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皮沟情话-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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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以后,杜石每天都会去五房吃饭,那是一种有别于以前每天往三房里去请安的不同感觉,如果杜大年不在那里,五妈通常不会让他马上走,她常常是往床上一靠,然后眯着眼叫杜石过去,或给她捶腿或给她捶背,捶完后赏他块糕吃。偶尔她也不让杜石捶,只让他坐在床边上讲些最近村子里的传闻和听到的佃户佣人们的碎嘴,如果那些传闻和碎嘴里有关于杜大年的东西(那通常是会有的,而且往往和女人有关),小紫便会用指甲尖在杜石额角上顶一下,然后抿起嘴来笑,“杜家的男人,就没个好东西,十崽你以后也是个坏种。”杜石不知道为什么他就一定会是坏种,莫非他是土匪曾孙的缘故?在杜家,杜大年是严禁谈论土匪话题的,但是杜石却似乎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兴趣,象一只寻蜜的工蜂总是在家中四处嗅找着被深深隐藏了的祖先的叛逆气息。
两年后的某天,也就是阿水死后小紫大骂曲妈的那天下午,杜石在家里的一片混乱中甚觉无聊地离开人声嘈杂的院子,钻入后院黑暗的杂货房中,在那里,他偶然发现了一口满是尘土的废弃的木箱,箱里有把缺了口的大刀,大刀的刃上有棕色的锈斑。杜石凭直觉知道那是血锈,他怀着害怕和兴奋的心情小心的把大刀从箱子拣出来,把它藏在腌菜缸的后面。
那天杜石一直忐忑不安地等着夜幕的降临,因此又背错了书,挨了已经十分愤怒的先生的打。自打他天天在五房吃饭后,先生就对他有着某种不可理喻的厌恶。杜石觉得那是一种妒忌,因为有一次他清楚地看到先生看小紫的眼神和家里其他男人看她时没什么两样。他把这发现愤愤地告诉小紫,小紫听了用大辫子缠着他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咯咯笑着说:“小崽子,人不大怎么心眼跟个男人似的呢?”
当夜幕真正降下来后,杜石在小紫那里匆匆忙忙吃完饭,便迫不及待地向外跑,跑的时候他听见小紫在后面咬着牙骂:“小崽子,吃了就跑,连你在五妈这里也呆不下吗?”杜石根本不打算理他,最近杜大年老是晚上出去,他觉得五妈因此变得很罗嗦。
杜石在夜色里背着大刀偷偷出了自家院子,他象脱了缰的马冲进坡下自家的稻田,在那里,他想象着祖先的威风拔出了大刀,向着面前不存在的先生的影子狠狠劈去,他记得先生今天打了他十二戒尺,于是他向影子用尽全身的力气砍了十二刀。当那十二刀砍完后,杜石精疲力竭地躺倒在稻田中,失落和伤感象山一样压过来,压在他的心上。过了很久很久以后,杜石无趣地爬起来,沮丧地提着祖先的大刀向着东南山坡上杜家的青砖大瓦房走回去。
杜石扒开院墙墙角的杂草,找到了狗洞,并从那里爬进去,墙后是杜家的后园,后园里是三姨太和阿水淹死的井,自打这两个人死后,杜家人晚上都不会到这里来。杜石放心大胆地从狗洞钻进了自家的后园,接着,他平生第一次见到了女鬼。
女鬼穿着白色的旗袍,旗袍的袖子上接了两条水袖,她漆黑的头发披散下来,在清澈的月光下射出冷冷的光,女鬼在井边徘徊,扭动着她的细腰,她把水袖丢出去又收回来,然后轻轻地哼了一声“咦——呀——”然后女鬼开始唱戏,她唱戏的声音很小,但是唱得很清晰,听上去好象是一个女人在哭的声音。
四更鼓哇
满江中啊人声寂静
形吊影影吊形我加倍伤情
细思量啊
真是个红颜薄命
杜石在他生下来的这十年里,从来没有象那一刻那样觉得害怕和悲伤,女鬼哀绝的唱腔在他耳边轻轻地回荡,让他忽然之间体会到某种超过他年龄的苍桑和凄凉,杜石战栗着,倒提的刀掉落到地上,他站在墙角的藤影下,开始小声地哭泣起来。
女鬼收住她唱戏的声音,扯下旗袍上的水袖,向这边走来。杜石想跑,可是象被钉在了地上跑不掉,他看到女鬼走过来,在月光下他认出那是五房姨太小紫。
“小崽子,你哭什么呢?”小紫的声音柔柔的,她用手抹掉了杜石脸上的眼泪,那天晚上她的声音一点都不妖,听上去就和村里那些年轻的女人一样。“五妈,你的戏唱得真好听。”杜石说。“可不是。不就是个唱戏的吗?”小紫轻轻地说,“到哪儿都是唱戏,五妈要是唱不好,这日子不就过不下来了吗?”
