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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茅盾文学奖]第5届-王旭烽:茶人三部曲-第7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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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后也不管寄客有没有真听她的,就说开了:
  〃你道这南糯山的茶是怎么来的?这和诸葛亮孔明还有干系呢!说是当年三国,孔明带兵七擒孟获到了南糯山。此时兵疲马乏,水土不服,拉肚子的拉肚子,害眼病的害眼病,这仗,可就没法打了。诸葛亮一看不行,得想个办法,就拿自己手里的那条拐杖,插在南糯山的石头寨上,立刻,就生出了一株大茶树来。士兵们采了那茶树叶子煮了喝茶,什么病都没有了,又能打仗了。从此以后,长那株大茶树的小山,就被叫做孔明山了。那山上的茶树呢,就被叫做孔明树了。孔明山附近的那六座山,也都种了孔明树,如今都成了普洱茶的六大茶山了。〃
  绿爱说的那些个故事,其实寄客都听到过。当年他在云南,虽不是茶人,但有了天醉这样一个茶人兄弟,自然是耳儒目染,不懂也懂了许多。那六座山,曰〃悠乐、革登、倚邦、曼枝、曼喘、曼撒〃,寄客都去过。不过他不想再多说什么。他和绿爱恩恩怨怨一辈子了,知道绿爱是个喜欢听好话的女人。况且今天,他也喜欢看绿爱那种自以为是的架势。屋子里暖洋洋的,香喷喷的,女人也是风情万种的。为了造一点小波澜,寄客就故意说:〃说这个故事有什么意思呢?也不就是显得你懂得比我多吗?〃
  果然绿爱就上当了,大睁着眼睛说:〃你看你看,年纪大了果然就不灵了。就准你讲越王勾践,就不准我讲诸葛亮?莫非只有勾践的酒能助你战气百倍,诸葛亮的茶就不能助你逢凶化吉吗?〃
  听了此言,寄客禁不住一大口酒下去,说:〃我说绿爱你是我的红粉知己嘛。来,干了此杯!〃
  此时架在火钳上的两只茶杯都热浪滚滚地升着雾气,一只冒着酒气,一只冒着茶气。茶熬的时间一长,都浓郁成计了。绿爱便用一块毛巾包了茶杯把手,然后醉眼呼陵地把那普洱沦茶汁往热腾腾的酒杯里倒。一不小心就倒到了火炉里,〃膨〃的一声,就冒上来一阵灰烟。寄客要去帮,绿爱不让,说:〃你知道这是什么?这是龙虎斗,懂吗?记住,得用茶往酒里倒,可不能酒往茶里倒。你尝尝,什么味道?治百病的。趁热吃,祛湿发汗,祛寒解表。也是那滇商教的。赵寄客,你喝了我家一辈子的茶,恐怕也没喝过这种龙虎斗吧。〃
  寄客一仰脖子,就把那〃龙虎斗〃给灌下了半杯,说不出这是什么样的百般滋味,只说:〃龙也喝了,虎也喝了,我还怕什么小日本这一条虫呢!〃
  那剩下的另一半,绿爱也咕嘻哈嘻地喝了一个底朝天。都道酒能醉人,却不知浓郁的茶汁也能醉人,此时二醉合一,可就真是把个绿爱喝成了七八成的醉态了。外面枪声炮声的,这二人竟然都已经听不见了。醉人胆大,寄客就一把橹了绿爱过来,说道:〃想必天醉在上,看了我们如此也不会生气,今日里我俩也来喝一杯交杯酒!〃两人就绕了手臂,一饮而尽。
  绿爱饮了酒,脖子就软了,靠在寄客身上,有气无力地用拳头砸着寄客,道:〃说,当初为什么不带了我去南京。我若当时走了,这一辈子,也就不是这样过了。〃
  寄客也就长吁短叹起来:〃女人啊,我就是跟你说不清。你想,抢个把女人,在我赵寄客眼里,又算得了什么?只要女人愿意,一百个我也敢抢。可是你不一样。天醉在我fIJ面前横着,我是绕来绕去,绕了他一辈子,绕不开啊!〃
