭嗝。
赵、杭两位大先生便也生了气,一边掏钱一边数落段家生:〃你这位先生也太过分了,想要钱跟我们要便是,冲孩子撒什么气,看把她吓成什么样子,平日里不知怎么个打骂法呢!〃
吸鸦片的人见了钱什么放不下,脸上立刻就堆了笑,〃是是是〃地应付着。
小吴升提着那只红衫儿甩出去的小破鞋子,气得脖子直往回缩。他看见那两个锦衣绣裤的男孩子围着红衫儿转,自己不敢上去,感到又一次遭到奇耻大辱。上一回他恨上了忘忧茶庄的老板,这一回他恨上了少爷。
同时他也恨红衫儿,这一干人扬长而去时,他看着他们前脚走出,后脚便冲进灶间找红杉儿。他像柯落帽风一样在后堂里乱窜,果然看见红衫儿坐在门槛上,细细数那些小松仁儿,数数,笑笑,脸上挂着泪,嘴角有小酒窝了,见了吴升,说:〃阿升,松仁要不要吃?〃吴升二话没说一个跟头把她推下门槛,松仁撒了一地。吴升小脸暴怒着,用烂鞋跟踩着那些松仁儿入泥,嘴里呼啸呼味冒气,酸酶海地使着劲。红衫儿复又大哭,惊动了躺在灶边小屋里吸大烟的段家生。他拖着鞋跟出来,见吴升打红衫儿,便来气。红衫儿是他养的,自己打得别人打不得,况且出手的又是个安徽小讨饭,便一把拎起来,啪啪两巴掌,扔出老远。
这下轮到吴升哭了,哭得伤心。红鼻头万老板来茶馆走走,见这位小茶童哭得跟跷,上去问,吴升哭诉说:〃段家生打我!〃
〃哪个段家生?〃
〃这里唱戏的。〃
万老板又粗又直,倒也爽快,大吼一声:〃段家生!〃
段家生躲在偏房,晓得躲不过,硬着头皮出来。
〃你是段家生?〃
〃是,万老板你听……〃
〃滚!〃
〃万老板我求……〃
〃滚!〃
段家生只好滚了,滚前想想懊丧,重新把红衫儿打得鬼哭狼
嚎。
红杉儿背着小鼓儿一瘸一瘸离开茶楼时,吴升向她伸出一双
黑乎乎的脏手,掌心里放着几粒同样黑乎乎的脏松仁。
吴升哭了,说:〃曙,我从地上捡来的,赔你。〃
红衫儿没理他,低着头,一声不吭走了。
第二天上午,有车夫用黄包车把天醉拉到茶楼,一路上他紧 紧抱着那个小洋铁罐头,里面盛满了好吃的点心、饼干、糖果和 芝麻糕。车夫说:〃少爷,你心好,只是天下可怜人太多了。〃杭 天醉却绘声绘色地叙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