杜石听不懂小紫的话,他觉着五妈话里还有话,他看到小紫拣起了地上的大刀,脸上有一种凄凄的笑。“好刀,好刀!”杜石听见小紫念着道白,然后,他看到她把大刀慢慢地向自己的脖子上摆去。“你要做什么?”杜石抓住小紫的手,五妈把刀放下来,脸上的神情古古怪怪,“不做什么,看看这刀快不快。”杜石仰头看五妈,看到她在月光下如同一个俏丽的鬼魅。
“你不会不想活了吧?”杜石小心地问。小紫笑起来,“小崽子,你怎么知道的?五妈是不想活了,因为很害怕呀。”“为什么怕?”“阿水做了鬼,她会来抓我的。”“为什么她要来抓你?”“因为我把她给了老头子。”
夜色里的五妈没有白天的骄横,她站在风里,杜石感觉得到她冰冷的手在发着抖。
五妈,不要怕,要是阿水的鬼魂来了,我来保护你。
杜石抬着头说。
你来保护我?你怎么保护我?
五妈笑着问。
我有刀,我用刀来保护你。
那刀不是你的,你不会用。
我会的,那肯定是曾爷爷的刀,我是他的曾孙,我会用刀。
为什么要保护我?
因为你对我好。
那是杜石第一次被一个成熟的女人拥抱,他听到五妈手里祖先的大刀掉到了地上,然后她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
小崽子,这么小就会哄女人,你是杜家货真价实的坏种。
五妈把杜石搂在胸前,她冰凉的泪水落在他的脸上,隔着丝绸的白旗袍,杜石嗅到淡淡的香味,那是小紫身上散发出来的女人的幽香。
杜石大概是个早慧的孩子,或者说在这个妻妾成群的大宅里,他的某些从父亲那里遗传而来的特质已经过早地被催发成熟,总之,在这个异乎寻常的被五妈拥抱的夜里,某种微妙的感情忽然在他的心底深处悄悄地萌动起来。
依靠在小紫温暖而丰满的怀里,听着小紫轻轻的呼吸,杜石仰起头,从小紫线条柔和的肩上看见了幽静的蓝色夜空,小紫的长发拂在他的脸上,发际散出桂花的清香。
五妈,你等着,我会长成个大男人。杜石抓住面前那拂动的长发,下决心地说,长成个男人来保护你。
小紫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她松开了拥抱杜石的手臂,用一种惊奇的目光看着杜石,她从来没有认真审视过杜石,也从来没有想过会从这个小她十岁的孩子口里听到这样一句话,她看了很久很久,然后,杜石听见小紫幽幽地叹了口气,“十崽,要做男人,你还早着呢。”
五妈在杜石脸上掐了一把,用淡淡的口气说:“回去睡觉吧,五妈也要歇着了。”她再也不看杜石,转过身去慢慢地走出后园,杜石看到她走的时候轻轻地扭动着腰肢,水袖捏在她的手里,长长地拖在她身后的地上。在那白丝绸旗袍的影子消失前,杜石听见小紫轻轻地唱着她的京戏。
叹红颜薄命前生就
美满姻缘付东流……
杜大年第二天早上回来的时候胳肢窝底下夹着一个长着猫样眼睛的女人,女人偎在杜大年胳臂下走进杜家的大门,用那双猫眼肆无忌惮的扫遍了杜家的整个院落。
女人进来的时候杜石正在小紫房里吃早饭,小紫坐在他对面用勺子搅着碗里的桂花羹,心不在焉的眼神却游离到了窗外去。杜大年把女人带进屋,女人给小紫磕了个头,她是杜大年收的第六房姨太丽女,依着次序给前面几房太太们见过礼,小紫是最后一个。
杜大年在进小紫的房时心里很是不安,对于头天下午小紫的吵闹他还记忆犹新,杜大财管钱是好手,但唯独管不了家里现在的四个女人,然而五房的态度是出人意料的和蔼,她把丽女拉到身边,很是亲热地扯了一番话。杜大年十分惊异,但同时也很满意小紫的通情达理,在带着新娶的六房姨太离开前,他当着丽女的面毫不避讳地摸了小紫的脸一把。