  绿爱是个很以自我为中心的女人,她不能够真正懂得男人和男人之间的情分是怎么回事。挣扎地从寄客怀里脱出来,她说:〃今日里我就是要让你知道,你这辈子扔掉的是件什么无价之宝!你等着,我给你弹曲子听。〃
  说完歪歪斜斜地站了起来,路起脚,取了柜上的一只锦囊,抖了抖,一阵灰尘扑面。从里面取出的那只古琴倒是还很齐整。绿爱此时见了琴,一时又清醒了几分,说:〃这琴,还是八年前西湖博览会那阵上海茶商汪自新送展的古琴。当时送的有唐代霄文所制的天籁琴,元代朱致远所制的流水琴,还有明代的修琴——〃
  〃我倒要来见识见识,你这琴莫非还是唐代的?〃
  〃这倒不是。俺翁的那些个古琴,原来都是藏在汪庄'今蟋还琴楼'里面的。如今日本飞机日里炸夜里炸的,这些前朝遗物也不知道会有怎么样的一个灰飞烟灭的下场。好在他自己也能制琴。你以为我们卖茶叶的就只认得几张茶叶几张钞票啊。蜡翁取扬州僧寺的古木造琴,别出心裁,有梅花、凤头等格式。你看他送嘉和的这把,就是梅花的呢,要不要看一看?〃
  寄客本来对艺术并无大长处,只是能欣赏。隔着烟雾,他眯着眼摆手说:〃弹个什么?要带劲的。《胡篇十八拍》不好,太悲凉了。毛敏仲的《渔歌》,不好不好,太散淡了。姜费的《古怨》也不好,我就见不了这些佳人薄命的腔调——〃
  〃你不用说,我知你喜欢什么。郭河的《漾湘水云》怎么样?情怀故国,身南心北,真正爱国家的浙派大琴师的大曲。可惜了,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我也只是将就着了。〃
  绿爱少女时代,对古琴曾经是下过一番功夫的。后来既和天醉一起生活,想那么一个风花雪月之辈,也少不了对月弹琴,见花落泪。绿爱跟他在一起,免不了还要摸摸琴。倒是天醉死后的这些年来,绿爱再不摸琴。今日一触琴,便知手生。但借了酒力,一腔热望却在。先还磕磕碰碰,后来好一些了,便弹得肝胆俱张起来。寄客听着听着,突然一腔少有的心酸上来,便道:〃绿爱你且慢弹。〃
  绿爱连忙赶了过来,扶住他的肩头说:〃怎么不舒服了,要不要床上躺着去?〃
  寄客紧紧握着绿爱的手,把脸贴了上去,说:〃就这样好了。就这样,一会儿就好了。〃
  绿爱觉得奇怪,说:〃你想到什么了,你这么一个人也会有心里过不去的时候,讲给我听听,我帮你化解了去。〃
  〃我是想跟你说的,只是说了你不能生气。〃
  〃说吧,都这种时候了,天大的事情也顶得过去了,难道你心里还有别人不成?〃
  寄客就把手移开了,说:〃不瞒你说,我见你弹琴的样子,眼一花,就想起我当年在日本的那个女人了。我也是在她弹琴的时候认识了她的。她原本就是一个艺伎,弹得一手的好琴呢。〃
  绿爱还是有了醋意的,不过她不那么说,她说:〃你怎么就找了一个日本女人呢?如今他们日本人杀进中国了,你那日本女人,可不就成了你的仇人了?〃
  〃你看你看,我说你要生气吧,你还说不会。那时候不是还不认识你嘛。〃
  绿爱连忙掩饰自己,说:〃我什么时候吃醋了,我是说,你既然娶了她,你就该把她领回中国,怎么把她和孩子一起给扔在日本了呢?〃
  〃日本的艺伎原本也是规定了不能明媒正娶的。后来有了一个男孩,我说要把他们一起带回来的,那女人不愿意。我回国后再托人去找,口信捎来,说那女人到底还是跟了一个浪人去了。没过几年,又在大地震中死了。我一直也没有跟人说起过,其实那些年,我可是去过日本好几趟,想找回那孩子,却是再也找不到了。〃
  〃若那孩子还活着,怕也有嘉和这把年纪了吧。你有什么念物给他们留下了,万一日后见了,也是一个凭证。〃
  〃倒是留下过一块德国造的怀表,反面刻了'江海湖侠赵寄客'七个字。不过,我如今却是怕有人拎了这块表来认亲了。〃
  〃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啊!〃绿爱就笑了起来。