在这场见面的闹剧中,杜石仿佛是一个不存在的人,除了告诉丽女她是小紫的干儿外,没有人答理他,他用厌恶的眼神看着这一切,直到老头子带着六房完全消失。“长不了的。”然后,杜石看见小紫冷笑地站在窗前说,“连轿子也没坐的女人,最后是长不了的。”
小紫没说错,猫一样蜷在杜大年身边的六房姨太最得意的日子并没有超过一年,当经过八个月,两个满脸皱纹的杜家双胞诞生后,怀孩子时忽然长了一脸褐斑的丽女彻底让杜大年失去了兴趣。她只不过是杜大年这根杂合了各种植物因子的树枝上开出的一夜昙花,除了在杜家家谱上留下了一个双胞母亲的姓名,她的存在没有其他意义。
五房姨太小紫带着点兴灾乐祸的神态注视着丽女的沉沦,她在一年中和一年后依然过着懒散而妖媚的生活,杜家的男人们依然把移不走的目光投在她身上,而杜大年经过几番脂粉的轮回,往五房跑的日子又渐渐多了起来。
那夜以后,杜石和他的五妈之间似乎有了某些微妙的变化,小紫对于十少爷的疼爱是杜家人都看在眼里的,而顽劣的十少爷在五房姨太面前则慢慢地变得乖巧。连杜大年也惊异地发现到这个顽冥不化的劣子的变化,当他某天走进小紫的房间,看到正在给小紫的捶背的杜石乖巧地立刻低着头站起来向外走时,实在忍不住好奇而叫了一声“站住”。杜石站住了,杜大年的眼光上下打量杜石,最后停留在他脸上,杜大年发现杜石长着一双令他不快的眼睛。
“石头,你那是什么眼神?”杜大年往床边坐下,在他的黄铜烟嘴上啄了一口,厌恶地问,“想造反吗?”小紫笑起来,顺势倒过去趴在杜大年肩头:“老爷说什么笑话,十崽有那个胆子吗?”杜大年冷笑一声:“这是个造反的种,你看他的眼睛,他恨我。”小紫拿双亮晶晶的眼睛看杜石,看了就笑:“我怎么看不出来?”杜大年不回答,挥挥手赶杜石出去,用一种十分不快的声音命令道:“以后不许让他给你捶腿,多少也成个半大小子了。”
杜大年看着五姨太的粉色旗袍,觉得那段从开到大腿以上的边岔处露出来的白色十分扎眼,他想着杜石的眼神,鼻子里狠狠地哼了一声。
第二年春季的某一天下了场迟雪,雪下很得大很安静,杜家的十三子臭虫于雪夜中出世,出世时没有哭。杜石在一个星期后见到这个孩子时,他仍然不哭不闹,不知是天太冷还是那孩子的眼神不象一个婴儿,杜石与臭虫对视时忽然感觉到寒意。杜石有一种奇怪的预感,今后,这个兄弟将和他的命运交错,虽然感觉上并不讨厌臭虫,甚至还有些喜欢,可是,杜石发现他心里某个地方在隐隐不安,这不安让他没来由地有些害怕。
杜大年一如既往地避开哺育孩子的女人,他只把臭虫抱在怀里看了一眼,便得出结论:“这是个逆子。”然后,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五房。
很多年以后,杜石还是认为父亲身上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他那看似迷茫颓废的眼神里,藏着某种不为人知的透彻人心的东西。杜大年给韭菜洼子的后人留下了一个复杂古怪的背影,这个已经定居于韭菜洼子东南坡大宅里的土财身上并没有一丝土匪祖先的痕迹,但在他控制下着大家族里,却始终弥散着一种不安份的气息。