  赵寄客停著罢杯,垂下头,半天抬头,苦笑着才说:〃绿爱,你说老话怎么就有些那么对路的地方。比如说无巧不成书,比如说,说到曹操,曹操就到——〃
  〃莫非今日说到你的日本儿子,明日你的日本儿子果然就到了?〃绿爱依旧笑着,只是笑得勉强,脸也沉了下来。
  赵寄客说:〃岂止是到中国啊……·〃
  绿爱的眼睛越瞪越大,手里的筷子头触在了桌面上,就哆哆嚎咦地响个不停。突然抽了一口冷气,举起筷子直戳赵寄客的鼻尖,轻声叫道:〃我说你怎么死活不肯离开杭州城啊,原来你这是在等——〃
  还没〃等〃下去,就被寄客一掌击落了筷子,反手捂了绿爱的嘴,气急败坏的脸都绿了,也是轻声地喝道:〃你叫什么,还嫌晓得的人不够多吗?〃绿爱顿时明白过来,轻轻碰了自己嘴唇两下,又一仰脖子,倒进一口酒,使劲咽下去,说:〃看,我把这句话和着酒都咽下去了,烂死在肚子里我也不会和任何一个人说。〃
  她和寄客相识了大半辈子,除了为她,她还从来也没有见过寄客为了别人心里乱了阵脚。今夜非同寻常,她看出寄客内心深处的慌乱来了,便定定神宽慰他说:〃即便人家来了杭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中国人当兵拉壮了,日本人打仗就不拉了?说不定他就是被硬拉来的呢,也不见得凡日本人就杀人放火的啊。〃
  寄客这才说:〃我们两个,是死是活也说不准的,我也不想瞒你的了。我在日本的老友写信来告诉我,说我那个儿子突然就冒了出来,向他要了我在中国的地址。原来大地震之后,他就被一家武人收养了。后来上了日本的陆军大学,还娶了个将军的女儿。这次侵华,他进了日军特务机关,货真价实一个法西斯分子。这次来杭,八九不离十,是冲着我来的呢。〃
  〃你也别上心,真要来了,也未必是坏事。日本佬虽坏,他还是你的骨肉。有你在,他或者还可以保住几个杭州人的性命呢。〃
  寄客哼了一声,说:〃只怕因为我,他倒反而多杀几个中国人的性命呢!〃
  见绿爱有些不解,赵寄客才说:〃他明知我的地址,也明知能打听到我,多少年来也不和我联系。他这是心里种着仇恨啊。〃
  〃即便仇恨,也是一家子的事情,哪里就会拿了国家的大事,来出自己个人的怨气呢。'〃
  寄客说:〃你啊,到底女人。我这一辈子,见过多少道貌岸然的人,口口声声天下大事。钻到他们肚子里去看看,骨子里还不是那点点见不得人的牛黄狗宝。怪不得鲁迅要做诗呢——强盗装正经,各自想拳经,真正是入木三分——〃
  〃那是骂我们中国人里的政客呢。〃
  〃天底下的强盗,说到底,都是一样的。你没听从南京逃出来的人是怎么说的?〃
  前不久日本人血洗南京,杀了三十万南京人,绿爱也是听说的。可是她不愿意这么样去推测寄客的骨肉,便有些生气地说:〃你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只管把自己的血脉往恶心恶肝里想。他既是这么一个混世魔王,你还留下来干什么。你这点心事,还是我来帮你捅破了吧。你不就是心存侥幸,还想见他一面吗?〃
  寄客长叹一口气,说:〃绿爱,这话岂是可以捅洲的。我赵寄客一世的做人,莫非老了,竟然英雄气短,儿女增长起来。天醉若是活着,岂不活活笑煞?〃
  〃造孽万千哪……〃绿爱就流下了眼泪,说,〃我去替你见见他吧。你只管告诉我,如今他叫什么名字了,万一碰上了,我也好心里有个数。〃
  寄客张了张嘴,突然一拍桌子,说:〃不提了,不提了,只管这么哗哗噱佩做什么!你我一世冤家,头发都白了,还是算算自己的这本账吧。〃
  绿爱想,可怜寄客啊,这么侠肝义胆的一个英雄,如今也是石板缝里要夹死了。这么触景生情,就想到自己身上,怔了一会儿,突然掩面就哭倒在寄客的怀里,一边叫道:〃嘉平我的儿啊,你到底上哪里去了,你让你妈死都不放心死啊。〃