杜石十三岁那年杜家的家境开始走向下坡路,那并不是因为杜大年的经营不善,而是他对于管理庞大的稳定的家产失去了兴趣。在此之前,一年大旱一年大水,韭菜洼子的佃户们陷入了窘境,杜大财卖了四十亩水淹坏的地,然后打开了仓房。杜家仓房里的粮多得发芽发烂,佃户们无比感激杜大财的善心,然而杜石却知道那不过是他的父亲一时兴起的无聊举动而已,因为当佃户们说着感激的话在仓房里领粮时,杜石偶然间看到杜大年吸着他的黄铜水烟,坐在阴暗的房间角落里冷冷地笑。那个时候杜石想,只要能够打发无聊,杜大年大概是会把除了他自己以外的所有东西给人的。
春末夏初时杜家大宅子里又多了一个女人,她是镇上中学杨教员的女儿蟠,高中毕业的蟠剪着齐耳的短发,穿着蓝衣黑裙提着个小竹藤箱满脸疲惫地走进杜家大宅。蟠的父亲和弟弟正为肺痨而苦,杜大年支付着他们治病的费用,而蟠则做为交换成为杜大年的七姨太。蟠的小竹藤箱里有很多书,她谁也不让碰,小心地连箱子一起藏在了房中。这个与杜家大宅格格不入的清秀的七姨太几乎从不出门,总是关在她的房中看书写字,在某些夜里,杜石听到从她房里传来的箫声,箫声凄凉。大院子里的人不喜欢蟠,对于她毫无喜气的箫声也从不掩饰他们的不满,只有五房小紫有一次听见蟠的箫声,轻拍着睡熟的臭虫,叹了一声:“都这样了,还怨什么怨呢?”
从看到蟠的第一眼起,杜石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虽然她连丽女都不如,是自己走进杜家的,可是五妈却没有说任何她的好日子长不了的话。杜石对于存在于自家的异数总是充满了好奇和好感,虽然他和杜家的所有人一样,并没有意识到蟠的出现是后来杜家一连串生死荣衰的启幕,但他确切地感受到蟠给这个大宅带来的不同寻常的空气。
蟠初来杜家的那一天,她的蓝衣黑裙以及齐耳短发带来了杜家大宅外面的气息,这在杜石心里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也正是从那时起,杜石对外面的世界有了不可抑制的好奇,这好奇溶入他充满叛逆因素的血液里,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
蟠终于注意到这个常在她房前徘徊的小孩,开始她并没有答理他,后来有一天,蟠对这孩子产生了好奇,于是从打开的窗口探出头去,问道:“你在这里干什么?”杜石憨憨地笑,回答说:“我想知道外面的事。”蟠觉得奇怪,就问道:“要知道那些事干什么?”杜石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想出去。”蟠听了这话就叹口气,对杜石说:“那你进来吧,我告诉你。”
蟠与杜石良好的关系持续了大概有一个月。蟠很寂寞,她需要一个人谈谈话,在这个杜家大宅里,杜石是她唯一见到的不用怪异眼光看她的人,他单纯得如同一张白纸。而对于杜石来说,虽然蟠只比他大几岁,可是却知道很多很多东西,他崇拜她,从她那里,杜石知道了韭菜洼子外的很多事情。
一个月后的某一天,蟠与杜石谈起了她的学校,在这半年里,他们几乎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她说外面的学校和村里的私塾以及家里的先生教的不一样,而且当她还是学生时,她常常和同学们打网球、出去郊游。杜石想起了蟠来的那一天穿的蓝衣黑裙,便她那是不是学校里女生穿的衣服,蟠说是,杜石就问那男的穿什么,蟠回答说穿黑呢制服。杜石想来想去,就是想不出那是个什么样子,一付很苦恼的样子。蟠犹豫了半天,对杜石说,如果你不对别人说,我就给你看。杜石拼命的点头,于是蟠打开了小竹藤箱,从一本书里拿出了一张