  寄客知道,这种时候再怎么劝也没有用的。见她哭得差不多了,才一把扶正了那女人的肩,说:〃好了,哭也哭过了,笑也笑过了,心里头那点话也都说开了。把这剩下的龙虎斗,都给我喝干净了。〃
  他不由分说地一大口就把那龙虎斗往绿爱的嘴里倒了下去。自己也豪饮而尽,两只眼睛就闪闪发光起来。许多许多年前,在赤木山上被压下的欲望的旗帜,原来并没有被时光侵蚀。今夜,它哗啦啦地展开了,再也无得无阻了。两个老去的人儿不约而同地想道——在死去之前相互拥有,这是多么侥幸啊。
  此时烛光已灭,盆中炭火也已微红,两人的身体因了酒精之故,滚烫热烈,呼吸简直就像是在往身体之外喷射火焰。寄客只觉热酒煮肠,五内俱焚一般,使用那残臂一把推开了窗子。从窗口望出去,一阵一阵的黑红透亮的光,如鬼火憧憧,照彻杭州城的夜空。此乃中华民国第二十六年冬十二月二十三日凌晨,当杭家大院忘忧楼府中那对男女,正在偿还他们一生的夙愿之时,倭寇的大皮靴,已经开始踩入中国的人间天堂杭州城了……
  杭州西郊灵隐寺,八百年前,华夏禅院五山之首,今日大难临头,却成了一艘普渡众生的夜航船了。
  大雄宝殿下,紧靠大柱,此时已经坐满了人。嘉和安顿下家人,又急着去照看一路相携而来的陈揖怀。陈揖怀失血过多,又加一路颠簸,眼看着奄奄一息,所幸庙中有懂得刀伤的和尚,立刻抬到僻静处上药,重新扎绷带,是死是活,也只有上天保佑了。
  杭嘉和是在往灵隐寺来的半路上遇见陈揖怀一家的。出城往西郊去的杭人也不少,大多是老弱病残、妇孺儿童。嘉和夹在其中,竟也算得上是个临时的领袖人物,不仅要照顾自家人,还和杭汉跑前顾后地招呼着他人。彼时,虽已深夜时分,又兼蒙蒙细雨愁人,但一路跌跌撞撞而来,除了嘉草于不晓人事之际,伸手不见五指之中,偶尔发出一两声尖叫之外,其余的人,几乎不说一句话。紧紧包围着嘉和的,就是那一片越来越响的力不胜支的喘气声。
  背后仿佛听见了〃轰〃的一声,就听到汉儿大叫了:〃伯父,城里起火了!〃
  猛回头,不得了,半边的天都是红的,衬得那另一半的黑,便如同地狱一般地生怖了。
  入了灵隐寺,众人一通忙乱,惊心稍安,嘉和靠着大殿圆柱。一灯香火之下,往大殿上空望去,但见这高十三丈五尺的殿堂,此时却显得深不可测。唉,佛也无心保佑这一方土地民生了,那释迎牟尼,只在巍巍顶端,不动声色地观看这不知是几朝几劫的又一场人间灾难。
  嘉和不信佛,也不似其父素无逃禅之心。后脑勺靠在冰凉的大柱上,却想到这些大柱的来历。这些柱子,原本都是清宫为修颐和园,于宣统二年特意从美洲去买来的。不意其时,清廷已四面楚歌,要修那颐和园,又有何用?故而才又千里迢迢运到了杭州,重修了灵隐寺。
  国家天崩地裂之间,不过二十余年,佛又曾何时保得百姓平安?去年灵隐香火最盛之时,倒把一个罗汉堂烧得干净。这罗汉堂,就在大雄宝殿之西的西禅堂旁。那五百罗汉,个个有真人那么高,又个个面相不一,兼仿着净寺的田字殿,佛像背列,四面可通,杭人便有数不清的灵隐罗汉之说。先烧了罗汉堂,信佛的人就说不是好兆头。嘉和虽与家人躲入其中,却并无一丝安全感,心里恍恍然不知如何才有着落,只觉今夜灵隐,未必是个可藏人之处,不祥之感阵阵袭来,竟使他无法安歇。辗转多次,只得起身,踱出大殿,只往那飞来峰下徘徊而去。
  话说这灵隐寺,也是东南佛国之中,又一江南名刹了。
  东晋成和元年(公元326年),印度和尚慧理来到此处,见山川有钟秀之气,便以为必有仙灵所隐,自此,结庐林中,名以〃灵隐〃。从此南朝三百六十寺中,便以此寺为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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